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進漢宣帝的寢宮,心情與上一次截然不同,我是如此,漢宣帝亦然。
我依例跪下,「奴婢叩見陛下!」
漢宣帝卻沒有依例立時允我免禮平身,他慢條斯理地問我:「聽說妳是長樂宮中,太皇太后最喜歡的一個宮婢?」
我不由得愣住了。千算萬算,我就是沒算到再見漢宣帝時,他對我說的居然是這樣的一段話!
想了想,我謹慎地答道:「奴婢有幸得太皇太后錯愛,實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漢宣帝似乎不在意我回答了什麼,幾乎在我話音剛落時,他便緊接著又問道:「既然如此,那妳究竟做錯了何事,令太皇太后這般生氣?」
我一直忐忑的心忽地鎮定了下來。儘管漢宣帝是一派閒適而漫不經心的口吻,但直覺告訴我,他這兩問絕不僅僅是為了和我培養感情。
而且,這兩個問題給了我某種靈感,讓我想通了之前一直未曾想通的事。
也許有這樣一種可能——太皇太后的確是漢宣帝心中最愛,甚至是心中唯一所愛,但或許是太皇太后掩飾得太好,或許是古人對男女之情過分講求含蓄內斂,所以,漢宣帝一直以為他是一廂情願,而不知道這其實是樁郎有情、妾有意,卻沒辦法捅開那層窗紙的兩地折磨!
所以,正如太皇太后一度醞釀的替身計畫,漢宣帝看上我,或多或少也有幾分移情作用,因為我是太皇太后身邊最受寵的宮女、因為我是太皇太后特地獻給他的歌婢。
有一瞬間,我又衝動得想和盤托出真相,幫幫這對為「祖孫」名義所苦的年輕男女,既成全他們,也成全我自己。但思忖再三,我還是決定吸取上次的教訓,暫且持觀望態度。
我跟漢宣帝打起了太極,避重就輕道:「回陛下,這一切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恃寵而驕、得意忘形,辜負了太皇太后的一番疼愛!」
我偷偷抬眼,瞄到漢宣帝在皺眉,心想:他此刻一定很鬱悶,因為他問了等於白問、我答了等於沒答。
我為不動聲色地擺了漢宣帝一道而暗爽,早準備好一套說詞等著他繼續追問,問我是如何恃寵而驕、得意忘形,說不定我還能找到機會給他來點小暗示,暗示太皇太后對他也有意思。
當然,必須暗示得不露痕跡才行!
沒想到這文秀天子倒是識趣得很,居然沒再往下問,也或許是他忽然發現了更有意思的東西,轉移了注意力,那就是我今天的穿著打扮!
漢宣帝給那件崔懷精心挑選的碎花衣裙打了高分,說我今天穿得很漂亮,同時終於想起來要賜我平身。
我站起身來,依舊低著頭,心裡琢磨著下一步的打算,耳邊卻聽見漢宣帝柔聲吩咐我道:「抬起頭來,讓朕看看妳。」
多麼耳熟的一句話!原來古裝劇裡老掉牙的橋段,竟真的是以歷史為依據,不過,我身上卻找不到戲中女主角的含羞帶怯,只覺得搞笑,憋了好久,才把那衝到嘴邊的笑意給憋回肚子裡。
我抬起頭,看見漢宣帝就站在前面望著我。我對他不來電,因此不閃不躲,坦然接受他的「檢閱」。
漢宣帝眼中閃過一絲疑惑,繼而有些失望,幾乎是自言自語地道:「奇怪!那日妳回眸,明明豔光四射、耀眼無比,為何如今仔細看來,容貌卻是如此稀鬆平常……」
無論是多麼不在乎外表的女人,當面聽見人家這樣直接地批評自己的長相,恐怕誰也無法真正做到平常以對、一笑置之。
起碼我就做不到!
