前情提要
香薷一家好不容易戳破了黃見南的陰謀,趕跑了張家灣的人,正在熱火朝天地蓋房子,結果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先是紫草回來了,口口聲聲說要分家產,結果被嚴詞拒絕了。再來是紫蘇的婆婆,想要把紫蘇的新院子讓給女兒一家住,最後鬧到兒子差點去入贅,自己也險些被休棄。
香薷為了查出自己的身世,也為了幫老三和傅東辰探聽消息,打算從朱達身上下手。沒想到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卻因紫草出事而被迫取消。
原來紫草與田管家的私情曝光了,被吳地主綁到村人面前浸豬籠。香薷一家為了紫草而奮不顧身,差點連家業都被奪走了。幸好香薷及時趕到,不僅救了紫草一命,還狠狠將了吳地主一軍。
與小六訂親的春露,因小六的離家出走而改變心思,戀上了書生喬木,妄想嫁到盛京當少奶奶。在黃見春的策劃之下,春露之母八嫂帶人去香薷家退親,使出極惡毒的手段,最後鬧得人仰馬翻,卻沒有占到丁點便宜。
第一章授人以漁
一行人走了片刻,漸漸地看不見路了,兩邊的草比一個人還高。
小八走在前頭,不時揮動手上的鐮刀,砍去攔人的藤蔓,讓走在後面的吳應天跟香薷好受一點。
再行了一刻鐘,三人往山嶺上爬,這裡很接近大青山,鳥鳴幽深,顯得更加空曠。山嶺一半的地方,有一口山泉,旁邊還有大石頭,香薷累得坐在上頭直喘氣,半天起不來。小八看上去一點都不累,但是吳應天這老頭居然連氣都不喘,還是大夫懂得養生啊!
小八信手摘了一片竹葉,輕輕地吹了起來,然後幫香薷取水。
吳應天瞧著香薷那副樣子,說道:「妳不要這樣看我,上山採藥的時候,什麼地方我沒有去過!」
這倒也是,香薷不再糾結。
須臾,一陣颯颯的聲音響起。即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香薷依舊有些心慌。
突然露出一顆腦袋,一瞧見香薷就露出兩排大板牙,也不往前行,反而急急忙忙往後跑。
香薷想要叫住那個人,不想那人一下子就不見蹤影。不知道從哪裡傳來聲音,她正感到奇怪,結果面前就冒出來好幾個人來,還是她所認識的。
張二一見香薷就要磕頭:「姑娘!」
香薷趕緊從石頭上跳起來,她可不習慣受這種大禮!他們身上穿著粗布衣裳,雖然破舊一些,倒是乾乾淨淨的,而且身後都揹著背簍等物,看來日子過得還好。只是眼睛布滿了血絲,不知是因為勞累,還是不適應山上的生活?
剛才跑出去叫人的是張大,見人來了反而站在一旁嘿嘿笑著。
吳應天看了看眼前這幾個人,又看了看香薷,突然出聲:「把孩子抱出來讓我瞧瞧。」
香薷這才發現,梅紅身後的背簍裡似乎有東西。
梅紅除了臉色比以前黑一些之外,沒有太大的變化,她有些猶豫地看向香薷。
「妳放心,他是大夫。」香薷安慰道。
梅紅這才趕緊放下背簍:「還請大夫救命!」
見到這樣焦急的臉色,香薷什麼都明白了,原來是孩子生病了!但這孩子還太小,抱出來的時候,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吳應天把孩子抱了起來,走到另一邊靠近泉水的地方,擰著眉頭探了許久:「小八,生火。」
梅紅一聽腿就軟了,癱坐在地上嗚咽地哭了起來:「到底還是這孩子福薄,我們只是想要待在山上,能夠躲開那些人,但卻……大人倒是還好……」
張二一聽她這麼說,臉色就變了:「無知婦人!要不是姑娘幫忙,妳以為我們現在還有命在?即使真的是這樣,那也是我們的命。如今我們可以自己開墾土地,等來年春天就能種上東西了。而且現在住的地方也有了,冬日燒炭、打獵,沒有什麼過不去的!」
這倒是個有擔當的,香薷微微點頭,她能幫得了他們一時,卻幫不了一輩子,到底還是需要自己自強自立。只是孩子生病了,好在這一次吳應天上來了,不然可是……
梅紅還在那裡抹眼淚。
吳應天鬍子一抖:「既然遇上我了,還有什麼好哭的?」
香薷一聽這話心裡就有底了,勸到:「嬸子,妳別擔心,有大夫在這裡,好歹能夠瞧一瞧。」她可不敢把話說得太滿。
吳應天抱著孩子,張大跟張二急急忙忙去撿柴,一堆火很快就生了起來。
梅紅哆嗦著嘴唇,有些不解地問:「大夫,這孩子渾身都在發燙,等會兒又是火,萬一燒糊塗了……」
吳應天不吭聲,還是張二在一旁說了幾句,梅紅這才下定決心,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哽咽著同意了:「大夫您要是能夠燒回他的一條命,啞巴就啞巴了吧」
啞巴?這又是哪來的說法?香薷三人都聽得一頭霧水。
此時火已經燒了起來,吳應天卻還在等。
張二見香薷一臉不解的模樣,開口解釋:「我們村子裡以前有一個人,大家都說救不回來了,後來有個高明的郎中說可以用火燒。不過燒的時候,那聲音聽了很心疼,但好歹能夠撿回一條命,只是以後再也不會說話了。」
原來如此,居然還有這樣的法子!香薷有些遺憾,在這種缺醫少藥的年代,大家的要求竟然如此低。
吳應天順手拿起一旁的石頭,朝張二砸過去:「什麼庸醫?還敢說高明!這麼小的娃兒,一輩子開不了口,行嗎?哼!」
不得不說,吳大夫的脾氣真不是一般得大。香薷朝張二幾個擠了擠眼睛,諂媚地說:「我就知道吳大夫最厲害了,這孩子保准能夠救回來,哪裡需要用燒的?」
吳應天把頭扭到一邊:「小八,把我的酒拿來!」
