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他和他的作品召喚的
撰文/許綺玲
(國立中央大學法文系教授)
上個世紀初,現代攝影藝術逐漸確立信心的年代,不少攝影家大約都以:「照片能說的,何須再用言語表達」自許,似乎認為言多無益,言多必失?也或者,曾幾何時,那是努力要將影像推至前台,試圖打破言語中心價值觀獨尊(縱使這也可能是假象而已?)的必要過程?
然而,經過了一個世紀,當代攝影藝術,或者如游本寬所偏好的用詞「美術攝影」,影像和文字勢不兩立的迷思或意識形態,種種難堪而自以為不對等的關係,因藝術整體的觀念藝術化走向,而逐漸有所改觀。
或許,能拍能寫,才是當今王道。游本寬,能拍能寫的攝影家亦是學者,是身體力行的極佳典範,一邊積極拍照(延續著走、尋、看、拍的基本行動,眼觀四方,面對「現實」,始終保持著無盡的好奇心,不斷地探索……),一邊進行理論思考。
思考本身,該如何引致影像化的可行性?換言之,如何讓原本屬於事前的準備階段,後設處理過程的理論應證,以及成像創作基本工作,三者均得以平起平坐,同受重視?而這種種步驟,彷彿透過(現今流行詞所言的)儀式感的塑造與排練,講求的是莊重而細緻(無論幽默或者悲憤,都可迄及莊重、細緻的境界),深入細節。細節:就是要計較差一點就會差很多的眼到手到腳到功夫。細節,又可指涉很多層面:從現實切割局部取景,化成景框內等同「文本」意義的影本,到展演語意化的形構元素,讓抽象構圖也增生象徵外延意涵……。然後,等待觀者前來參與,用眼用心識讀。同時,也要提醒讀者,別忘了其周邊有絕非可有可無的文字文本,有待加入並擴大識讀的範圍;進而從中指示、暗示著無盡的想像空間。
正是因此,又不止因此,游本寬的作品召喚研究者關注多方的面向,比如從作品之為圖像,圖像之為現實的留痕、現實轉化為指涉對象,又疊加上各種文化語境所引進來的種種意涵,最後還要建構一個與觀眾見面的框架,而框架本身,也富含訊息,也是藝術表現所繫。
林貞吟書寫攝影家游本寬其人其作,不正同樣要兼顧這諸多的面向?誠然,一位攝影家創作至今已四十多年,累積了極為豐富的成果,若想要談論其作品,先進行分類是必要的。但問題隨之而來:思考、分類;分類、思考;孰先孰後?如法國作家培瑞克(Georges Perec, 1936-1982)曾寫過一文(〈思考/分類〉)所示,與其認定孰先孰後,不如瞭解這其實是個並行相輔的人之精神活動,也正是知性活力的展現。而分類本身,總有某種邏輯為主導。縱然如此,也總有邏輯無法顧及的例外;而例外,卻也有其存在之必然與必要,尚且經常會是帶來活性變化的契機;再說,無論任何品項,都沒有絕對的,或者唯一的分類法。由此,不免思及先前(2020年)筆者替國家攝影文化中心主編游本寬攝影家專輯時,在作品圖錄分類和撰寫切入點的選擇方面,確實也遭遇過一些質疑,只有經過來回辯駁、斟酌,以及書籍限定格式的規範要求之下,才終於達到一個決斷後的簡潔呈現方式。綜言之,分類之選,也即是要找出幾個足以貫穿不同時代作品的概念關鍵詞,合理而必要。
林貞吟文章所擬定的六個章節,確實抓住了重要性、持久性、涵蓋性,以及擴延之潛能。而其獨到之處,是將各時期作品不斷地從不同角度分析,又再重新放置於不同的章節重點之下充分檢視。由此反復來回地論述,不也更能顯現作品本身豐富的多重意涵?尚且,這也同時證實了作者本身在評論方面所具有的澄明洞見力。而更重要的是,她將游本寬起自2020年至今,非常近、非常新的許多新作,甚至此刻書寫本文的筆者期待一睹的今秋新作(《釘地》),都已納入了相當細緻的評介討論中。有的作品系列僅在臉書發表過,也有每年年度重頭戲創作。後者往往為了展現思考重點,選擇以特定的書本排版裝訂,採取限定時空、一定對象群面對面的臨場展出形式。種種這些,無一不在林貞吟這本書之中相當充裕地得到關照。
