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小薇看了一會兒書,上下翻飛的字跡卻始終無法集中在一處,她只好放在一旁。
在桌上攤開畫紙,手執細筆,她凝神許久,無法落筆。
立於身邊的宮娥不敢打擾,又出去取了幾盞燈回來,一一點燃,怕桃小薇在昏暗的室內作畫會傷了眼。
「熄了吧!不想畫了。現在是非常時期,吃穿用度都要節約,明白嗎?」桃小薇隨意把筆放回硯邊,疲倦地揉揉眉心。
「娘娘,皇上吩咐過,咱們這邊可以不減。」這宮娥才來伺候桃小薇沒多少時日,還抓不準新主子的脾氣。
桃小薇靜靜地望著窗外,心中估摸著時間。快三更了,顏曦還沒回來,大概是軍務緊急,一刻不能耽誤。
她拚命克制自己去看一看他的衝動,不想再用顏曦在乎的夫妻之情牽絆住他的腳步。既然是雄鷹,就該展翅飛翔,豈容那些上不得檯面的烏鴉任意輕慢?
她等,她一定可以等到顏曦完成心中所願,在和平的鼓樂聲中回到她身邊。
過去十年,她不也是這樣度過的嗎?這一次也可以,她一定做得到。
宮娥瞧著她變幻不定的臉色,心中惴惴不安,想起了之前上面交代下來的命令,下意識地咬緊唇瓣,思量著該怎樣開口。
那是一道緊急得不得了的指令,更是她費盡心思潛伏到皇后娘娘身邊後,最重要的第一次任務,不容她失敗,否則,也許不知道哪一天,她就會被無聲無息地殺掉,屍骨無存!
「娘娘,您要不要用些茶點?小廚房裡還熱著,奴婢去給您端來吧!」
桃小薇略微回神,纖長的睫毛抖了抖,長吁一口氣,「不必了,叫他們把火熄了吧!妳也下去睡,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宮娥大膽地進一步,小聲問:「娘娘想太子殿下了吧?奴婢聽說兩位小主子都會走路了。」
一提到孩子,桃小薇總算有了幾分興致。事實上,宮娥知道的事情,她更是清楚,每三天一次從京城而來的快報,都詳細描述了兩個孩子的變化,雖然她不在身邊,卻密切關注著他們的每一步成長。
「是啊!出來好久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孩子們的身邊?」
「娘娘,您思念親人的心情可以理解,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太子和公主還那麼小,您每晚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眠,那是因為一顆心都拴在他們的身上。唉……守在花谷門前的那些個侍衛也太狠心了,古板冷硬,沒有半點通融的餘地,雖說這裡是禁地,不容外人出入,但是娘娘的姊姊不該算在此列吧……」說到這裡,她驚呼一聲,摀嘴跪倒,左右開弓地各搧了一下嘴巴,「該死!奴婢多嘴了,皇后娘娘寬恕!」
桃小薇坐直了身子,心情忽然上揚,又緩緩地抑制住,若有所思地緊凝住那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身子。「說下去。」
「奴婢不敢,皇上不准奴才們多嘴,求娘娘不要再問了!」哽咽的聲音更添無辜,已經引起桃小薇的關注。這宮娥拚命地推卸責任,儘管忍不住想笑,卻仍是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將戲份演足。
這皇后娘娘真是呆得可以,人又傻又天真,三言兩語就唬弄過去,到時候皇上怪罪下來,說不定還會為她開脫呢!所以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讓這呆皇后深深地同情她。
桃小薇深呼吸三次,一字一頓生硬道:「快說!不然本宮把妳送去內侍營,那些個大兵可不懂得什麼叫憐香惜玉。」
宮娥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住。這桃皇后怎麼像忽然變了個人似的?雖然還是用那種軟軟的童音在說話,可是唇齒之間的冷酷,確實不曾出現過。難道被她發現了什麼?