於是,我向漢宣帝請罪:「都是奴婢的錯!奴婢該死!」
漢宣帝訝問:「妳何錯之有?」
「奴婢不該生得如此貌醜,令陛下失望,求陛下恕罪!」
短暫的沉默後,漢宣帝突然長笑出聲,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得如此開心,「好一張伶俐的巧嘴!」他突兀地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妳這是在埋怨朕不該嫌棄妳的容貌嗎?」
這個動作太過曖昧,我尤其反感這曖昧背後所包含的屬於男子的強勢,於是不著痕跡地後退,脫離他的掌控。
「奴婢不敢!」
漢宣帝逼近一步,而且那步子比我跨的大,縮短後的距離更加曖昧。我沒轍,只好拿周圍的電燈泡作擋箭牌——
「陛下……」我又向後退了幾步,眼光四下一掃,示意他屋裡還有那麼多雙眼睛盯著。
沒錯,漢宣帝是沒再向前了,可是他只開口說了四個字,便一下子掃清了全部的電燈泡。
他向那些有如電線杆般杵著的內侍、宮女沉聲道:「你等退下!」然後,一群電線杆便頂著電燈泡走了個精光,只剩下我和漢宣帝,以及一室燭光。
我暗暗叫糟,尋思著還是跟漢宣帝繼續談論太皇太后的話題比較安全,可是還沒等我張嘴,他已經搶先發了話:「妳不過來嗎?」
呃?過去?過去幹嘛?我扮木頭人,繼續站著不動。
漢宣帝又蹙眉,「妳不過來為朕寬衣嗎?」
寬衣?我寬你個大頭鬼!我跟他槓上了,還是一動不動。
漢宣帝眉頭皺得更緊了,「廉……」他大概是想喝斥我,話到嘴邊忽地改口問道:「妳叫什麼來著?」
「原來陛下不記得奴婢的名字!」
漢宣帝聞言一展雙眉,淺然一笑走近我,彎下腰在我耳邊低語:「小心眼的丫頭!朕記得妳的聲音,這還不夠嗎?自從那夜妳唱了《別離歌》之後,朕便時時想起妳的聲音,故而在長信宮外,朕一聽便知是妳!」
假話!他看到我之後,明明想了半天才想起我是誰。唉……男人啊!直把女人當成了沒腦子、沒記性的蠢瓜。
這時,漢宣帝又湊過來幾公分,嘴唇幾乎貼上了我的耳垂。「這樣……妳該滿意了吧?」
我感覺他拿我當波斯貓逗弄著,極其不舒服、不自在,豎起渾身的汗毛,本能地讓了一讓,但剛一讓開,我就後悔了。我不該避的!這不僅代表示弱,更重要的是,在這種時候,女人的避讓便當真應了司馬洛那句「欲迎還拒」,只會更加挑起男人的某種……慾望!
漢宣帝直起身子注視著我,唇邊露出笑來,笑容中暗藏得意。他以為他已經征服了我!
不行!我得努力自救!
「陛下……」我預備抖出太皇太后因為我而吃醋的事,這是我最後的王牌。
「噓……」漢宣帝伸出中指擱在我的唇上,「此時朕不准妳開口。」
乖乖!這說話聲都變了,瘖啞瘖啞的,完了!
我垂死掙扎,「可是……」
漢宣帝佯怒,「妳敢抗旨?」
我只好住嘴,心急得不得了。該怎麼辦呢?有什麼法子既不用說話,又能夠立竿見影地破壞眼前這曖昧的氣氛?要不……放個屁?又臭又響的那種,聽覺嗅覺上的雙重打擊,保證臭飛了漢宣帝那滿腦子的綺思遐念!
我在心裡想像那場面,結果屁還沒放出來,先把自己給逗樂了。
我莫名其妙地笑出聲來,倒把漢宣帝小小地嚇了一跳,也算是誤打誤撞地敗了他的興致。他不悅地問我:「妳笑什麼?朕有如此好笑嗎?」
「呃……」我呆了一呆,只緩了片刻便想到藉口。
為了徹底敗掉漢宣帝的胃口,我決定有多粗俗講多粗俗,像他這般儒雅翩翩的男人,應當很厭惡粗俗的女子。
「回陛下,奴婢之所以發笑,是因為奴婢想到,憑奴婢這副樣子,居然也能夠得到陛下寵愛,就像是老鼠掉到米缸裡、走路被金子砸到腦門,實在是樂昏頭,忍不住就笑出來了。」
漢宣帝怔怔地盯著我,足足眨了三秒鐘的眼方才反應過來,哈哈大笑,無法置信地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怎會有妳這樣的女子?竟將自己比作老鼠、將朕比作米缸!」
我一聽,暗自將面前的漢宣帝跟圓滾滾的米缸聯想在一起,自己也忍俊不禁。見我笑了,漢宣帝笑得更歡,他笑得歡,我笑得比他還歡,兩個人就這樣捧著肚子一個勁兒地傻笑,笑到最後,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到底在笑什麼。
忽然,漢宣帝止住了笑,面色轉而凝重,帶著警覺,同時朝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被他的樣子嚇到,隨即摀住嘴,跟著便聽見輕微緩慢的腳步聲,透露著滿滿的小心謹慎,停在最靠近我們的一扇窗外,窗紙上映出那人模糊的影子,似在側耳傾聽。
漢宣帝陡然厲聲喝道:「誰在外面?」
我從漢宣帝那一聲厲喝裡聽出了些許不安,奇怪!這些情緒應該屬於當年四面楚歌的霸王項羽,不應該出現在坐擁天下、一朝天子的漢宣帝聲音裡啊!