小八沒有說話,從背簍中拿出用葫蘆裝的酒。
吳應天扯開包著孩子的被單,含了一口酒,噴到孩子身上,然後用掌心慢慢揉搓起來,孩子的皮膚馬上就紅了起來。
梅紅瞧著既著急又難過,心裡七上八下的,但又不敢打擾。這一猶豫,見孩子渾身被扎了好幾根銀針,終於忍不住小聲地道:「要不……我來揉?」
吳應天沒有搭腔,這一通下來已經滿頭大汗了。等針拔了下來,他把孩子包好,這才瞪了梅紅一眼:「妳來?那還需要大夫做什麼?要是再有這樣的事情,記得要用烈酒,在耳根後方、腋窩、脖子、後背以及腳心揉搓。」
梅紅抱過孩子,把臉貼上孩子的額頭,驚喜地望著張二。夫妻兩人雙雙跪倒在吳應天面前磕頭:「多謝大夫救命之恩!」
吳應天沒有不起來,大方地受了這個禮,他已經累慘了,不過還是交代了一番。
一般的大夫總是敝帚自珍,何況還是救人的方子,定然是藏得緊緊的,但吳應天卻隨口說了出來。因此張二一直保證:「吳大夫,您放心,這方子我們自己用就是,絕對不敢擅自往外傳。」
吳應天不置可否:「我要是不把孩子治好,這丫頭怕是會跟我沒完!」
香薷乾笑了兩聲:「嬸子,這孩子沒事比什麼都好,妳還是先把孩子帶回去,免得受了風。」
梅紅見狀也不再拒絕,小心翼翼地把孩子小心放進背簍中:「那我就先回去了。」
張二不太放心,讓張大跟著。
等他們走後,張二這才回過神來跟香薷說:「原本這孩子燒得太厲害,我們以為不中用了,但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才打算偷偷去鎮上,也好順便打聽一下有沒有地方收炭?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姑娘,說來姑娘真是我們的福星。」說完突然一愣,臉色登時變得嚴肅,「姑娘可是有什麼事情?只要說一聲,我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香薷愣住了,這才想起他們當初說過,要是有事情來找他們,不管能不能辦到都會盡心盡力:「我倒是真的有事來跟你說。」
張二眼睛眨都不眨,只等著香薷的吩咐。
沒想到香薷說的是:「你們想要回張家灣嗎?」
張二沒想到香薷會問這個,只得苦笑一聲。
香薷知道他在想什麼:「張家灣那邊都是上好的良田,因為發大水才不能用,但明年就可以種東西了。要是你們不打算回去,我倒是想去縣裡頭問問,要是可以的話,我想種。雖然不能買下地契,但我願意付上一點租金,只是租金怕是到不了你們手裡,要交給衙門才行,但我不會讓你們吃虧。你們要是決定待在這裡,糧食什麼的我會儘量……」
這是香薷一路上想好的,先把土地的事情說好,探探他們的口風。她知道張二是這群人的主心骨,就跟吳家的吳英亮似的。
哪知道張二卻臉色微變:「姑娘說的是什麼話?我們這條命是姑娘給的,那些田反正我們也不能種了,這個辦法再好不過了!至於租金什麼的,我們可不敢要。現今山上用的布和種子等物,統統是姑娘給的,我們才能挺下去。要不是這次孩子病了,我們也不打算下山,就算有金子,也需要有命去撿。何況姑娘就算不跟我們說,也是使得的,我還以為妳……」
香薷點了點頭,她是看上那些良田了,想要雇人種上稻子,但不會白白占人便宜。雖然張家灣的人暫時走了,但是租金可以交給縣裡,等張家灣的人回去後再還回去,這樣張家灣的人日後能有盼頭,而她也找到了好地方。縣裡有了收益,想來不會為難她,況且還能堵住那些想占便宜的人:「如此一來,等有朝一日你們回去了,那些田地總是要還給你們的。」
張二想到這個,眼裡閃過一絲渺茫,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嗎?一步錯,步步錯,因為以前的事情,讓子孫後代隱居山林裡躲躲藏藏,他覺得自己是個罪人。他當初就應該攔住那些人,但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說這些也沒用。
香薷見差不多了,這才開始說起此行的目的:「我倒是有一個想法,能讓你們日後光明正大地出去見人,只是不知道你們願不願意?」
張二急切地看著香薷,等她說下去。
「你應該知道,我們在山上種藥材的事情吧?因為有吳大夫在,我想要試著做大,把附近的山嶺也圈進來種植,這樣一來就需要很多人手。外面的人不一定都認識你們,你們這邊要是有孩子願意,也可以送過來。日後學到本事,當個藥鋪夥計是沒問題的。要是真的不方便露面,還有燒炭與撿木柴之類的事情可做,而婦人們也可以幫忙縫製裝藥的布袋。這些只是初步的想法,你覺得如何?」香薷說完就看著張二。
張二待在原地,完全傻住了。
香薷看他的樣子,又補充道:「我知道這一開始不太好懂,反正話放在這裡,你先回去跟大家商量一下。我這邊不急,只是先跟你們說說。還有那些孩子要是願意學種藥,一開始是沒有工錢的,等到學會了才有……」該說的,要儘量說清楚。
吳應天有心想插話,想著他們反正在這裡躲躲藏藏,倒不如出去闖蕩一番。但他只是想想,最後沒有怎麼說出來,畢竟這件事還得由他們自己決定。
張二呆傻了片刻,巨大的驚喜來得太過突然,讓他有些承受不住。這有什麼好考慮的,一切都憑著自己的本事吃飯,孩子要是能夠學會本事,哪裡不比在家種田有出息?何況人家還管飯,連吃的住的都安排好了,哪裡不比待在山上做野人強?姑娘什麼都替他們想到了,這樣的好事,還怕找不到人嗎?
