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卡車外面徘徊,肺裡的空氣變得滾燙,我探頭看著卡車裡面,仔細研究黑洞洞的陰影,回憶起不久之前的另外一台卡車。這一台是空的,不過很快我就要去填補它的空間,獨自一人。我的眼睛開始灼痛,因為太過用力盯著那個即將成為監獄的地方,我飛快地眨眨眼睛,提醒自己,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妳不用非得這樣做。」威爾握住我的手,手指在我的手腕內側輕輕刷來刷去,這令我的脈動恢復過來,我突然記起要怎樣呼吸。只要有他在,所有事都會變簡單,變得可以忍受。
哪怕是這種事。
我點點頭,即便恐懼好像我身體裡的一塊滾燙烙鐵。我用盡一切努力,才將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出來,抓住門邊。「不,我要做。」
「我們可以再想其他辦法——」
「不用,這個辦法就很好。」這是我的主意,我當然相信會成功。我勸服了所有人,與他們的反對針鋒相對,直到他們全都同意。威爾,凱西恩,塔姆拉,我們已經進行到這一步了。我妹妹留在幾公里之後的地方,她在那裡等著、藏著,直到威爾和凱西恩回去找她。
威爾的表情嚴肅,這令他顯得比較老、比較疲憊,不過依然令人心痛的美麗。我眨眨眼睛,輕撫著他的臉,手指描畫著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線條。「一切都不會有問題。」我安慰他,「只要嚴格按照計畫執行就好。」
「在裡面不要做傻事……不要試圖逞英雄——」
我將手指壓住他的唇示意他安靜,品味著他嘴唇堅硬、冰涼的皮膚組織。他的目光柔和下來,眼睛中的金色、褐色還有綠色,像極了秋天的森林。某種情感在我的胸口舒展,當他用這種眼神看著我,經常會令我產生這種感覺。
我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凱西恩,有些羞赧又害怕他一直在看著我們。不過他的目光是投向那邊的森林邊緣,同時一隻腳踢著地。即便如此,我也可以透過我們之間的共同感應感覺到他。他正非常努力嘗試給我和威爾留一點空間,然而我感應到他是在努力專注於避免看向我們……他掙扎著隱藏起在他體內竄行的煩惱。
我等著他轉過頭來。也許我甚至希望他這樣做,我不知道。這一整個「共用一種心電感應」的事,對我來說是全新的。當他終於看過來,我朝他點點頭。他也輕輕點頭作為回應。
我勾起一根手指,大聲講話,聲音大到足以引起他們兩人的注意。「現在背過身去。」
威爾嘴角揚起一絲罕見的微笑,不過他依然服從。凱西恩也是。他們背對著我之後,我脫去衣服,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動作上,每一步都那樣慎重。我解開鞋子、從退下的牛仔褲中間邁出來。我將衣服整齊地疊成一摞,加倍的在意……好像這個動作是最重要的。我猜我是在拖延時間。
我赤裸著身子,站在那裡盯著威爾的背影。柔順的灰色棉布被他強壯的肩胛骨頂得繃緊。空氣劃過我全身,陽光親吻我的皮膚。現在便是我應該爬進卡車、關上門的時候。現在便是我們朝著獅子洞穴出發的時候。他們會按照我的要求,將我留在那裡、遺棄我。如果事情進展不順利……我在心裡打了個寒顫:不要去那裡。