宮娥禁不住寒毛根根倒豎,先前的輕慢之心霎時收斂許多。「娘娘,您的姊姊曾經帶了許多禮物想來探望您,可是卻被守門的侍衛給攔了下來,禮物都扔進谷旁的山澗裡,至於車馬隊伍則原路返回……」
桃小薇略微頜首,一隻手托著下巴,漫不經心地半瞇著眼,輕輕道:「還有呢?妳繼續說。」
宮娥用袖子擦拭鬢角,怯怯地抬頭,心裡琢磨不透桃小薇真正的用意,腦海中斟酌詞句,小聲道:「玉大人說,她就在不遠處的小城鎮內等候,娘娘想見她,隨時都可以,只要派人捎個訊,她便啟程趕來。」
「嗯。」桃小薇隨手端起溫涼的參茶,抿一小口嚥下,既沒有驚喜,也不惱火,就那樣停頓了一會兒,才懶懶地道:「妳的話還沒有說完,繼續。」
宮娥絞盡腦汁,按理說,今天的話已經有些過了,上邊的意思是要她不動聲色地把消息傳到桃小薇耳中,可剛才桃小薇身邊憑空蕩漾起一股濃重壓抑的氣場,駭得她無法喘息,一個不留神,就全給說出來了。
現在桃小薇還在問,那種胸有成竹的表情,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有的祕密,通透清澈的眼神,彷彿直接望進了她的心裡,將她極力掩藏的祕密暴露於人前。
「奴婢……奴婢……沒……沒……沒……」
「不,妳有。」桃小薇耐心地糾正,「妳還沒有告訴本宮妳真正的身分,誰派妳來的?目的是什麼?」
宮娥這回不裝了,她抖得像篩糠一樣,手腳泛涼,彷彿有一把雪亮的利刃懸於頭頂,隨時都可能要墜下來,割斷她的脖頸。
「皇后娘娘,奴婢冤枉……」
「冤枉與否,天知地知妳知,我可不知,現在本宮好聲好氣地問妳,就是想留妳一條生路,假如將妳交給內侍營的人,後果如何,想必妳心裡也是清楚的。」
桃小薇心中猜測得八九不離十,但沒有確鑿的證據,實在不想惡意評斷自己唯一的親人。她期待著能從跪倒在腳下的宮娥口中,聽到不一樣的答案。
「娘娘,奴婢是經過層層考驗,身家清白,勤奮本分,才被選中伺候在您身邊,哪怕有一絲問題,早就被別人揪出來了呀!」
「所以本宮才好奇,究竟是何人能神通廣大到把妳送進來?」要知道,能接近她身邊十丈的僕役,所經歷的選擇比宮中選秀女的程式還要嚴格,最後的一道關卡正是紫浩帝顏曦,能避過他的法眼,平安堅持到現在,真是不得不令人佩服。
「娘娘,奴婢真的是忠於您的!」
「妳露出的破綻這麼大,就算本宮想裝作沒看到都很難!算了,既然妳不願意說,也就不為難妳了,隨九鼎去吧!祝妳好運。」桃小薇心中厭煩,隨著她的話音落下,九鼎繃緊的冷臉突兀地出現。
從那宮娥跪倒開始,他便已經注意到不對,之所以不出現,是因為沒有得到命令。但是如果這宮娥有什麼不軌的動作,立即就會有十幾個超級高手將她制住。
儘管安排得滴水不露,九鼎還是非常不快。帝后身邊的人都是他在安排,千防萬防,還是擋不住有心人士的滲入。尤其這次出問題的又是桃皇后身邊,陛下要是知道,他另一邊的肋骨怕是也要被踹斷了!