張二想到這裡,更加感激了,但又怕會給香薷惹麻煩,於是連連點頭之後又猛然搖頭:「姑娘,我們這樣過去,會不會給妳惹麻煩?」
這一點香薷並不擔心,到時候去了山嶺上,大家就是同一個地方的人了,況且她只會派那些穩妥的人出去。只要過個一兩年,就不用擔心這個了。不過現在時機尚未成熟,她不好說出來。
張二見香薷不答,以為是她很為難:「要是孩子們能過去,我們就感激不盡了,姑娘千萬不要為難。反正天地之大,我們總是能夠活下去,只是擔憂子孫罷了。」
香薷點了點頭:「這些你不要操心,先按照我說的,回去商議後再給我回話。七日之後,我再過來,要是我不能來,小八或吳大夫必然會有一個人前來,到時候跟他們說也是一樣的。」
張二慎重地點了點頭,接著邀請香薷去他們的地方瞧瞧,也好吃頓飯。
香薷婉言拒絕,他們的日子已經夠艱難了,她哪裡好意思去他們那裡吃飯,只好開玩笑道:「這些事情,我們還要回去籌備,等辦好了再上來吃山雞!」
張二直搓手:「那我讓家裡把山雞醃好,只等姑娘過來。」
吳應天抖了抖鬍子:「你這麼快就忘記大夫我了?看來這人要是不急著救命,是不會想見到大夫的!」
張二又趕緊邀請他:「吳大夫能夠來,這是我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天色不早,香薷三人跟張二就此別過。
一直等到他們的身影被茅草遮住,再也看不見了,張二還是不忍心回頭。他眼裡泛淚,心裡激動不已,一拳砸到旁邊的樹上,震得樹葉颯颯作響。直到疼痛傳來,他才覺得不是在作夢:「我們張家有希望了!」
香薷幾個下山之後,就開始籌備山上的事情。屋子加緊在建,大梁慢慢架上,眼看年前便能夠蓋好。剩下園子一類的可以慢慢打理,不急在這麼一時。
雖然到山上種藥草是香薷一家的事情,但還是要找吳英亮跟韋老爺子商議,因為許多事情還要靠村子裡的人幫襯。
吳英亮聽完後,半晌說不出話來,苦笑道:「我看,以後我們村子不能叫『躍鯉村』了,應該改叫『藥香村』才行!不過妳這樣行事,怕是要把我們村子給搬空了!」說完率先哈哈大笑起來,憑空添了些豪氣。
韋老爺子也是感慨萬千,誰能料到,當初連破落戶都不如的陳家,竟然能有今日的造化!想當初,他只是覺得紫蘇看起來是個老實的,這才不顧孩子他娘的反對而結下親事,沒想到……
香薷咳了兩聲,被誇習慣了,臉皮也就厚了許多:「現在還有許多事情要辦呢!英亮叔,其餘的事情比如酸筍那些就算了,但這藥莊卻……」這是必須弄清楚的。
吳英亮當然沒有任何不滿:「你們自己買地,然後自己種藥自己賣,這也沒什麼,怕是根本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地方了!」
香薷繼續說起張家灣的事情:「我大哥向來都想著種地存糧,這次難得有這個機會,張家灣的人大多都逃了,其餘的也不見蹤跡。我想不如那邊成片的良田給租下來,讓大哥來打理,藥材這邊就交給吳大夫,還需要仰仗你們。」
吳英亮連連點頭,要是能夠跟香薷這邊連成一氣,日後哪裡還怕黃家搗亂?
