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年代的南台灣藝壇,出現了幾支健筆,右手畫畫,左手寫文;有的擅於創造議題、有的長於帶領風潮、有的嘻笑怒罵、潑辣批判……,在在影響深遠,帶起的「南方」聲浪與思維,即使進入二十一世紀,仍波瀾壯闊、餘音未歇。不過在諸多健筆中,以文思之細膩、觀察之深刻、涵養之寬闊,乃至辭章之獨美,顯然仍以跨越雙城(高雄、 台南)的陳水財獨領風騷。出生台南鹽份地帶、居住高雄大都會,卻又任教台南大學校園,文章和畫畫同款,既有高雄的生野地氣,又富府城的文雅內斂,然而更重要的,是帶著「煮海成鹽」的凝鍊、精粹,那是經時累月、慢火熬煮的一鍋濃湯,細細品味、回甘不斷,反覆閱讀、餘韻無窮。
陳水財的藝思文采,早在一九九○年代,即被發掘,當年高雄由一批對城市建構懷有夢想與期待的年輕企業家,將夢想與期待落實為行 動,合資創立南台灣最具規模的「炎黃藝術館」,並發行《炎黃藝術》雜誌。首要工作,便是說服任教成功大學建築系的陳水財,接受擔任雜誌主編的職務;陳水財於是編寫兼顧,終於撐起南台灣當代藝術發展的半邊天;也為1995年高雄市立美術館的成立,進行了最紮實的共 識凝聚與學術奠基。
1996年,炎黃藝術館轉型為山美術館,《炎黃藝術》也轉型為《山藝術》,陳水財始終扮演著智囊兼操刀手的主軸性角色。
而事實上,早在1986年,陳水財甫自台灣師大美術系畢業分發高雄服務未久,即糾結一群藝術同好,共創《藝術界》雜誌,為當時沈悶的藝壇,投入震撼彈;以及稍後(1994)的《南方藝術》等幾個刊物,也成為蘊生南台灣幾支健筆的重要園地。
倏忽三十年的時光飛逝,健筆中的幾位,搭上早班車,榮歸天國,陳水財也自教壇退休;畢生創作的藝術作品,已經多次應邀整理發表,也出版專輯;唯獨這些和創作同時進行的藝評文字,始終散佈在不同的期刊、畫冊、研討會論文集中,甚至連本人都已不復記憶,也查索不得了!
在藝壇同好的催迫、鼓勵下,陳水財終於勉力將這些舊文儘可能的搜尋、聚集;時空全異,但文章重新閱讀,仍然靈光閃爍,值得合輯出版,作為時代的印記與備忘。
全書依性質,分為五輯:
輯壹,可稱為〈藝術家論〉。依藝術家生年先後,分別論述了陳澄波、李石樵、馬電飛、莊世和、陳英傑、羅清雲、劉文三、李朝進、楊成愿、黃步青、王信豐、李錦繡、倪再沁、吳梅嵩、許自貴、李俊賢、李明則、張明發、吳玉成、黃文勇、黨若洪等二十一位藝術家的創作;年齡最長的陳 澄波,出生於1895年,最年輕的黨若洪,出生於1975年,前後橫跨八十 年。創作的類型,以繪畫為主,但也包括雕塑的陳英傑、張明發,版畫的楊成愿、書法篆刻的吳玉成、影像的黃文勇,以及裝置的黃步青等。
輯貳,可稱為〈作品論〉。論及的藝術家更廣,甚至有些是輯壹中已經論及的藝術家;但輯貳中的論述,是更集中在特定的單一作品,或 系列作品,是屬於更為微觀的論述型態。
輯參,或可稱為〈短論〉。性質上類同輯貳的〈作品論〉,但篇幅較為短小;近身搏鬥,一語見真章,是藝評中最易見出論者實力、功夫的文類。
輯肆,則為〈文化評論〉。多半是對特定主題展、文化活動、美術團體、美術出版、產業現象、美術館經營……等等的評論;而其中最凸顯 的特色,便是對「高雄腔調」的提出。
輯伍,則是較屬個人的回憶、感想,或可稱為〈餘論〉。通觀陳水財歷來的藝評文論,固然主要集中在台灣本地藝壇,但他對東、西方藝術史與藝術理論的嫻熟外,更引入了大量對於土地、溫度、身體、感官的論述,給人驚艷、深刻的啟發與感應。
例如:以「燠溽」來形容陳澄波風景畫作中的特質、以「氣溫」來探 測劉文三作品中的台灣、以土地聲色的「慫擱舞辣」來描寫李俊賢的爐主氣口、用「肉身的況味」來詮釋陳銘嵩和李慶泉的「軀體負載」、用「微音」來談李朝進的幽微世界、用「歇斯底里的紅色的大嘴唇」來說蔡瑛瑾的都市物語、用「高雄腔調」來形容高雄美術雜誌的歷史流變、用「腹語」來比擬高雄現代畫學會的「異聲共振」……。
