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藝術賞析與貓∕張瓊慧
本書是一項合作,由我跟小玉共同完成,小玉是我的摯愛,一隻阿比西尼亞,後來又加入黑貓墨寶。我們的觀察、知識、理論與情感渾然一體,難以分辨那一部份是誰的獨立創作,除了執筆以外。這不是一本貓書,這真的是一部藝術賞析,我們相信任何以貓為名之事都不算小題大作。
人類在社會化的過程中,一直認為自己比其他動物在進化的道路上更優越一點,腳步更快一點?換成貓的角度來看,也許根本不是同一回事,牠們滿意自我的一切,根本不稀罕進化那一套;事實上,牠們生而完美,完全不需要改進。至少大部分的貓都同意這點。但是從人類歷史看貓命,卻也曾經大起大落,特別是透過歷代的繪畫作品來看,可謂貓毛畢現,事實如此明晰。每個時代的人貓關係,從需求與供應、崇拜與迫害、信仰與迷信、友誼與愛情等層面,在某種程度上彼此一直在改變互動關係,不過大概可以確定的是,貓再也不打算和人類分手了。
在不同的時代,人與動物的關係往往反映出社會價值觀,特別是從人與貓的互動判斷,例如透過世界名畫,我們非常熟悉18 世紀歐洲貴族之間盛行畜養寵物風潮,此一流行說明了時人對自然與動物的態度,動物不但不再是野蠻無知的一環,隨著誇富風氣徹底滲透上流社會,寵物的待遇更超越了舒適所需。18 世紀法國畫壇代表人物布欣(1703-1770)的〈驚喜〉,畫裡閨中寵貓與半裸女主人相擁在床,共同聆聽僕人簡報,簡直滿紙春色。洛可可典型畫家福拉歌那(1732-1806)〈手抱貓與狗的年輕女子〉則屬於知性的情色表現,福拉歌那其女性肖像堪稱一絕,此作讓貓狗膩在女子裸胸之上嬉戲,不論寵物或觀者幾乎都可聞得體香四溢。西班牙宮廷畫師哥雅(1746-1828)的〈曼紐爾.歐索里奧.桑尼卡〉,貴族小孩擁貓自重,但兩者其實都像成人的寵物,場面令人心驚。
寵字當頭,貓顯然比狗或其他動物受用,大概是貓被當成居家的一份子,狗則屬於戶外,再好命的狗也還得陪伴主人打打獵之類,少不了灰頭土臉的「粗活」,而讓精心打扮的絕色貓咪陪襯美人,加上各種奢華擺設齊聚一堂,最能具體勾勒暴發戶意欲透過名畫家之手誇示親友,甚至流傳後世的畫面。
年代稍早的荷蘭畫家林布蘭特(1606-1669)之〈聖家族與貓〉,畫下三百多年前有隻貓來到聖母子腳邊,伸長脖子想舔一舔剛餵過聖嬰的牛奶碗。聖母抱著聖嬰安詳在火爐旁取暖,縱容貓咪享受餘香。此貓不富不驕,卻代表林布蘭特超越時代的情懷,所受禮遇比前述諸貓更為不凡。
巴爾杜斯(1908-2001)大概是西洋美術史上最愛貓的畫家,據說,最高紀錄他曾經和三十隻貓共同生活。生於巴黎的巴爾杜斯系出波蘭貴族,十三歲就發表了插圖集《咪畜》,以紀念他走失的愛貓,此書由著名德語詩人里爾克(1875-1926)親自作序。巴爾杜斯從此開啟與貓長相左右的創作生涯,貓與女子一直是他終身反覆探索的題材。例如〈貓照鏡〉系列創作的時間拉得很長,可見畫家多麼熱衷甚至享受這個組合。同樣是臥榻上的女孩、一隻貓與兩者中間的鏡子。女孩的裝扮從裸體到著衣不一,人格特質、身分背景也明顯有所不同,貓咪亦花色姿勢各異,稱職扮演著關鍵性角色。畫面光線、靜物質感與光澤變化非常細緻,說明時光嬗替,鏡裡鏡外一般無常。
其實貓並非閨閣之輩,只是許多畫家習慣將牠置身室內,貓也是狩獵高手,甚至比狗更高明,然而貓對狩獵這檔事,完全我行我素,對獵物要殺要耍全憑貓說了算。現存倫敦大英博物館的〈狩獵圖〉壁畫,大約完成於西元前1400 年左右,是最著名的古埃及繪畫作品之一,畫上的貓左右開弓一口氣抓了好幾隻鳥兒,狀似志得意滿,貓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純屬私人享受,絕對不是在向主人邀功。古埃及是貓的全盛時代,幾乎所有出現在壁畫上的貓,看起來都充滿高貴氣息,那種凌駕一切的表情,從吾家母貓小玉臉上也時常看到,小玉是阿比西尼亞種,據說系出法老王聖貓,姑且信之。
中世紀(約476-1453)以後,由於宗教迫害,貓運丕變,15 世紀末歐洲各地展開長達三百年的「獵巫運動」,貓更受到大舉牽連。等到中世紀上層文化的主導地位出現動搖,畫家之筆也開始觸及人間煙火,文藝復興時期許多畫家不甘教會束縛,對同樣桀驁不馴、飽受欺凌的貓產生了移情作用,出現在繪畫裡的群貓形象也有別於教會版本,貓生重見光明在望。