香薷又跟吳英光和韋克用兩人,單獨深談了一次。他們兩個本是因為受傷,才來香薷這邊幹活,但每次有事的時候都能派上用場。單是衝著這份情義,香薷都要優先考慮他們,何況他們本身就很讓人信服。香薷的意思是讓他們挑選,究竟是願意上山管事,還是願意留在下面繼續做,或是等以後有機會去外頭。
吳英光是個有見識的,他比誰都清楚,香薷為何要先對他們兩個說。雖然香薷沒有直說,但他知道萬事起頭難,是以希望他們上山幫忙。再說這也是一個機會,畢竟誰都不會無緣無故就能成為大管事。他已經打定主意要跟著香薷,因此毫不猶豫地說:「我能上山!」
韋克用自然也願意上去。如此一來,事情算是安排得差不多了。
趁熱打鐵,香薷熬了好幾夜,這才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家裡也做好了安排。老大只要去跑租地的事情,剩餘的不需要他多管。香薷跟小八加上吳應天,負責山上種藥材這些籌備事宜。至於紫蘇跟蓮房兩個也沒閒著,要管滷味跟山上的竹屋,剩下的來賓樓跟福運樓,香薷決定讓胖子跟臭三顧著。
畢竟滷味、酸筍跟竹屋,差不多也就是那樣了,沒有多大的風險,也沒有更大的發展,卻能夠實實在在地賺銀子。老大那頭不需要操心,最難的是山上的藥材,第一年賣出去的,根本不足以供養後續的發展。但即使心急如焚,香薷依然按部就班地進行。
老大卻有些擔憂:「香薷,種東西雖然很好,我這邊種的是糧食,不需要多操心,但是妳跟小八那邊……你們要銀子沒銀子,要人也沒有多少人。還是聽大哥的,我們現在已經過得很好了,一口不能吃成胖子……」這還是老大第一次提出反對的意見。
香薷自然知道他在擔憂,但有些話不好直接跟他說,只好找個理由來說服他:「大哥,你別擔心,我們一直都是穩穩妥妥地做事,只不過山上的事情需要很多人,我們先讓大夫收一些徒弟,以後就能辨認草藥了。其他的事情只是先規劃好,說不定還要等好幾年,我們才能做成之前說的規模。」香薷細聲細氣地道。她當然也想快點成事,但這種事情卻是急不得。
「只是還要養著這麼多人……不過妳放心,糧食是不愁的。」老大最後還是勉強同意了。
既然要做大事,銀錢自然是越多越好。香薷抿嘴想了一會兒,這才跟他們透了點底:「吳大夫這兩日,就要去外頭招攬人。我這裡有一個方子,是我娘當初留下來養顏保養用的,看看能不能賣出個好價錢……」
「妳之前怎麼不說?」吳應天很意外,他原本打算掏出自己的銀子,反正銀子存著也不會下蛋,難得找到合他脾氣的事情,他自然不想放棄。而香薷一下子要供應這麼多人事物,實在不容易,沒想到她永遠都有打算,「妳快點說,還有什麼寶貝?」
一道揶揄的聲音傳來:「一個方子能賣多少銀子?況且又是養顏的方子,哪個富貴人家的後宅,會去跟遊方郎中買這些東西?」這話說得很有道理,現在東西是有了,卻不知道如何才能發揮最大的效用。
「山沖,你不要說風涼話!」吳應天怒吼。山沖悠然地從房梁上飄下來,落在地上連灰塵都不曾彈起,一眼都不看質疑他的吳應天。這些天來,他一直冷眼旁觀香薷幾個行事,當然明白她為何如此著急,心裡很是佩服。當年的事情,他沒有幫上忙,導致這輩子都在遺憾。現今看到香薷有這份心思,更難得的是還有這麼多人幫襯,自然要過來提醒一聲:「這有何難?這些暫且借給妳用。」
香薷接過來一看,居然是地契跟房契,還有一疊厚厚的銀票。
吳應天本來就是個臉皮厚且能屈能伸的,這時換了個臉色:「老兄,沒想到你還是個家底豐厚的!」
香薷的手有些顫抖,這一疊最小的一張都是一千兩,於是激動地數了起來。
「不用數了,整整三萬兩。還有兩間鋪子,雖然不是藥鋪,但有一間卻是賣胭脂水粉的,賣養顏的東西最合適了。」
大家俱都驚喜起來,但驚喜之中又有一些忐忑不安。
「這也沒什麼,本來就是麥冬的師父託付的,他想要有個賺錢的地方,我正不知道要怎麼打理呢。況且這又不是白給的,你們樂個什麼勁?」山沖這般說道。
香薷卻很感激,雖然是親戚,但翻臉不認人的親戚多得是,哪有這種尚未相認,就提供這麼大幫助的!但不管如何,她沒有矯情地推卻,只要記在心裡便是。她早就習慣自己想辦法,雖然傅東辰一直都有幫忙,但她總覺得不能太過依賴別人。現在有了喬木,她才真正感受到,有家人是一件很不賴的事!
兩年後,青山翠,綠水環繞。
連綿不絕的山嶺雖然不是很高,但難得的是這份悠然自在。炊煙嫋嫋而來,跟山下橫躺著的村落交相輝映,間或夾雜著狗吠鳥鳴,倒是別有一番趣味。
本來沒有村子在山嶺上面安營紮寨,因為荒山野嶺不好謀生,就算能夠靠山吃山,也沒有人會放著好端端的地方不住,特地跑到山嶺上。但躍鯉村這邊卻不一樣,譬如此時幾場春雨下來,田裡積了水,正是要趕牛去耕種的季節,偏偏村裡的人都沒有動靜。
路上可見行色匆匆之人,腳步順著躍鯉村的小路一路前行,行至一刻鐘,便能瞧見山腳下有一棟木樓,門口有塊古樸的大石頭,上書「萬草莊」。而這些行色匆匆的漢子與婦人,都是香薷從村子裡請來幫忙的。
萬草莊是在這一兩年間才出現的,卻讓人不容小覷。不要說縣裡,就連城裡都有馬車不時往這邊來,山上的藥材雖然不見得都很稀有,譬如黃連、穿心蓮與金銀花都很常見。更難得的是,有好些個高明的大夫。
若是只有幾個高明的大夫,也不足以讓萬草莊如此名揚。這些大夫之中,既有世代岐黃之家,也有遊方的郎中,但到了莊子以後俱都開了眼。沒有人花錢求他們留下來,吸引他們留下來的,是藥材的炮製方法,譬如藥膏與丸藥。即使萬草莊成立的時間很短,但人家的起點卻很高!
聽聞盛京城裡,長公主的臉上長了怪東西,讓一干名醫都束手無策,最後還是萬草莊治好了。一時間,令大夫們趨之若鶩。
除去大夫,周遭的村子也都越過越好,很多家裡沒有田地的人家,乾脆不種田了,索性做起了藥農。雖然他們不懂得如何種藥草,但是上山做活兒也是條出路,只要按照吩咐做,就跟種莊稼是一樣的道理!