總之,我的喉嚨發緊。突然間,矜持不再重要。我抓住威爾的肩膀,用力將他轉過來,將自己的嘴唇貼住他的,這個吻感覺起來更像是在吻別。我傾注一切,傾注我們的回憶,我們經歷過的一切,我們在查帕拉爾的時光,他的家族,那些獵人們試圖毀掉我,失去米拉姆,柯賓試圖殺害他……
他的手纏繞住我的後背。我吻著他,直到那股熟悉的灼熱在我體內湧現,慢慢爬上我的氣管。我的臉滾燙,我掙脫開,喘著氣,渴望著。
而且赤身裸體。
威爾的目光朝下看,一絲都沒有錯過,最後才又看上來。他深吸一口氣,胸口高高鼓起。我的雙頰燙得更加厲害,不過我依然拖延著。原本熄滅的情感又在他淡褐色的眼眸中閃動起來,我知道我必須走了。我必須走,不然我將永遠都走不了。
我跳上卡車,開始將門拉著關起來。
他的聲音阻住我,「等一下。」
我抬眼覷著他。
「妳必須先變形。」他舉起繩子。
「哦。」我怎麼會忘記呢?我們必須萬無一失,才能誘敵上鉤。
我走下車子,站在那裡強迫自己變形。因為我的情緒緊張,身體又因對威爾發生反應而顫抖刺痛,所以沒有花很久的時間。我飛快變好形,皮膚緊緊繃起,翅膀推出來恢復自由,在空中微微顫動。
威爾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他的讚賞之意非常明顯。這種感覺在我心裡刮過,令我內心融化,欣慰地看見他依然可以看著我,看著我的龍形,就好像他第一次見到我時那樣。就好像我是某種美麗的生物,而不是他家族狩獵的怪物。這對建立我的信心非常有幫助,因為我馬上要面對童年印象中模模糊糊的怪物——天賜族,那些派獵人來獵捕我們族類的傢伙。終於,他們的面紗即將向我揭開。一聲乾巴巴的、顫微微的呼氣,奔出我的身體。
威爾飛快又溫柔地綁住我的手腕,然後是我的翅膀。他這樣做的時候避開我的眼睛,好像他無法忍受對我做出這樣的事情。
我感覺到凱西恩轉過身時發生了改變。質疑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因為我像個獵物被綁起來,展現在他眼前。
威爾幫助我鑽進卡車裡的時候,看著我的臉。我向他微微一笑。這笑容感覺很虛弱,很勉強,所以我任由微笑消失,只是用我的眼睛跟他溝通:這樣做是對的。
隨後我轉身,背對著他,這樣他就無法再看見我的臉。
這樣我就不必看見他的臉,就不會打退堂鼓。
我感覺到他在等待,在我身後猶豫,就好像我感覺到一波波令人苦惱的擔心,從凱西恩身上滾滾而來。不過我不能回頭看,不能去看他們任何一個人,我不能。如果我回頭,恐怕我就會退縮,變回躲在被子底下瑟瑟發抖的那個小女生,聽著阿藍在黑暗中輕聲講天賜族的故事,還有龍裔被他們抓到以後會遇上的可怕遭遇。我們不可能準確地知道那些遭遇,因為那些龍裔從沒有回來過。
終於,威爾關上了門,將我封在裡面。我轉過身,有那麼一刻,我顫抖的雙手緊緊抵住冰冷的金屬,就那樣撐住,好像這樣我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碰到他,感受到在另一邊的他。是他,而不是凱西恩。
過了一會兒,威爾和凱西恩爬進前座,車門砰地關上,然後我們上路。卡車在我四周嗡嗡響,我在髒兮兮的地板上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緊緊抱住自己,我的胃擰成一個結。
我深吸一口氣,等著卡車停下來,等著一切開始——這場我等了一生的戰役。
一路崎嶇不平,顛走了我的些許勇氣。這一切太過熟悉,我不禁再次產生疑問,自願重新經歷這一切是否是明智的選擇。卡車的後車廂感覺會讓人患上幽閉恐懼症,空氣稀薄,沒有可以移動的空間,而我也喪失了行為能力,和我最可怕的噩夢一樣陷入困境。想到這裡,我猛地一驚,又牢牢抓住上次我這樣被關在卡車裡的記憶。上一次……