所以,對那宮娥,九鼎完全沒有對女子的憐惜之情,恨不得立時抓到內侍營的刑房之內百般拷問,把她背後的陰謀陽謀主謀從謀一起揪出來,以抵償剛剛的失察之責。
「娘娘救我,奴婢真的是忠於您的……」
一個孔武有力的侍衛像抓小雞似地揪著宮娥的後領,慘嚎之聲不絕於耳。桃小薇面色不動,只是跳動的眼神,還是洩露了她的不忍。
「娘娘,您受驚了,是屬下的責任,請您責罰。」九鼎單膝跪倒,濃濃的懺悔之意倒是全發自內心。
看著桃小薇青白交加的臉色,他還以為她受到了驚嚇。畢竟這皇后娘娘可是主子從小呵護著長大的,沒經歷過什麼風雨。
「九鼎,我真的那麼令人討厭嗎?」趴在桌邊,桃小薇眼神顯得有幾分落寞,「當年親哥哥千里追殺我,這個說我賣國求榮,依附著滅國的仇人以換取安逸生活;那個拿出毒藥,要我自己選擇,給自己吃還是給夫君吃……
好吧!因為從小和哥哥們相處甚少,感情淡薄,所以他們不在乎我,這個都可以理解。那麼玉姊姊呢?她為什麼那麼討厭我?當年在皇宮之內,父皇最愛我們姊妹三人,那時候朝夕相處,連吃飯、睡覺都恨不得在一起,好東西有她的一份,也有我的一份,不爭不搶,親情為先。可是,現在連她都在算計我,那可是我的親姊姊,為什麼?我真是想不通。」
這些事,九鼎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隨著玉羅嬌的權力越來越大,她私底下的小動作也就越來越多,猖獗的氣焰,甚至毫無掩飾。一開始還是試探性地在探查紫浩帝顏曦的底線,見他並沒有不悅或者表示反對,便再無顧忌。
這些事在內侍營已經不是祕密,可是在桃小薇這邊,卻是共同隱瞞起來的。一來玉羅嬌和桃小薇是親姊妹,這些負面的消息說出來,她也不會開心,再加上大家都知道桃皇后心軟得用手一捏就會滴出水,偏偏她在顏曦面前的影響力無比的大,到桃小薇跟前說玉羅嬌的不是,簡直就是在幫助這位光明神教的聖女開脫。
他從沒想過,桃小薇表面上不動聲色,卻是將一切都看在眼中!
九鼎不知該如何勸解,試圖轉移話題:「娘娘,您剛才說那宮娥露出很大的破綻,為什麼屬下沒看出來?」
那女人平凡得和所有穿宮裝的女子一樣,扔進人堆裡,面孔便會立即模糊,桃小薇怎麼知道她是有問題的呢?語氣還那麼篤定,跟親眼看到了什麼似的。
青蔥玉指微蘸暖茶,桃小薇在水面上畫出一枚華麗而奇異的圖案,那是連九鼎都不曾見過的花朵,驕傲地怒放著。
「這是生長在大雪山頂的神母雪蓮,七年開花,美得不像是人間之物,偶有機緣,父皇得了一朵,原想送給名字裡有個雪字的姊姊,卻因為玉姊姊見之愛不釋手,所以轉送給她。自此之後,但凡和玉姊姊有關係的人事物,都會被賜予一枚這樣的圖騰標記,根據品階不同略有差異,在玉姊姊的眼中地位高的,神母雪蓮便越是盛開,妖嬈奪目。」
桃小薇還記得玉羅嬌自己用的雪蓮圖案,活靈活現地繡在帕子上,連花瓣上自然而生的紋理都不馬虎。
九鼎詫異道:「您的意思是,剛才帶走的宮娥身上,有這樣一枚圖案?」
桃小薇略略點頭,搖頭無奈的淺笑,「她大概沒有被告知這枚雪蓮圖的特別性,居然當成裝飾品,大刺刺地繡在荷包外,懸掛腰間。」
事實上,從這宮娥來的第一天,桃小薇就已經注意到,只是有心要探查她的來意,所以沒有拆穿。直到玉羅嬌命她傳話,那宮娥又笨嘴笨舌地說了太多,她才一語戳破。
現在是非常時期,這些埋在她身邊的不穩定因素,都是讓顏曦分心勞神的緣由,若是再留給她們機會,萬一哪天再生事端,不是給自家夫君添堵嗎?