這萬草莊的莊主姓吳,在莊子上是個說一不二的,但想去山上幫忙做活的人,誰也不會傻到去求人家莊主。聽聞莊主手下有很多管事,若是想要找活兒做,還是要去躍鯉村找吳管事。至於婦人們做的縫洗一類之事,去找吳管事的娘子就成了。
此時春天才剛到,去躍鯉村打聽的人就多了起來,還有各種七彎八拐的親戚。
三兩婦人,家裡沒有多少田地,當家的帶著小子,沒幾天就能夠俐落地做完。她們一路行來,讚歎聲不絕於耳。
一個容長臉婦人說道:「這地方真是風水寶地啊!本來有魚灣就像是白得銀子一樣,現在又有了藥山,真是什麼好處都占盡了!」
另一個肥胖的婦人,聽著這話有些不順耳:「什麼叫做占盡了?人家撈魚不用費工夫嗎?這藥山又不是他們村子裡的,不過是占了近的便宜。妳瞧這藥山這麼大,一個村子怎麼忙得過來?」
另一個婦人聽了這話,不由得撇了撇嘴。
最先說話的容長臉的婦人,像是沒有聽見她們說話一般,瞧著那間大院子:「妳們看看,人家這屋子可真氣派!」
那個撇嘴的婦人終於忍不住了:「這瓦房算得了什麼,我跟妳們說,這……」
還沒說完,就見幾個婦人迎面走來,看起來像是過來找事做的:「回去吧,吳娘子去集市了!」說完就錯身而過。
胖婦人跟容長臉婦人有些失望,方才話說到一半的撇嘴婦人,拉著她們兩人的衣袖,等那邊的人走遠了一些,這才低聲說道:「我既然帶妳們一起來,當然不能就這樣空手回去。」
「什麼?誰敢在這個地方搗亂?」
撇嘴婦人一臉的神祕:「妳們瞧,要不是有萬草莊,這個村子能富得流油嗎?山上那些大夫我們雖然不認得,但是大夫也要吃喝穿衣裳的。這個莊子把活兒分得很細緻,一個管事單單只管一樣,而管事的多半都是這個村子裡的人!」
胖婦人聽到這裡,連連嘆息:「我就說那個韋家姑娘是個有福氣的,聽聞說了這個村子的婆家!」一臉的羨慕嫉妒。
撇嘴婦人又搖頭,壓低聲音說道:「這個妳們就不知道了,她說的可是黃家!不是我眼饞,只不過在躍鯉村裡面,黃家跟吳家可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這麼說吧,妳看到的瓦房和大院子,大部分都是吳家的。黃家雖然也不差,卻還是差了一大截!」
「妳家小子真不賴,連這個都知道!」
撇嘴婦人抹了抹頭髮:「那小子在山上是個肯學的,師父也願意教,我就算要上門找事做,也不能拖累了他。但這些可不是聽他說的,是他二姑家的妹妹嫁在這個村子裡,也不知道是哪輩子積的福氣!」
「這麼說來,聽聞這裡有間大院子,能夠住上好幾百人,可是那個吳家的?」
「這妳就不知道了,那是陳家!陳家在躍鯉村,只此一家,沒有一個不是能幹的。要說萬草莊裡面,莊主能夠決定莊子裡一半的事情,那個陳家就能作得了另外一半的主!那個院子裡住的姑娘,都像是天仙似的。上回我遠遠地瞧見一回,也不知道是怎麼長的。而且男娃兒也都一表人才,嘖嘖……」婦人說到這裡,見另外兩個有些不信,像是賭咒發誓一般,「還當我蒙妳們啊?我們這就去陳家,吳家娘子此時多半在那邊,他們兩家可是通家之好。」
既然大老遠地來了,另外兩個婦人也不在乎多走兩步路。
三個人沿著村子的小道走,更是開了眼界。村尾果真更加齊整,嶄新的瓦房加上黛瓦白牆,還有一整排果樹,路上連雞鴨豬都少見!就連偶爾看見的茅草房子,也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的。
三人見到一排高高的圍牆,心裡都有些忐忑,那個胖婦人有些遲疑:「這樣的大戶人家,真的會見我們嗎?」
三人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去叫門。
此時的院牆裡頭,又是另一番情致。
整個院子都整整齊齊的,地上的青磚沒有染上代表歲月的青苔,依舊是簇新的。而且院子套院子,抄手遊廊相連,偶爾又有花窗,看起來別有洞天。
幾個人聚在後面荷花園裡的涼亭中,或是做針線,或是哄著孩子。
忽然有響亮的聲音傳來,笑聲由遠而近:「姊,妳院子裡的桃花開了!」
桃樹尚小,沒想到真的開了花。
麥冬比兩年前高了一個頭,穿著一身白色的蜀錦袍子,袖口與領口滾著金線雲紋,神采奕奕。他原本是跑著的,突然想起什麼,這才停下腳步,緩緩走過來。
一旁的秋生雖然還是個孩子,卻因為長得壯實,看著像個少年似的。他還小就知道要站在院子外頭:「我不進去了,免得秋芳跟大郎嘰嘰喳喳。」
果真,見麥冬進來,大郎軟軟地說道:「小舅舅,你說過要帶我去玩的。」
秋芳像個小大人似的在一旁羞他的臉:「就知道玩,你就不能想點……」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句,「還不如多吃一點。」
看著如包子般的兩個孩子,麥冬露出瓷白的牙齒:「走,我帶你們兩個去看桃花!」
秋芳很明顯被誘惑了,但還是低頭看著蓮房手裡的東西。她踟躕了半晌,最後甜甜一笑:「蓮房姊姊,妳繡的這個荷花,是給芳芳的對吧?」
香薷跟雙嬸子在一旁偷笑。
離秋芳最近的紫蘇,一指點在秋芳的額頭上:「這可不一定,妳沒看到這裡還有蜻蜓嗎?等會兒飛走可就不好了!」