而在歷史的時序上,陳水財也具敏銳的感知,比如在論述陳澄波悲劇的一生時,提出了「325」的時間密碼:3月25日,是陳澄波1924年以 特等生身份考入日本東京美術學校的日子,當年三十歲;整整二十二年後的1947年的同一天(3月25日),也是他以五十二歲之齡,遭到他所熱愛的祖國將他槍斃在故鄉嘉義火車站前的日子;而這一天,又恰是中華民國政府在1946年頒訂的「美術節」,陳澄波成了「美術節」周年的祭品。陳水財寫道:
『325』串起了陳澄波生命中的許多節點,嘉義、上海、東 京、美術節、東京美術學校、二二八事件。在我求學時代,美術系每年都以化裝晚會慶祝美術節;年歲稍長,發現美術節原來也就是個哀傷的日子─陳澄波的罹難日,代表的是禍從天降,或是台灣美術界難以痊癒的傷痛之日。1947年之後的3月25日,在美術節的慶祝儀式中,畫家需要遮掩起純真面目,用化裝的方式來哀悼這個歷史的傷痛。那一天之後,原來在『台展』上活躍一時的畫伯,開始用沈默來回應那個時代,他們全都罹患了失語症;⋯⋯
2011年夏天,陳水財受邀為陳澄波「切切故鄉情」展覽撰寫專文, 在炎熱的日子裡,重新閱讀陳澄波的作品,他寫道:
在八月天,透過高解析度的數位圖檔仔細閱讀陳澄波的油 畫,從淡水到嘉義,從阿里山、玉山到太魯閣、貓鼻頭,從 『河邊』、『椰林』到『廟宇』、『市街』,隨著畫家的筆 跡遊歷了大半個台灣的風土與景色。距離陳澄波創作的 一九三○年代末已有七十年以上,今天畫中景物已非當日情狀,但某種熟悉感仍讓人興奮;熟悉,不是因為景物,是一 種味覺與觸覺,一種由視覺轉換而來的肌膚的感受,在他的 畫中,我忽然領會了燠熱與溽暑的滋味。
北回歸線經過嘉義(陳澄波於前往水上機場交涉時就在北回歸線處被捕),台灣地處亞熱帶,海島型的氣候終年炎熱, 年均溫24℃至25℃,最暖月平均溫度高達30℃,年雨量1500 至2000公釐,常年相對濕度都在75%以上。在臺灣,尤其是南台灣,夏天的燠熱與溽濕是真真實實的切膚之感。
他進一步分析說:
『嘉義公園』系列作品,色彩總是飽含了水氣和溫度,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黏膩感與灼熱感;熱帶植物不像寒帶樹木有挺拔高聳的風姿,而是一身茂密的濃蔭;空氣中飄蕩的不是北國的清冷感,而是飽含熱度的暑氣。相對於黃土水牧歌般的景致,陳澄波捨棄田園詩般的抒情風味,而以毫不修飾的熱情揮灑,直接地把肌膚的感受訴諸於畫布。不只是在〈嘉義公園〉,其他的畫作,淡水、阿里山、玉山、廟宇⋯⋯都 具有相同的感受;陳澄波把我們生活中最不假思索的細微感受給形象化了。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土地在同一個頻率中,北回歸線上的台灣有自己的溫度與溼度,陳澄波以肉身體 驗,而以『燠溽』向我們開顯。
最後他說:
時間讓『燠溽』從身體感受進化為一種精神狀態,那就是『呼愁』。
呼愁(hüzün)一詞,土耳其語的憂傷。土耳其文學家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引用『呼愁』來表明某種集體的感覺、某種氛圍、某種數百萬人共有的文化;不是某個孤獨之人的憂傷,而是數百萬人共有的陰暗情緒。帕慕克寫道:『在我描繪伊斯坦堡所獨有、將城內居民連結在一起的此種感覺之前,別忘了風景畫家的首要目標是在觀看者心中,喚醒畫家內心激起的相同感受。』這話似乎是為陳澄波寫的。陳澄波用生命把土地的輝煌刻進了歷史的脈絡之中,把歷史濃縮進了繪畫裡;我們無法丈量他的繪畫,但誰也無法否認陳澄波的繪畫裡的屬於土地和歷史意涵。土地、歷史與繪畫在此互為文本,給了重讀陳澄波繪畫一個重要的線索;時間似乎給那些熾熱激昂的畫作加了隱晦游移的因素,也賦予滯塞的苦澀味。『燠溽』於是化為『呼愁』。
從身體的感受進化為一種精神狀態,《燠溽與呼愁》成了這本評論文集的書名,也充分映現了這位傑出書寫者敏銳的藝術感知與深邃的人文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