「娘娘,您會去見玉大人嗎?」九鼎最擔心的還是玉羅嬌,這個女人始終住在花谷不遠處的城鎮之中,一邊遙控指揮光明神教迅速侵佔信仰資源,一邊堅定地等待著桃小薇找上門去。
親情是人類最難斬斷的羈絆,內侍營防來防去,卻擋不住由內而外的崩解,這事還是得看桃小薇的意思,她要是鐵了心要見玉羅嬌,誰也沒有辦法。
九鼎現在只想早些作準備,不管這位神教聖女在計畫什麼,都不能讓她有機會傷到皇后娘娘。
桃小薇匆匆抹去桌面上的雪蓮,慎重地輕輕搖頭,「見是一定要的,但不是現在。九鼎,我的身邊絕不止這麼一個小宮娥滲透進來,玉姊姊她的心思向來深沉,做事喜歡一環緊扣一環,不會放心只讓一個人完成重要任務。」
再精明強勢的人都可能會失敗,一個從不肯承受敗局的女人,絕對會在過程之中付出最多的努力,盡量減少意外狀況。
九鼎神色一凜,「娘娘,屬下明白了,這就派人去查。」
「暗查祕訪,確定是誰了也不要聲張,派人控制起來,但別讓他們本人發覺。至於方才被帶走的宮娥……」桃小薇蹙緊的黛眉緩緩放鬆,「給她尋個正當的關押藉口……嗯,不能說是冒犯了我,因為玉姊姊知道我心腸軟,是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真的狠心下手處置貼身服侍的婢女。」沉思片刻,她忽然綻放一朵壞壞的嫣然笑意,「放出風聲去,就說她意圖勾引皇上,結果被你們主子一腳踹出房間,關了起來。」
九鼎大窘,忽然之間好像不認識桃小薇了,愣愣地直望著她,連主僕之間不可直視的潛規則都忘記了。
「怎麼?你害怕陛下會因此責怪你嗎?要是他真問起來,就說是我讓你做的,保證沒事。」
九鼎垂下眼,「娘娘,屬下知道該怎麼做,這就下去佈置。要不要派人去京城把千霜和千彤接來服侍?」有她們在,桃小薇使喚得也順手些。
「贏兒和瑤瑤暫時離不開她們,還是算了。」
見桃小薇疲倦爬上眉梢,九鼎識趣地告辭而出。
新進來的兩個守夜的宮娥聽說脾性溫和的桃皇后今天處置了一個貼身宮娥,均是神色凜然,言語恭敬,行動小心,生怕不小心成為下一隻倒楣的出頭鳥。
桃小薇沒心情理會,沐浴一番後,叫人熄了燈,裹著棉被躺在床上發呆。
一定要這樣嗎?無聲問月月不答,桃小薇嘆了口氣,翻了個身,愁上心頭。
玉姊姊究竟在籌畫什麼?她只是一個女人,坐不得天下,即便現在手中掌管著光明神教,看似強大,但也只是水中月、鏡中花,不堪一擊的空中樓閣。
難道她最終的目標是……顏曦?想到這裡,桃小薇抱著錦被,嗖一下坐起來,瞪圓的眼睛出現幾分驚駭。
玉姊姊是要找顏曦報那亡國之仇嗎?平心而論,玉姊姊未出宮時,日子過得並不太好,伴在衰老的君王身邊,身不由己地獻媚奪寵,心中還有放不下的國恨家仇,這一切真的會隨著顏曦賜予她的無上榮光,而消弭於無形嗎?
或許雪姊姊能做得到,但是以玉姊姊的個性,怕是真的很難!
怎麼辦?如果顏曦知道了,他一定會……一定會……桃小薇腦海中突然出現了高昂著頭、居高臨下地傲然俯視顏曦的身影,他有力的手掌還掐著玉羅嬌的脖子,唇畔掛著一縷獰笑,饒有興趣地瞧著她在手中掙扎、窒息、死亡。
她的冷酷夫君可沒憐香惜玉的好習慣,假若玉羅嬌真的冒犯到他,那麼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出手毀滅她。
傻傻的玉姊姊,難道她真的以為手中所掌握的東西足以與顏曦抗衡?一個根基淺薄,並由顏曦親手扶植起來的宗教,可以反過來對抗擁有百萬兵馬的帝王?
一切華麗的口號,和貌似虔誠的忠誠,都敵不過強權擄掠啊!那些膜拜在她腳下的老百姓,面對顏曦手中泛著殺氣的長劍時,立時會四散而逃的!
玉羅嬌平素與顏曦交往不多,她根本就不知道惹怒顏曦所造成的可怕後果。
桃小薇死死地咬著嘴唇,慌亂的心因為唇邊的刺痛緩緩平定。一股血腥味在口腔內流竄,喚醒了她體內某一處沉睡蟄伏的記憶。
她是她的姊姊,不管玉羅嬌是否在乎這份姊妹情誼,這都是不可反駁的事實。已經失去了雪姊姊,桃小薇真的不願意再讓玉姊姊死在自己面前。
她必須想辦法阻止,只要搞砸了玉羅嬌的計畫,她就會知難而退,恪守本分,不再覬覦那些不屬於她的東西。而這樣,也可以避免顏曦和玉羅嬌的正面交鋒。
有她在,顏曦的怒火就波及不到玉羅嬌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