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強光入眼,我本能地偏讓,抬手遮額,昏花了視線,金星到處亂竄。
然後,在雙眸尚未恢復視力之前,我聽到了驚嘆聲,在我的左手邊、右手邊,殿外、殿內,彷彿巨石投入湖心,由近處到遠處,再到四面八方,激起千層的浪,喧嘩了臨華殿原本的肅穆與寧靜。
那些毫無意義的驚嘆詞,「啊」、「呀」、「天哪」……從四面八方向我湧來,不明所以的慌亂。接著,嘈雜的人聲裡終於出現了一個完整的句子,一個問句。
在我身後,那臨華正殿的深處,有人用比較正常的語氣問:「殿外出了何事?為何這等吵鬧?」
是漢宣帝!
我也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或者,是我身上發生了什麼,我感覺到那些人的驚嘆是朝著我發出來的。我努力地甩甩頭,甩掉那一堆混淆我視覺的星星點點,刻意地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周圍。
周圍也是一雙雙瞪大了的眼睛,大殿門外,立於廊下的護衛、內侍;大殿門內,或跪坐、或半站起的文武眾臣,他們的目光從不同的角度投射過來,都集中在我的身上。
他們張口結舌,一逕地望著我,望著我的頭頂,不像是在望一個人,倒像是在望一個……我形容不上來。而且那些目光一望即轉,彷彿我頭上有什麼刺到了他們的眼睛,轉過臉,也只是瞬間,隨即又抬頭去看,滿眼的不可思議。
我越發茫然,向最靠近我的人尋求答案:「怎麼了?究竟怎麼了?」
幾尺之內站著的內侍們不約而同地往後退,甚至在我詢問的眸光下,突然神經錯亂似地跪下來,不住地磕頭。那就像是一種傳染病,廣場上的、大殿外的所有內侍護衛,一個接一個地跪了下來。
我便立在那廣場與大殿中間的玉石階上,手足無措。回身向裡,殿中的人已然蜂擁而出,率先大踏步向我走來的,正是漢宣帝。我六神無主地看著他,他卻在眼神相接的最初一刻,迴避我的求助。
緊接著,藍天之下,某個遙遠的高處有另一個聲音響起,尖銳的、高亢的,撕破了天幕,震住了喧嘩,像一種鳥叫,卻沒有一種凡間的鳥會有如此的叫聲。
但是我聽過,聽過這個聲音,只不過那個時候,這聲音雖有與今日一般無二的王者尊貴,卻比現在要歡快悠揚了許多。
每一個人都盡可能地仰起臉,跪下的、還沒有跪下的,大家都在尋找這突如其來的奇異之聲,究竟從何而來。我也在找,似乎已經預感到一些什麼,但是不敢往下想,心像掉進了冰窖。
我這一動,又是強光晃過,耳畔不知是誰高聲喊了一句,喊出了我口裡不敢提、心裡不敢想的兩個字——
「鳳鳴!此乃鳳鳴之音!」※
被「鳳鳴」蓋住的喧鬧死灰復燃,音調各異的人聲、無法置信的驚嘆。便在那些驚嘆的人聲裡,有誰在高叫:「你們看那邊!那邊屋頂上有字!」
眾人聞言,盡皆仰首,看向那人手中指的「那邊」。
沒有人看清天空中到底是有沒有字、出現了哪些字,因為這個時候,很多道強烈光線紛紛雜雜的,掠過了大多數人的眼,就像剛才的我一樣,傷了瞳孔、眼冒金星。
然而,仍舊有人大聲唸出了他所看到的字:「霞光聚頂,鳳鳴未央。因禍而出,鳳自天降……」
話音未落,便有很多人回應、重複。
「霞光?」
「鳳鳴?」
「因禍而出?」
「鳳自天降?」
我終於明白了過來,那些人之前用那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看我,大概便是在這「霞光聚頂」四個字上。
我的頭頂出現了五色霞光?
不過,此時此刻,霞光已然匿跡,鳳鳴也已銷聲,那宮樓頂還是黑黝黝的瓦,一切與平常無異。異樣的,是恢復正常後那一剎那的寂靜。
迴廊上,漢宣帝在看我,他後面那班欲將我除之而後快的大臣們也在看我——素以剛正不阿聞名朝野的丞相魏大人、向來深沉忠厚的太子太傅邴大人、已故皇后之父平恩侯許廣漢。殿前的內侍、散佈廣場的護衛也無一例外地望向我。
再一次,我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可是我的眼睛裡看不到這些望著我的人,只看到司馬洛。他不在這些人當中,而是在我的記憶裡——
記憶裡的司馬洛,雙手攏於唇下抖動著,婉轉清越的鳴音自指間逸出。那天,我見識到了他不為外人所知的口技絕活。
我問他:「這是什麼鳥的叫聲?」
他回答:「此乃世上前所未有、聞所未聞之聲——鳳鳴之曲。」
記憶裡的司馬洛舉著銅製的托盤,驚奇地對我說:「子服,妳的頭上有一點光在亮,像仙女一樣。」
那天,我告訴他光線反射和折射的原理,太陽光通過光滑的銅表面,反射到珠釵上,才令珍珠光亮異常。
珠釵?是啊!我今天插了滿頭的金飾珠釵,用那麼多面大大小小的銅鏡照著,怎麼能不閃耀出五色霞光呢?