「這本來就是繡上去的,怎麼可能會飛走?如果真的飛走了,我帶妳去捉,真麻煩!」大郎拆自家娘親的臺,完全無障礙。
這讓幾人,更是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現在家裡不僅僅有山沖,還有山沖特地請來的先生。麥冬跟著先生學習,小小年紀已經有模有樣了。
「姊,我已經練完拳了!先生說,這兩日讓我好好歇著,我等會兒就帶他們回來。」麥冬以為香薷不答應,趕緊補充幾句。
香薷當然點頭答應,不為別的,只瞧秋芳跟大郎兩個孩子,用期盼的眼神看著她,她自是不能拒絕。
雙嬸子很羨慕:「這個地方真不賴,上回秋生爹說,也想來魚尾這邊蓋間小院子,我還想著已經很近了,這樣不是浪費銀子嗎?現在才覺得後悔,不然離妳們近一些,沒事進來就瞧瞧風景,心裡不知多舒坦!」
話還沒有說完,麥冬又進來:「嬸子,外頭有人找妳,看起來像是外村的。」
雙嬸子放下手上的東西:「我去瞧瞧。」
須臾後,雙嬸子回來了:「這裡又不缺人,一個個跑來打聽做什麼?之前到處都請不著人,好似怕我發不出工錢似的!我統統回絕了,讓她們過兩個月再來。」
香薷笑了笑:「外頭都說嬸子是個面冷心硬的,人家都求到門上了,還不讓人幹活兒。」
雙嬸子看香薷這副竊喜的姿態,走過去就想撕她的嘴:「瞧瞧,這丫頭說的是什麼話?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這山上的東西究竟是誰的?妳甩手什麼都不幹,我們累死累活的還要得罪人,妳還好意思說這種風涼話!」
香薷順著杆子往上爬:「嬸子這話可是錯了,外頭的大娘們誰不知道,要找活兒就要找吳家娘子,誰知道我呢?」
眾人又笑鬧了一通。
紫蘇對目前這樣的日子很滿足,如今她算是過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當家的在山上管事,她就跟大郎搬到這邊住,婆婆不在跟前,也沒有什麼煩心的事。雖然婆婆一開始也曾鬧過,好在公公是個明事理的。何況大郎在這裡,以後能唸書識字,跟這個比起來,其餘的又算得了什麼?最後還是公公作主,她就在這邊住下了。但即使如此,她還是隔三差五拿些東西回家,不管婆婆是冷臉還是熱臉,她只求一個心安。
「香薷,滷味作坊現在沒什麼進展,竹筍差不多可以挖了,但是請不到人,不知道今年還要不要繼續做這個買賣?」蓮房一邊繡著手上的東西,一邊說話,「我跟二姊商議過了,酸筍沒有多大的利潤,現今村子裡誰也不差這麼一點工錢,倒不如不要賣了。我想著讓大家幫忙把竹筍挖出來,做好後供山上跟自家吃就行了。」
香薷瞧著她們,要是怕麻煩而放著銀子不賺,根本不是二姊跟五姊的風格,所以她等著她們繼續說下去。
紫蘇率先開口:「我們自己做自己吃就行了。外頭好些村子的竹筍也很不錯,但請他們不太妥當,我們在鎮上不是有宅子嗎?不然找一兩個人,在鎮上大量收購竹筍,再請人加工好放進罈子裡,以後直接賣酸筍,沒準還能多賺點銀子。」
說到賺銀子,大家一個比一個願意,反倒是一開始被笑話財迷的香薷,已經很久沒有做過事了。
紫蘇跟蓮房能想到這些,香薷自然很歡喜,不過還是提出了建議:「這個可以,大哥在鎮上找了有好幾處地方囤糧,此時又不是稻子成熟的季節,倒不如借大哥的地方用就行了。何況他那邊的人手都是現成,不需要再找了。」
紫蘇兩手一拍:「我就知道妳機靈!不過我倒是許久沒有見到大哥了,上次花媒婆又登門了,這媒人誰也得罪不起,他也不好好想一想。」這才是真正愁人的事情。
雙嬸子瞧著紫蘇,也很感慨:「本來這些話不該對著妳們說,但妳們家裡沒個正經的長輩,蓮房的歲數也不算小了,這一兩年也該訂下來。至於香薷嘛,我就不操這個心了!」說完就擠眉弄眼地對著香薷笑。
香薷莞爾一笑,不由得想起傅東辰。對於這些玩笑話,她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但終究還是勾起了思緒。
傅東辰上次得知三哥的消息,鹽場又有一批鹽要運出來,而且數目不小,於是帶人前去查探,卻發現那批鹽居然不見蹤跡了,幸虧沒有打草驚蛇。結果三哥還要待在鹽場虛與委蛇,傅東辰則是因為京中的事情來回奔跑……
說來也奇怪,雖然兩人聚少離多,但是知道對方跟自己在做同一件事,香薷的心反而安定下來。她不在意傅東辰的家世,畢竟她的靈魂本來就不屬於這裡。或者說,哪怕就是這裡的人,這也是一門絕佳的好親事。而傅東辰能夠為她做到這些,讓她既感慨又有些意外,她的運氣真的很好。
眼看麥冬成長得這麼好,香薷沒什麼好擔憂的,但劉家當初如此行事,她以後是絕對不會去認親的,沒準人家還以為她要上前巴結呢。但是回到劉家仍然是她的心願,不管如何,認祖歸宗都是必須的。在這樣的年代,脫離家族的庇佑有多艱難,她已經一一體會到了。雖然她並不覺得這樣哪裡不好,但麥冬的將來,她不能擅自替他決定。再者爹娘都是好人,只可惜早逝,他們定然不希望他們姊弟二人流落在外,總要尋機會讓他們回到宗祠,享受後世香火。