無論如何,那是我如今在這裡的原因。
我小口呼吸,掙扎著想鎮靜下來,並且向自己保證說,這一次我可以控制自己。我搖著頭,將散落在臉龐的亂糟糟頭髮拉開,試圖在車子急轉彎的時候保持住平衡。
我在心裡列了一份與上次經驗不同的清單,以此來穩定自己的神經。我相信前面的兩個司機,他們守護著我。我知道我們要去哪裡,我曾見過我們的目的地。而且,這一次我不會受苦,至少身體上不會。不過我是孤身一人去那裡,沒有米拉姆。
米拉姆是我們這趟行程的主要原因,是我們要去拯救的那個人。老實說,她只是我之所以在這裡的一部分原因。對我來說,其實還有一件事更加重要,是更大的主因:尋找真相。威爾知道這一點,但我不知道塔姆拉意識到了沒,或許甚至連凱西恩也不知道。不過威爾知道,這一次還關乎尋找答案、尋找爸爸。
卡車速度慢下來,最終停住。我屏住呼吸,空氣從我的嘴巴裡、鼻子裡呼呼地冒出來,像霧一樣。這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住,因為這就是我,一個會噴火的生物。現在情緒掌控了我,尤其令我難以再變成其他東西。
恐懼,憤怒,疑慮。當我和威爾說這個辦法行得通時,我是在開玩笑嗎?在欺騙我自己?所有這一切都變成我心裡湧上來的一大波焦味和灰,準備好變成火焰衝出來。
數個聲音在我置身的小小車廂外響起。再過不久,我就要孤身一人置身於天賜族中,就如計畫中的那樣。我等著,肌肉繃緊,在我的龍族皮膚下微微震顫。我的翅膀想張開,和綁住它們的繩子緊緊絞在一起。威爾綁得很不錯,就算我想,也無法掙脫。不過我並不想,這不是計畫的一部分。計畫是,我要扮演一個可信的俘虜角色。
有那麼一刻,我想起自己的妹妹還一個人待在汽車旅館的房間,等著男孩們回去。我們離開的時候,她面帶微笑,不過笑意沒有延伸到她的眼睛,也不在她的心裡。她如霜一般的眼睛蒙上了濕漉漉的東西,一閃一閃,我知道等我們一離開,她便會崩潰,開始大哭。
塔姆拉在我提出這個計畫的整個過程中,一直竭力反對,甚至在我勸服威爾和凱西恩之後,她仍然繼續反對。當繩索絞進我的肉裡,阻斷了我的血液回流,我將塔姆拉和自己心裡不斷升起的擔心推到一邊。我忍著肉痛,目光看向卡車車廂的後門,等待著。聲音在空中響起,我想我認出了威爾低低的聲音。也可能是因為我太過於想聽見他的聲音,非常想。
凱西恩也在那裡,我不需要靠聽見他的聲音來感知到,我可以感覺到他。當我在陰影裡等待的時候,他的憤怒首先擊中我,快速又猛烈。他現在一定是和他們面對面。一絲涼氣嘶嘶地從我的牙縫中間溜出來,他的怒火充斥在我體內,冰冷徹底,像冰火一樣直接凍透進我的骨髓。
為了抵抗這種冰冷,我集中意念深入內心——我本質的所在。熱氣在我體內翻滾,慢慢地燃燒,衝出一條道路,直接來到我的氣管,和凱西恩冰冷的怒氣展開一場大戰。
外面傳來匡啷一聲,好像是金屬蹭在金屬上的聲音。我猛地張大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看著卡車門打開。
燈光衝進來照亮我這個金屬牆壁的牢籠,我抬起被捆住的雙手遮住眼睛,透過指縫偷偷看出去,發現是威爾,他看起來很放鬆、很鎮定,沒有露出任何異樣。至少外表沒有顯露出來。他下巴的肌肉若隱若現,微微抖動,顯示出他向我伸出手指的時候,也很緊張。「她就在這裡,夥計們……」