霞光聚頂,鳳鳴未央。因禍而出,鳳自天降。
多麼貼切的幾句話,這是他為我量身打造的嗎?我因巫蠱之禍而淪為眾矢之的,他就要用這「霞光聚頂、鳳鳴未央」親手把我變成「鳳自天降」嗎?
我的心如在冰上磨著,那不規則的稜角戳破了心臟,卻流不出血來,因為血一流出,就被那陰寒凍結成冰。凍僵了的心,麻木得沒有知覺,我知道我的心在痛,但是我真的感覺不到心痛。
「霞光聚頂,鳳鳴未央。因禍而出,鳳自天降……」打破沉靜的,是個語聲同樣沉靜的人。
崔懷緩慢地複述著,在別人複述了千萬遍之後,只是,他的聲音裡沒有疑惑不解,只有全然的肯定,他是在肯定給其他人聽。
這才是他真正的用意吧!以最華貴鮮豔的衣衫,飾最珠光燦燦的髮釵,他要我顯現出雍容之態,只是為這一句「鳳自天降」錦上添花吧!
「霞光聚頂,鳳鳴未央。因禍而出,鳳自天降……」崔懷緩慢地矮下了身子,慢慢地雙膝著地,向我行跪拜之禮。
頓時,數以百計、千計的內侍護衛,像一陣風颳過去似的一個個悉數拜倒,他們跟在崔懷後頭,沉聲地一遍一遍唸道:
「霞光聚頂,鳳鳴未央。因禍而出,鳳自天降……」
那低沉的虔誠的聲浪,一波一波地向中央推進著,在我聽來,很像某種古老的、會攝人魂魄的咒語。
不!它攝走的不是我的靈魂,而是我願意拿靈魂和魔鬼換取的東西!是我從進宮就一直渴望得到的,從愛上司馬洛之後分外渴望得到的,一度以為我已十拿九穩、即將得到的。
但,從這一刻起,我恐怕永遠失去了得到它的可能!
如果永遠失去了,我不知道在以後日子裡,自己要靠什麼活下去?要怎麼樣活下去?我沒有活著的勇氣了,甚至哪怕假想一下那樣的未來,都會怯弱得發寒發顫。
絕望的靈魂支撐不住麻木的身軀,我彷彿高溫烘烤化了的蠟人,軟軟的就要往下癱。驀地,自旁伸過來一隻手,穩而堅定地握住了我的胳膊,繼而撐起了我虛軟的身子。
抬眼,昏昏沉沉中,我依稀認出了漢宣帝的模樣,他近在咫尺,眸子凝注在我的臉上,如煙如霧,卻又像是春天早晨暖陽的溫煦,一縷一縷,透過煙狀的白色霧氣,想要撫慰嚴冬摧盡的枯草,想要喚醒它重生的意志。
可是,我感受不到晨光的美好,只是覺得殘忍,他的溫煦、疼惜,還有比溫煦和疼惜隱藏得更深的希冀和雀躍,於我而言,尤其殘忍!
然後,漢宣帝的眼神像被什麼劃了一下似的,他迅速地撇過眼,移到至今仍舊站立著的那群人身上——他的股肱之臣們。
他的右手依然堅定地支在我的腋下,甚至強迫著我側轉過身體,和他一起面對。我們面對的,是大臣們持續的驚愕,以及驚愕過後本能的質疑。
漢宣帝居高臨下,目光流轉,揮袖,揚聲道:「霞光聚頂,鳳鳴未央!因禍而出,鳳自天降!」
那一瞬間,他是真真正正、一呼百諾的君王,喝令萬民的至尊!
整個臨華殿乃至整個未央宮都因他而為之震動,群情沸騰,山呼萬歲。在這樣的一片沸騰中,沒有人能夠提出異議,即便心中仍在質疑。
太子太傅邴吉第一個屈膝半跪,便如同推倒骨牌產生的連鎖效應,其他的人也一個接一個跪倒。最後,最堅持、最固執的兩個人——魏相和許廣漢也不得不屈服,隨了大流。
漢宣帝的唇角一點一點露出了滿意的笑,這笑容,渲染在莫測高深帝王的臉孔上,竟令我不寒而慄!
扶持著我的手掌突然撤去,轉而執起我的左手,帶著我的胳膊一起往前,平平地伸直,他黑色的袍袖與我絳色的袍袖合併,似為一體,在風中輕揚。
王氣彰顯,凌駕人上,他越發地大聲,似要昭告天下:「鳳自天降,廉主椒房!」
帝為龍,后為鳳,神化王權的傳說,古來有之,卻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成為這傳說的主角!