除此之外,在香薷的心裡,劉家人的形象非常不堪。要不是他們當初落井下石,導致她爹的悲劇,然後還想讓別的姊妹跟朱家結親……這個仇,她記下了!不過現在還不到那個時候,以後的事情一步一步慢慢來,她有的是時間。
一年兩年以後,情況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香薷抬頭看向天空中的燕子,彎了彎嘴角,很快又加入雙嬸子等人的行列,幫忙去掐艾葉做點心。
未來會變成怎麼誰也不知道,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
距龍門鎮三十公里處,有一個小鎮叫做馬鞍鎮。這個鎮離縣城不到二十公里,瞧著雖然沒有龍門鎮那般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該有的都有了。
今朝三月初五,逢集,街上人擠著人。一大早就有許多從四面八方來趕集的人,把幾條小街道堵得水洩不通。有人擔著柴火,有人提著山貨,也有挑著各式各樣竹簍子的人,一一把貨物放在指定的地方,開始等待主顧上門。
原本在街上做小吃買賣的,譬如包子攤和米粉攤,更是使勁吆喝,招攬生意。
但有些人卻不往人多的地方去,繞過開酒樓飯館的街道,轉進後頭比較窄小的街道裡。這條小路叫做門檻巷,沒有賣東西,卻時時有人進來,神色中有著掩飾不住的鬼祟。
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看見閃進門檻巷的兩個人,見他們手上拿著吃食,便道:「娘,那邊有賣糖葫蘆的,我也要去!」
婦人面色一紅,小心哄著。
一旁有促狹的人說道:「臭小子,要吃門檻街的糖葫蘆,你還太小了些!」
婦人聽聞後,臉色一片通紅,一時居然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她的身後響起一道女聲:「那裡是什麼地方,難道你不知道?二愣子,你是不是嫌你媳婦久不來找你,所以門檻巷去多了?你家沒有孩子,說這種胡話也不怕打雷閃了舌頭?還是積點陰德吧!」
婦人朝幫忙說話的人笑了笑,見這女子不過雙十年華,頭上還梳著姑娘的髮型,偏偏抱著一個一歲大一點的女娃。女娃臉色紅撲撲的,看上去很喜人,跟這姑娘幾乎同樣的表情,一雙眼睛骨碌碌地瞪著二愣子。
婦人一時有些摸不透頭緒,但還是點點頭表示感謝,然後紅著臉趕緊離開了。
那個叫二愣子的雖然被嗆聲,但臉皮厚得如山牆一樣,根本不當回事:「我說香姑娘,這門檻巷我是從來不去的。不過妳若是搬去門檻巷住著,我保證每天都去!」
「去你娘的大頭鬼!秤一斤瘦肉,再來兩塊骨頭,我們家四妞要吃!」香姑娘緊緊摟著懷裡的孩子。
二愣子還要打趣,見香姑娘臉色一沉,便不敢開口了。他見香姑娘懷裡的孩子,咧嘴露出幾顆米粒般的牙齒,覺得可愛得緊,伸手想要捏:「四妞,妳這孩子這麼小就這樣凶,當心以後找不到婆家!」
香姑娘眼睛一瞪:「別鬧,待會兒我姊姊出來,可饒不了你!」
二愣子聳了聳肩膀,俐落地切好肉跟骨頭:「妳瞧,抱著孩子騰不開手吧?我幫妳拎回家去?」
香姑娘眉毛一挑:「這麼一點東西,怎麼會拎不動?不如你把案上這些送我,姑奶奶我照樣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拎回去,你信不信?」
二愣子可不敢做這個主張,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香姑娘抱著孩子走了。直到看不見背影,他才跟一旁的攤主嬉皮笑臉:「我瞧整條門檻巷,加起來統統比不上一個香姑娘。可惜又辣又香,就是摸不著,可惜了……」
一旁有人搭腔:「可惜什麼?這人嘛,自然是別人家裡的好。但這香姑娘跟她那個見從不露面的姊姊,誰知道是什麼來路?還是管好自己吧,免得……」說完就一臉的諱莫如深。
二愣子很不當回事,撇了撇嘴繼續招呼主顧。
香姑娘抱著四妞在街上四下亂轉,又買了一些東西,直到拿不下了,才往鎮上的東北角而去。她很快就走到一個不大的院子前,摸了摸身上帶的鑰匙,接著促狹一笑,用力拍著院門:「姊,快開門!」
院牆裡傳來怒氣沖沖的聲音:「不帶鑰匙出門,進不來怪得了誰,乾脆別回來了!」雖然這般說,一隻白嫩的手很快就把鎖頭打開,接著把門拉開來,「還知道回來!」
香姑娘聽屋裡的人沒好聲氣,見怪不怪地笑了笑,接著把四妞往她懷裡塞,一臉自在愜意:「四妞,讓妳娘抱抱。」
四妞聽得懂,張開雙手就往那個女子身上撲。女子本來還想推卻,這個時候卻是躲也躲不開了,只好任由孩子圈住她的脖子,只是身子有些僵硬。
香姑娘又是一笑,把竹籃子放在地上,回頭把院門關好。她對門上的小洞很讚賞,好聽的話,像是不要錢一樣地出口:「草兒姊姊,妳怎麼能這麼能幹?要說有我們家這種門的,不說馬鞍鎮,就是整個縣城都是獨一家吧?」
聽見這話,草兒的眼神突然一暗,咬著嘴唇不說話。這種鎖,其實沒有多大的特別之處,只是有一根橫杆不同罷了。在屋裡或者在外頭的人,都可以用鑰匙開門,圖得就是一個方便,而別人也不會知道家裡有沒有人。
