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拾貝心情
張錯
隨著市鎮擴張侵佔,還有海洋污染,也許要在離島海灘,才能重溫野藻腥味,浮萍擱淺,晶亮處一些不起眼而偶帶彩色斑斕的破片貝殼。雖然已超越孩童隨見隨撿的貪婪,也不再太在意值不值得撿拾,但看到美的事物,油然也會湧現一些滿足喜悅。
是的,不斷找尋,終有發見。也就是本書《風格定器物》學術論文的由來。
找尋有幸運的不尋而獲,不幸的久尋不獲,幸與不幸,不止是運命、機緣,以及不可或缺的堅毅。我的找尋,似乎都在追求智慧啟迪、知識陶冶、歷史印證,以及心頭喜悅。2009 到 2011 三年是艱苦年,茫茫人海漫步灘頭,低頭看著、踩著孤獨影子踟躅獨行,在一個大房子浩瀚學海裡浮沉閱讀寫作。一盞淡黃碎貝殼拼成的第芬尼彩色玻璃燈下閱讀、沉思、孕育、質疑或肯定,又在另一盞紫葡萄彩玻璃桌燈下寫作。孤獨一人在書海浮沉,像漫步灘頭撿拾貝殼,別人撿的不算,自己撿到才算。
在美國學府任教多年,感慨萬千。學術界也像一個大灘頭,充滿千奇百怪拾貝人。有坐觀其成,不勞而獲、有巧取豪奪、有居心莫測、爾虞我詐,有混水摸魚、東撿西拾,還苦哈著臉裝沒有。有辛苦耕耘、久尋不輟,就算獲取也被別人詬病為魚目混珠,百口莫辯。
學府不止是灘頭,也是一個光怪離奇、五顏六色古怪水族弱肉強食的大海洋。海面看來輕波細浪,波濤不興,一片寧和。海水深處起伏翻騰,那是黑暗的心,康拉德的非洲內陸,文明中的野蠻,驚心動魄,所有爭辯抗爭都聽不到,就算知道了也是徒然。
我一生服膺陳寅恪先生的學問風骨,陳先生博學強記、學識淵蘊古今中外,任教自北京清華國學研究院到廣州嶺南大學、中山大學,一生未拿個學位,卻是一個著作等身、博士中的博士、教授中的教授。他通曉十多國語言包括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自哈佛發表過一篇唐代文章外,畢生著述皆用中文,然而學者如要研究唐代文化、史學、文學、政治社會及西域入華源流,又豈能不細讀陳先生的中文著作如《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金明館叢稿初編:論韓愈》或《元白詩箋證稿》?至於史學方面的勾勒觸探、旁敲側擊、迂迴捭闔。生逢亂世,閒讀彈詞之餘,卻能別出心裁,論柳如是、錢謙益、陳子龍絲絲入扣,淺淺兩句引言「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令人拍案叫絕。一代開山大師,苦於眼疾與宿命,一生以學問為志業,孜孜不倦,逆境中屢顯風骨,不屈不撓,日以研究著作為要務,聆聽助理誦讀資料,融合胸中學識,再轉誦給助理抄錄,天天如此,日日如斯,聆聽、誦讀、抄寫、修改,再聆聽、再誦讀、再抄寫、再修改,始成今日犖犖大觀的《陳寅恪全集》。余生也晚,恨不得為陳門走犬。我師承施友忠老師的文史哲一脈,雖然曾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短期受教於程曦先生,但程先生與寅恪先生的關係,未算陳門弟子之列,而程先生與我相處的西雅圖,愛荷華大學各一年期間,也未見他怎樣提及陳先生。
學界如同風波滿地的江湖,裡面也是龍蛇混集、占地為霸、據山為寇。我最愛陳寅恪先生罵人的兩句話,「一犬吠影,十犬吠聲」。雖然陳先生另有所指,但加諸西方學界又何謬之有? 況且鑽營有術,四處奔走站在城頭的「犬隻」多的是,未能讓我心悅誠服。
就像「諾貝爾症候群」(Nobel syndrome)的今天,作家們還在乾巴巴亟盻著作品能被垂青翻譯,以便一朝諾袍加身,身價百倍。自己不懂得去肯定自己,永遠不值得去讓別人來肯定。
提到諾貝爾,也讓我想到一度傳聞曾被提名諾獎的沈從文先生。沈先生謙謙君子,胸襟寬厚,既是文壇前輩,更是藝術器物專家。1981 年我在北京隨卞之琳、巫寧坤兩位先生拜訪沈宅,門口貼著一張閉門謝客字條,老友長驅直入,屋子裡都是字畫,沈先生每日仍執筆臨書不懈。他那時最欣喜就是古代服飾研究快出版了。書在 1981 年出版後,我自〈後記〉得悉,「本書的成稿、付印到和讀者見面,經過許許多多曲折過程,前後拖延了約十七年。」好一句輕描淡寫的十七年,十七年的青春歲月,就在許許多多曲折中耗掉了。甘心麼?一個如此勤奮好學的長者,如能讓他痛快馳騁十七年的研究歲月,將會是如何的豐收?