那人沒料到自己這麼快就被發現了,窗上剪影聞聲一震。
很明顯,那是個男人的影子。我驀地神經緊繃,想到一個可能——會不會是司馬洛?
幸虧那人隨之開口,給我吃了顆定心丸。「陛下,下臣崔懷有急事需面見陛下。」
聽見是崔懷,漢宣帝頓時消了警覺之色,臉色卻依舊凝重,他不再說話,快步向外走去。
等漢宣帝出了門口,我便跟著躡手躡腳走出內室,到了外殿。殿門虛掩著,我悄悄地彎下腰,透過門縫,看見崔懷正躬身向漢宣帝稟報著什麼,漢宣帝凝神聽著,間或問上一句,月光下,他的臉色很是難看。
我極力豎起耳朵,恨不得伸得比兔子還長,無奈崔懷的聲音實在是太小了,我只能捕捉到模糊的隻字片語。在那些無法拼湊成形的細碎語句裡,彷彿包含了一個人的名字,一個讓我牽腸掛肚的名字。
心裡正七上八下,忽見漢宣帝大發雷霆,忿忿地道:「霍光這老賊!朕總有一日要……」
崔懷立時機警地出聲阻止:「陛下慎言!需知隔牆有耳。」
漢宣帝當即打住,兩個人又低聲商議了片刻,便一起走了。
我直起身子,回到內室整理著思路,試圖理出個頭緒。司馬洛到底出了什麼事?又與權傾朝野的霍光有什麼關係?為何漢宣帝說起霍光會那樣的憤恨?
我猜崔懷稟報的,一定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否則憑他的謹慎,絕不至於夜闖內宮,壞了皇帝的美事兼好夢。而漢宣帝也絕不會因此而深夜出行,還那般的神色匆匆、如臨大敵。
難道是司馬洛得罪了霍光?更有甚者,是霍光派兵抓了司馬洛?我愈想愈是膽戰心驚,卻無計可施,只能在漢宣帝的寢殿裡枯等著。
這樣的等待是一種煎熬,煎熬得我一夜未眠。大約四更時分,崔懷來了,帶我離開了宣室。
他惋惜而又同情地看我,嘆道:「可惜了!子服姑娘聰明伶俐,卻總是欠缺了那麼一點運氣!」
言下之意是漢宣帝沒空再來寵幸我囉?很好!看來我是逃過了一劫了。可司馬洛呢?
我試探地問他:「崔大人,是否外間出了大事,所以陛下才……」
崔懷忽地擺手,不讓我再說下去,「子服姑娘,在宮裡,不該問的妳最好別問!」
我沒辦法,跟在他後頭,陡然又想到另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跟我有關,我應該是有發言權的。
「不知崔大人要將奴婢帶往何處?是回長樂宮還是……」
這倒把崔懷給問住了。
「此事確然有些難辦,照理說,侍寢過後,陛下必有冊封,應當是遷入掖庭的,可是妳又……」他望著我,欲言又止,一逕搖頭。
我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重回掖庭,「煩請崔大人送奴婢回長樂宮吧!不管怎麼說,奴婢現在還是長樂宮的婢女。」
崔懷沒有反對,無奈頷首,又自以為是地勸解我道:「子服姑娘,富貴皆有命數,強求不得。姑娘無需懊惱,將來還有機會的!」
我淡淡一笑,向他行了一禮。
「奴婢還未謝過大人為奴婢準備的這身新衣呢!沒想到卻枉費了大人的一番心血。奴婢福淺命薄,消受不起龍恩浩蕩,終究只適合做個太皇太后身邊的奴婢。大人無需為奴婢扼腕,奴婢認命得很,亦安於現狀,不作他想。」
崔懷一言不發,只用銳利目光看我,似乎在揣摩我話裡有幾分是出自真心,良久方道:「子服姑娘果然與眾不同,倒是崔懷多事了!」
在我眼裡,崔懷是個好人,比他的下屬掖庭丞丁准好了不只千倍。我感覺得到他對我有好感,也很欣賞我,所以才會處處關照。
也許他是在賭吧!賭有朝一日我飛上枝頭變鳳凰以後,會對他湧泉相報。只可惜,他的眼光很好,運氣卻極差——
我永遠不會讓自己有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