草兒的神色很快又是一變:「香兒,妳的臉皮倒是越來越厚了,買這些不要錢嗎?」
原來香姑娘名叫香兒,她在草兒這般怒吼之下,神色倒是未變,甚至還笑得一臉坦然:「這不是妳教導我的嗎?我想過了,我們不能總是這樣坐吃山空。四妞一日日地長大,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打算去鋪子裡領一些活兒回來,就在家裡……」
她以為這樣做,草兒就會高興,不想草兒依舊板著一張臉:「妳若是嫌這裡窮,養不活妳,妳就趁早去那些能享福的地方!」
這話一說完,香兒的神色變了變,但很快就恢復正常:「自從姊姊把我買回來之後,我就沒有想過要走。我以後就守著妳跟四妞過日子,是趕也趕不走的!」
這樣一句無賴的話,倒是讓草兒的臉色好看很多:「妳這厚臉皮的!」
香兒笑道:「我這就去給四妞燉湯,我也順道補一補。」
氣氛似乎很愉快。
香兒想讓氣氛更加愉快一些,又多說了幾句:「我們今日出門,倒是見到好幾件新鮮事。趁著春日尚好,姊姊不如也出去轉一轉,幸虧院子裡有花草菜地,不然可不是悶死了……」
「有事情就趕緊說,怎麼扯那麼遠?」草兒好似有些不耐煩。
「還不就是那個二愣子,在那裡打趣婦人,說人家五六歲的娃娃不能去門檻巷,讓我給罵回去了!」香兒說完,臉上還有些恨意。
草兒扯開四妞的小手:「這算什麼新鮮事?」
「這個自然不算。我還聽說街北那個以前給人家當管事的,後來發達了,整日去門檻巷。真是可憐了他媳婦,原本在家一把屎一把尿地侍候婆婆,好不容易婆婆歸西了,當家的也回來了,沒想到卻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從來不把家當家,整日去門檻巷。妳說這是什麼人啊,活該連個後都留不住!」香兒說到這裡,不禁想到自己的遭遇,「這輩子,我還是守著姊跟四妞……」
話還沒說完,就見草兒眉毛倒豎,扯開四妞的手,不管不顧地把四妞放在地上:「妳一個姑娘家,說這些話做甚麼?人家的家事,跟妳有什麼相干?那個媳婦管不住丈夫,在外頭裝可憐樣子給誰看?不然乾脆回娘家,不然就一拍兩散。這樣整日哭來哭去的,算什麼事?」
「姊……」香兒的話音裡有些不解,也有些委屈。
這聲姊還在空氣之中滑動,被叫姊姊的草兒,卻像一陣風似地刮走了。
香兒苦笑一聲,見四妞眼睛如葡萄一樣滴溜溜地轉著,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就朝她豎起大拇指:「好四妞,妳娘是個心裡藏不住事的。她不是不顧妳,妳以後可要孝敬娘,知道嗎?」
四妞自然沒有多大的反應。
香兒也不多說,把四妞抱進灶房裡,又把剛才買的東西一一收拾好,接著就生火開始燉湯。就著明明滅滅的火光,香兒的眼神也跟著漂浮起來,一切恍然如夢。
天底下狠心的人多的是,就比如她家裡。小時候家裡窮得很,娘過世之後,繼母嫁過來又生了弟弟妹妹,她的命就跟草一樣,小小年紀就被賣去做丫頭。因為她長得還算出挑,受了不少罪,好不容易躲著,最後仍然不免被賣……
想到那個夜晚,她至今依然忍不住發抖,主家的當家娘子什麼都不問,一口咬定她勾引老爺。她的運氣很好,悄悄聽見太太跟牙婆的話,便找了個藉口就跑回家。她以為爹好歹是親爹,不可能忍心把她賣到花樓上,不如趁現在趕緊贖身出來。
她永遠都無法忘記,跑回家之後,她把這些年來得的賞賜,都給了爹爹跟弟弟,而他們也答應得好好的,她終於能夠安心睡上一覺。沒想到等她醒過來的時候,不只帶回來的銀兩跟首飾不見了,就連衣裳都換了,被捆到了花樓那裡。
當她再一次拼命逃出來,卻被抓住的時候,心中滿是絕望,恨不得死去。幸虧遇上了草兒姊,花了二十兩把她買了下來。
二十兩可是個大數目,老鴇一開始不答應,說不止這個數。
但草兒姊真的很能幹,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她記得很清楚,草兒姊當時說:「且不論妳這算不算是逼良為娼,但我可是聽得清清楚楚的,她雖然賣身做丫頭,但十年的期限已經到了,妳做這種事情可是傷天害理。退一萬步說,就算妳是對的,那又如何?妳看這丫頭可是容易馴服的?怕是妳前腳抓回去,後腳就撞死了!到時候,妳就是人財兩空了!死了人的地方,妳還指望以後生意能好?」
最後老鴇收下了那二十兩,她這才跟著草兒姊,一起來到這個馬鞍鎮。
想到這裡,香兒聽見四妞嘟囔著聽不懂的話,摸了摸四妞的腦袋:「四妞,妳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又是個有能耐的。」
可不就是有能耐,不然一個女子家,能夠在這裡買下院子獨自生活嗎?能夠讓鎮子上的混混,都不敢來鬧事嗎?能一個人挺著肚子生下四妞嗎?
四妞的事情,她從來不問,誰沒點過不去的坎。而草兒姊除了偶爾脾氣不好之外,沒有太大的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