但是沈老依然心平氣和地追憶,他在中國歷史博物館陳列組,工作複雜繁瑣,用力勤而建功不大,但卻堅信,堅持學習十年二十年,「總會由於常識積累,取得應有進展的。」信然!《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出版後,歷代服飾才在歷史文化的背景下顯示出它們不同風貌的特色原因。沈先生研究心思縝密,博學古今,雖是半途出家,他這本等待了十七年鉅著與陳寅恪最後二十年的史學研究異曲同工。我就不相信研究唐宋史或宋元史的西方學者,可以負擔不讀這本中文寫成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
美國其實是一單語(monolingual)民族,一語獨大,文化資源也被單語拖累得骨格單薄。許多東亞學者專家,外語相當貧乏(當然也有極端優秀,讓人折服的人)。我常以孫臏教田忌以下駟對上駟之法,鼓勵中、台的研究生,不用因外語而害怕自卑,我說,你們的中文也許不比他們的英文好,但他們的外語卻比你們的英文差。這種似是而非論調,本來有損師道,但卻是見識之談。
上世紀 90 年代開始,爭雄西方學府之心卻早意興闌珊。看破名關之餘,折節讀書,浸淫在自己喜愛的藝術器物,有取有捨,把這種體會叫做拾貝心情,頗為貼切。那是一個龐大的學術領域,耐心撿拾,涵蓋考古、藝術史、文化史、歷史與文學。這五個領域在學院裡都是一個獨立「學科」(discipline),除了文史是專業本行,其他均是「外務」。我見獵心喜,不自量力,一頭栽入考古藝術的領域,學術界稱為「撈過界」(encroachment of territory)。然而話又說回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學術研究又豈能仍是皇權時代特權者擁有固定的「既得利益」(vested interest)?率土之濱,當然是天命所寄、有德者居之。
同時也解釋近十多年來專心於中文著述的原因,美國雖有所謂跨學科(inter-disciplinary)領域研究,然儕身其中學科,發表論文或出版專著,又談何容易?進入 21 世紀的美國經濟左支右絀,困頓疲軟,大學出版社萎縮不前,出版藝術著作成本比前更較高昂,至今能出版藝術著述的美國大學出版社已沒幾家了。一篇論文或一本專著要發表或出版,必須經過學會或出版社內部初步評估,再送外審,如有評審意見,更要遵照意見修改,再回送或再改,再再回送。所費時日,動輒經年累月。年輕助理教授要升等入終身聘(tenure),陷此火坑,煎熬之下,苦不堪言,許多時不是為興趣而學術,為學問而學術,而是為教職與謀生而學術。雖謂建立嚴格審查評鑑制度,才能提升學術品質,然而因此而損害個人的信心與尊嚴,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得不償失。
中文為我母語,自視甚高(那是我的驕傲!)。英文為第二語文,雖遜母語,然亦不弱。但兩者相比,無論閱讀或書寫,自是母語優勝速快。如前所云,既無心爭雄西方學府,又何苦戀棧這趟渾水?一念之別,退一步海闊天空,從此鯤鵬任逍遙,許多篇藝術專文,立竿見影,發表在台灣《故宮文物》及《歷史文物》兩大博物館月刊。在此必須感謝國立故宮博物院的周功鑫院長、馮明珠副院長、何傳馨處長、蔡玫芬處長、許媛婷小姐、歷史博物館的高以璇小姐,以及香港《明報月刊》的潘耀明兄、陳芳小姐等人賞識指導。而最能讓我有歸屬感還是「藝術家出版社」何政廣、王庭玫兩位,我的藝術專著能以系列出版,是對我最大的肯定。