我個人覺得特別有趣的,是游本寬作品中有關「自我裂解與縫合」的作品討論章節。「自我」在此有展延的定義,包含了一如齊克果所言的,自我不僅是單一內在的,而實際上是由眾多他人所見之「我」所共同構成的。若從精神分析面向來看,「我」所必然要面對的家庭或家人,是個生命不可迴避的互動互倚且互抑互挫的本源。而更耐人尋味的是,這個章節,林貞吟是從今年2023年游本寬在臉書發表的小小系列新作《有春》切入談起的,原本在游本寬的作品宣告中比較像是在兩個激昂樂章之間的低調間奏小品,林貞吟卻鄭重地賦予了完整的討論篇幅,甚至由此而點出情/欲/性在游本寬作品中一直以來悄悄占有的重要地位,並可由此切入點,溯自其留美深造後回台的首次大型個展「游本寬影像構成」,指明其中潛伏著許多既隱又顯的訊息:正當攝影家在文字方面仍顯得較為矜持寡言的年代,已運用了許多圖像的暗示性隱喻和換喻,配合三言兩語簡練的文字標題,甚至在多變的結構組織等各種形式的修辭中,或許已經撒播著性情中人的多層次私語。弔詭的是:經常以無人(或少人)入鏡為原則的攝影創作,原來,人在其中,從未缺席!尚且該說:人,遍在。而看似無私密性的影像,不僅可以很私密,甚至可以反向跨接至當代時事最熾烈、最須要被掀開、大聲疾呼的一些議題。而這些情況,林貞吟也在文中犀利而細膩地觀察、剖析,引領讀者更費心去觀察識讀,去努力動員自身或近或遠的文化認知和體會……。
林貞吟就是這樣一位非常細心的攝影閱讀者,是以,從她閱讀影像到書寫影像,不畏繁雜的開闢出多條路徑,多向軸線,形成了繽紛無比的網絡:無論是作品圖像解析、展覽的型式,還原現場的動靜態,甚至不時還有當下的迴響、口述、紀錄,再加上交代前前後後的創作過程,不可忽略的創作者思考文字,已寫的,未寫的,兼容並蓄。
還有,屬於時代的印記,藝術家個人的成長與發展,周遭無論呼應與否的藝術風尚,台灣的、國際間的;當然,地球村既近且遠的世局,其對日常生活的影響糾結,最後這點,尤其經過疫情時代的大家必然深深感受得到,何況是心思敏感的藝術家的領會。若撇開疫情年代,來自家庭的衝擊感受、情感的觸動啟迪、教學的心得與回饋、學術研究的主動探掘,加上持續不斷進展中的攝影錄像技術條件,無一不牽動著創作者的藝術生命與工作;也無一不進入評論作者的思維與書寫。更遑論學術研究必然要借助在地研究者與國外學者理論的各種參照、引用,而作者林貞吟自然也要投入這場多聲的對話之中,或者根本就是這場對話舞台的導演。令我感到格外欣悅的,是不時出現的文學作品引文段落。而游本寬作品本來就擅長編排各種故事,彷彿也產生了類似羅蘭巴特所言的「可寫」(le scriptible)文本,亦即:最好的閱讀,是引發讀者接著書寫下去的欲望,因之,林貞吟不禁也分享了做為讀者的她從作品「得到靈感」所撰寫的小小敘事或隨筆雜感,帶起了文本愉悅的點點火花。
諸多的論述,辯證與否,或也許只是擬辯證,或反辯證。林貞吟預先告訴我說:這不是論文。我讀後想想,這樣的定位很好,因論文必要有結論,有時卻不免牽強。不當作論文看待,反而更好。段落間,時而有不盡然明確的起承轉合,這樣更有趣:不正猶如攝影影像蒙太奇之間的不確定性關係?這本書之中,充盈的是裡裡外外交織的對話,許多的回響。暫歇。暫歇,然後等著對話隨時再起。
重要的是:攝影家,首先是人,是台灣人,同時也必然是世界公民;然後,又是藝術家,時時刻刻。
(202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