鳳自天降,廉主椒房。是啊!天賜鳳命,托世為人,這樣的我不來當皇后,還有誰有那個資格入主椒房殿呢?就連太子的怪病、草木盡衰那些對我不利的言論,也變成了天命所歸的佐證。太子染病,是因為他的龍氣和我的鳳氣衝撞所致,而草木枯萎也是同一個道理,凡間凡樹承受不起我因禍而出、突然顯露的貴氣。
真是絕妙無比的破局之法,天衣無縫的將計就計!
「這一切都是洛的主意。」當一眾宮人散去,屋子裡只有我和漢宣帝兩個人時,這是他對我講的第一句話。
他瞟了我一眼,那種拘謹,與方才的王者之氣簡直判若兩人!他在觀察我的反應,然後再決定下一步的說詞,而我的無動於衷卻大大出乎他的預料,他變得有些慌張,摸不著底的慌張。
他走到我跟前,雙手搭在我的肩頭審視著我的臉,我沒有躲避他的眼睛,回望著他,心裡很平很靜,沒有哀傷、沒有怨憤,平靜得像局外人,我跳出了我自己、丟棄了我自己,漠然地望著漢宣帝。
然後,漢宣帝便在我的漠然之下心虛了起來,他放開我,走開幾步。「子服,妳別這樣好嗎?別怨朕,朕也不願失信於子服,朕是不得已的!朕原本打算待此次風波過去,悄悄安排子服出宮,朕與洛都商量好了。奈何人算不如天算,魏相他們來得太快、逼得太急了,除了洛的提議,朕想不到其他可以保住子服的法子。」
他的辯白無懈可擊,可他的無奈……卻是蹩腳的演技!
「陛下的意思是,子服應當怨的是洛,對嗎?都是他的主意、他的提議,陛下是迫不得已的?」
漢宣帝陡然一震,他聽出了我話語裡的諷刺,難看了臉色,卻容忍著我的無禮,嘆了口氣,「朕知道子服會怨,但妳要明白,朕和洛真的都是無可奈何。難道妳要朕眼睜睜地看著魏相把妳帶走,交給廷尉衙門?」
我上前幾步,走到他面前,靠得他很近。仰起臉,我問:「陛下當真無可奈何嗎?子服就要做陛下的皇后了,從此要陪伴陛下一生一世,陛下難道不開心、不高興嗎?」
唇齒交錯間的屬於我的氣息擾亂了漢宣帝的呼吸,因為我的靠近,他迷惑,進而迷亂。
「子服,妳想通了?妳心甘情願做朕的皇后了?妳若真的心甘情願,朕當然開心、當然高興,便是叫朕立刻死了,朕……也死得其所了!」
眼窩裡淌出了水,淋濕了臉,跳出來的我看著丟棄了的自己在哭泣。我不是為了自己而哭,而是為了漢宣帝;我不是因為傷心而哭,而是要讓漢宣帝為我傷心、為我心疼。
是的,我很容易便達到了目的,他愛我,他真的愛我,所以他見不得我哭,他恨不得代我傷心。
一呼百諾的帝王也會有挫敗的時候,他笨拙地替我擦著眼淚,卻越擦越多,他伸過雙臂攬我入懷,軟語溫存,雖然他也有滿心的創傷。
「子服,別哭了!妳從來沒有這樣哭過,妳這樣哭,朕的心都快要被妳揉碎了!妳信朕,朕會待妳比洛還要好,朕答應了洛,絕不會辜負了妳的!」
我知道,我沒有揉碎他的心,只是揉得軟了,像和了水的麵團一樣,可以隨我捏出任意的形狀。我……開始要接近我的最終目標了!
「陛下,」我含著淚聲道,「子服別無他想,只求陛下答應子服一個請求。」
廉子服的聲線原本就美,加上我刻意的淒淒婉婉,便如同海棠初雨,越發美得撩亂人心。
「子服妳說,朕早就說過,妳的心願,不管朕能不能辦到,朕都會為妳辦到。」
停了一停,變淒婉為淒絕,我亮出了我的底牌,「子服求陛下,讓子服見司馬洛最後一面!」
摟住我的臂膀陡然地僵硬了,我不能讓他僵硬,否則一切都將前功盡棄!
我故作慌亂,像受了驚的小鹿,「陛下,子服沒有別的奢望了,只求再看他一眼,跟他作一個了斷。陛下若不信子服,可派人從旁監視,或者……或者我們可以當著陛下的面,只說幾句話就好……」
我凌亂的保證淹沒在漢宣帝的臂彎,他重新抱緊了我,「子服,別再說了,朕答應妳。朕信妳,也信洛,朕會讓你們單獨見上一面。子服是對的,有些事需當了斷,畢竟,是朕虧欠了洛,而洛又虧欠了妳。」
他喃喃地敘述著,我不再開口,伸出胳膊去回應他的擁抱。我的回應給了他莫大的鼓舞與安慰,他抱得我更緊了,像等了太久太久以後的如願以償,那般的迫不及待。
唇角上彎,倘若我的前面有一面鏡子,那麼鏡子中映出來的我嘴邊的那一抹笑,定然是森冷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