換個場景來看兩宋時期(960-1279),此期繪畫裡的貓異常活躍,優秀表現甚至超越任何時代。此時中國寫實繪畫到達巔峰,與山水、人物繪畫科目相比,雖然走獸地位並不特別,然而成就毫不遜色。畫家筆下的貓大約都是王公貴族所寵,例如〈富貴花狸圖〉(佚名)以工筆精密描繪牡丹園中漫遊花間一隻黑白相間的長尾貓,脖子上還繫著紅色絲帶,從命題即可見何等嬌寵。〈貍貓圖〉(佚名),分別用赭墨、白粉絲毛,淡花青染貓眼,朱染鼻,細膩程度亦足見憐愛之深。如數巔峰之作,易元吉〈猴貓圖〉應無愧為貓畫裡經典中的經典了。易元吉,字慶之,生卒年不詳,北宋名家,尤以畫獐猿呼之欲出,名聞天下。此作猴子懷裡抱著搶來的小貓,故意兩眼朝天,不看畫面左邊氣急敗壞的母貓,也不管小貓多麼不情願,儘管自得其樂,三者表情張弛緩急恰到好處,令人跌足稱絕。網路上經常流傳猴子強抱小貓的照片,想必易原吉也曾同為此景發噱,從小貓擬人化的表情來看,畫家似乎有點為牠擔心呢。
米芾(1051-1107)《畫史》裡注意到畫家黃筌(903-965)對貓驚人的觀察力:「黃筌畫狸貓顫薄荷,甚工。」此處的「薄荷」不知是否即為「貓薄荷」?為荊芥的一種,有些貓受其刺激會陷入短暫瘋狂,興奮翻滾或分泌大量唾液,中國也是產地之一。貓咪遇上貓薄荷竟然入了畫?黃筌實在太有創意。米芾是北宋著名的書法家、鑒定家、畫家與收藏家,卻顯然不是個愛貓人。《畫史》又有:「徐熙〈牡丹圖〉上有一貓兒,余惡畫貓,數欲剪去,後易硯與唐林夫。」徐熙(886-975)是五代時期著名花鳥畫家,獲得宋太祖高度肯定:「花果之妙,吾獨知有熙」,米芾惡貓而捨名作,真是夠任性的了。
由此可見,似乎有不少古代畫家喜愛畫貓,例如《宣和畫譜》:唐刁光,有〈桃花戲貓圖〉、〈竹石戲貓圖〉、〈葯苗戲貓圖〉、〈子母貓圖〉、〈子母戲貓圖〉、〈群貓圖〉、〈貓竹圖〉、〈兒貓圖〉。又:韋無忝有〈山石戲貓圖〉、〈葵花戲貓圖〉。《宣和畫譜》:五代道士厲歸真,有〈貓竹圖〉。又:李靄之畫貓最工,世之畫貓者,必在於花下,而靄之獨在葯苗間。今御府所藏,有〈葯苗戲貓圖〉、〈醉貓圖〉、〈葯苗雛貓圖〉、〈子母貓圖〉、〈戲貓圖〉、〈小貓圖〉。
除了《宣和畫譜》所收錄宋代之前的畫家,徐渭(1521-1593)這位明代文學家、書畫家與軍事家對貓也相當觀察入微、情有獨鍾,有:買得一貓雛,純黑而雄,戲詠「柳條不必穿魚聘,花徑馮教撲蝶行。從此牡丹需再畫,要看一線午時晴。」之句。想來這隻小黑貓的出現,竟難得為徐渭慘澹生平寫下彩色的一頁。舍下黑色小公貓墨寶,一樣非常頑皮,親人可愛不遑多讓,而且是響應愛護動物團體呼籲「以領養代替購買」所得,比徐渭花錢買「純黑貓雛」還要經濟。
提到畫貓,日本貓畫家也令人印象深刻,以貓聞名的日裔法籍畫家藤田嗣治(1886-1968),其作品可謂貓影幢幢。浮世繪大家葛飾北齋(1760-1849)、安藤廣重(1797-1858)、歌川國芳(1798-1861)等也因畫貓備受注目。江戶時期(1603-1867)以後日本繪畫裡的貓不論寫實、寫意,較之西洋或中國古代繪畫都別有意境,形成日本繪畫史的一項特殊資產。雖然,日本文化史貓跡斑斑,但貓出現在日本的年代卻不算久遠,據考證,日本原來無貓,第一枚踏上日本的貓腳印係出日本遣唐使從中國所攜回之貓。或許因此日本傳統繪畫只有偶然留下貓蹤,一直到江戶時代以後,藝術裡的貓口才逐漸旺盛起來,並且一發不可收拾,包括招財貓到宮崎駿的《龍貓》、《魔女宅急便》與《貓之報恩》等,日本雅俗共賞的貓美術形象,幾乎無所不在,值得深入研究。
論及貓畫,歷代各國名家作品喵聲四起,本書圖版選擇以何政廣主編「世界名畫家全集」(藝術家出版社)為主要範疇。感謝藝術家出版社何政廣先生、王庭玫女士邀稿,並且耐心等候多年,不曾收回成命。
最後,也要感謝配合完成本書的兩位小夥伴—莊小玉與莊墨寶,沒有牠們,我可能沒有仔細推敲世界名畫裡一百隻貓的動機,牠們是我的貓孩子、監督者、知心伴侶,以及中年以後重新發現世界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