如果沒有鄭穎替我搜尋資料,秋林群鹿圖不可能有清晰精緻的慶陵遼畫配搭引證、徐渭的水墨葡萄亦無豐盛畫作提供參考、吳門畫派與園林畫冊一文,就更沒有詳盡資料顯示台北故宮博物院早於 1973-74 年間,便以整年時間分別展出大規模的「吳派畫九十年展」。多年來她助我搜集資料及善用國內圖書館資源,讓我如涸轍見泉、新月得滿,極是難得。
我是一個「專業詩人」(professional poet),創作是我一生志業;但因職業是大學教授,學術研究也是我的專業,一直沒有放棄。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本來可以清閒構思的詩作,卻發覺常在學術研究的夾縫脫穎而出。創作與學術研究本可感性理性並兼,然而同門兄弟,背道而馳。創作講究感性觸機與醞釀,有緩有疾,有時一氣呵成,有時靜伺其動,樂觀其成。學術研究間或有感性筆觸,然文中組織肌理,跌宕起伏、抑揚頓挫的論點發揮,全部是理性邏輯與事實。那是窮年累月功夫,一點一滴的積累,許多時看似完成了,卻又需退而思之,思而再思,方有定奪,佔時之久,不可測量。最忌急功近利,自以為是、斷然收筆,不肯重新出發思考牽涉,觸類旁通。
一山不能藏二虎,學術研究經常「剝削」創作機緣,一旦二者同時降臨,常要作一痛苦選擇,往往研究最忙碌時也是詩興觸機排山倒海而來,常做成學者與寫作者手忙腳亂難以取捨的尷尬。
學者中也不乏這種例子,「我的朋友」李歐梵其實擁有充沛的創作細胞、驚人的表達意志(客串台大交響樂指揮就是一例)、豐富的想像力、甚至幻想,非常能「入戲」而神遊其中,不可自拔。但幾十年下來的學者生涯,卻讓他無法兼顧。一直要到學術研究告一段落,多年創作的壓抑(obsession)才得紓解,揮筆暢寫他心中的白流蘇與范柳原。
學者雪上加霜還有授課工作,研究常被打斷,本來學以致用,教學相長,然而天多不從人願,往往要講授一些大學部或本科生的入門課程。一心本不能二用,有時研究廢寢忘食,通宵達旦,方肯罷休,記得有次寫唐代蹀躞玉腰帶,好不容易才找到契苾真(雕鑿楔子)、噦厥(解繩結的錐子)的解釋,但翌日一早便是學期開學,真是煮鶴焚琴。
學問之道,有似拾貝,似有所為,經常無所獲而變得無所為。似無所為,然而眾裡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要找尋的卻在燈火闌珊處。譬如寫唐代金銀器研究來自追尋李白〈襄陽歌〉內「鸚鵡杯」、「力士鐺」的出處,想不到尋到鸚鵡螺後,越尋越遠,竟尋到唐傳奇〈無雙傳〉內長安興化坊唐尚書兼招庸使劉震的宅院,也就是 1970 年西安市南郊何家村出土的唐代窖藏金銀器。迴目四顧,還有 1978 年陝西扶風法門寺地宮出土的唐僖宗皇室禮佛金銀器,以及 1982 年江蘇丹徒縣丁卯橋出土的唐代銀器窖藏。何家村與法門寺出土金銀器均為宮中瑰寶,其工匠之巧、工藝之精,無與倫比。江蘇丹徒縣丁卯橋銀器窖藏在唐代屬潤州丹徒縣,潤州是唐代南方金銀器生產樞紐地區,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升潤州為鎮江府,地處江南運河入江要塞,唐代漕運和民間船隻都要從這裡航行。
一直在找尋的拾貝心情,歲歲月月,當然希望撿到晶瑩美麗舉世無雙的貝殼,緊握在手不肯放,那是美夢,可遇而不可求。但最重要還是抬起頭來,見到整面沙灘看到大海,胸襟寬闊,不只是低頭眼前。同時還知道要的是什麼、堅持些什麼、捨棄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