凱西恩在他身後不遠處徘徊,旁邊還跟著其他幾個人,他們全都穿著實驗室白長袍,用一種深邃、評估的目光偷偷覷著我。=天賜族。=這種認知震撼著我,我真的沒有準備好面對他們。
凱西恩和他們站在一起,這種諷刺的場面我沒有錯過。一種想要大笑的衝動冒出來,卡在我的喉嚨。
我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這台卡車已經倒著駛進某種車庫門,一條長長的、蒼白色狹窄走道在我面前展開,一道單扇的鐵門在走道盡頭等著我。我沒有辦法從這裡逃到外面的世界去,逃到天空上去。只要我在這裡就不可能逃跑,沒有任何辦法。
其中一個白長袍走上前來,他拿著一根尾端帶有一個圈的竹竿。我還沒有意識到他要做什麼,他便將這個鐵圈套在我被捆綁住的雙手上,隨後繫緊,粗魯地一拽,將我從卡車的車廂裡拖出來。我只勉強瞥見那個人意志堅定的眼睛,是那種非常淡的淡藍色,淡到近乎透明,緊跟著我便從卡車裡摔下來,跌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肩膀著地,痛得大叫一聲,同時也很驚嘆這些穿著實驗室制服的人看起來居然那樣普通,就好像醫生或者研究學者一樣,而不像那種可怕的神祕人,不像我生命中長久以來的一道陰影。
凱西恩的怒火一陣波動,連帶也在我內心掀起漣漪。我哆嗦了幾下,試圖將它甩掉。它令我意志軟弱,令我想反抗,想從這些天賜族的枷鎖中逃走。然而我不可以。
威爾發出一個聲音,介於嘀咕與咆哮之間。當我抬起眼,目光正好對上他的。他垂在身體兩側的手握成拳,差一點就克制不住自己。我用最微小的動作搖了搖頭,希望可以傳遞給他他必須控制住自己的訊息。
他們該走了。我知道這樣做一定會殺死他們兩個,然而我不能夠冒險,讓他們任何一個人露出最微小的破綻,被人察覺他們很在乎我會遭受到的對待。
「起來!快走!」那個傢伙拉著竹竿,綁住我手腕的繩子絞得更緊,我幾乎相信如果我不動的話,也許就會失去雙手。
我瞪著他,被那雙淡藍色眼睛中露出的淡然震撼到。那雙眼裡什麼感情都沒有,甚至連我預料會有的感情都沒有。沒有歹毒,沒有惡意。因為他根本漠不關心,他相信他所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凱西恩的憤怒繼續在我內心裡擴散。
「你們看看她。」其中一個白長袍說。我幾乎是被誘惑著低頭看著自己,好看看他指的是什麼。
這時只見一陣悉悉窣窣飛快、令人恐慌的動作,隨後我的嘴巴便被一條膠帶封住,我甚至沒有時間做出反應。我猜他們已經非常清楚我是什麼、我可以做什麼。
那個白長袍退後一步站穩。「好了,暫時先保持這樣,一直到她被處理之前,她便不會用火燒任何人。」
我透不過氣,只能低聲咕嚕著。我的目光四處晃,尋找威爾,我需要再次看見他,在我被帶走並且「被處理」之前,再看他一眼。
另外一下猛拽,我踉蹌著站起來。我被拉著飛快地順著走道走下去,經過其他人身邊。籠子裡的電燈泡吐出冷酷無情的黃色燈光。
我一直走,再也看不到威爾和凱西恩。
然而,凱西恩的恐懼和怒火依然可以傳遞給我,那種激烈又冷冰冰的情緒席捲過我。我回頭,想看他們最後一眼。
凱西恩站得像一尊雕像,望著我的背影。威爾正在和其中一個白長袍講話,他的目光曾經朝我這邊滑過來一次,很短暫,隨後便轉開。他的臉色不是普通蒼白,手搓著脖子一側,好像那裡有什麼東西他必須搓掉一樣。
隨後,我走到走道盡頭。我們穿過那道門,我再也看不見威爾。
現在,我只能看見等在我前面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