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每天都有人魚晉升為「賽蓮」,艾絲瑪琳也並非每天都會參加這種派對。
她的姊姊朵西妮亞當初為了慶祝首次當上「賽蓮」,在一週內參加大大小小無數的儀式和慶祝會,而她卻留在家閒晃,那彷彿還是昨日的事。
如今,輪到艾絲瑪琳了。
「對,這位是艾絲瑪琳,我第二個孩子。」艾絲瑪琳的母親一手摟著女兒,這大概已經是今晚的第五十次。
「是嗎?」那位年紀較長的雌人魚脖子上戴著沉甸甸的珍珠項鍊,微微點頭,「恭喜,羅納曼太太——」
「羅爾曼。」母親糾正她。每個人都認識經商的羅納曼家族,但羅爾曼家族卻是從事漁業,所以大家不太談論。「也許,妳還記得我的大女兒,朵西妮亞,她在兩年前取得了賽蓮腰鍊。」
「喔,當然了。」較年長的那個女人說道,「朵西妮亞小姐,是的,她是一位可愛的年輕女孩。」
「艾絲瑪琳是我們家最聰明的孩子,」艾絲瑪琳的母親繼續說道,「她能牢記每首歌和歷史。」
艾絲瑪琳配合地微笑。朵西妮亞,妹妹們叫她朵西亞,是家裡最漂亮的,而艾絲瑪琳是最聰明的。
母親怕她們忘記,常常提起這件事。
年長的女士沉思,微短的尾巴輕輕擺動。
「她是不是妳那位曾和翅人男孩一起玩耍的女兒啊?」
她對著艾絲瑪琳微微皺眉,儘管事情尚未證實,卻已先露出不認同的表情。
「喔,老天,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
母親顯然是說謊,因為到現在,艾絲瑪琳偶爾還是會因為她和亞倫德的友誼,而被嘲弄一番。
她已經有許多年沒見到他,但曾和他一起玩耍是事實,他甚至還教她讀書,為此她成了別人眼中的怪人。
「我很慶幸他沒再出現。」老女士繼續說,「那些家長應該管好自己的孩子才對。」她意有所指地看著艾絲瑪琳的母親,彷彿她也應該做到。
「失陪了。」
艾絲瑪琳和房間另一頭的朵西亞眼神接觸,便擺動尾巴往上游。
艾絲瑪琳這幾日很少見到姊姊,就算艾絲瑪琳沒有忙著準備賽蓮的儀式,朵西亞也幾乎不在家,艾絲瑪琳猜想她交了新男友。
朵西亞一直嚼著橄欖,這下總算停下嘴巴,抱住艾絲瑪琳的肩膀。
「終於啊!」朵西亞在她耳邊尖聲說。她們一直期盼有一天能一塊兒做些興奮刺激的事情,這天終於到來,她們兩位都是賽蓮了。
艾絲瑪琳拿了一顆橄欖,眼睛四處找尋服務生的影子。「妳這些是從哪弄來的?」她問朵西亞。
「剛剛服務生端出來給大家吃的,我的分妳吃,裡頭有包杏仁。」朵西亞把一半的橄欖分給艾絲瑪琳。
艾絲瑪琳的母親只有在重要客人來訪時,才會買橄欖,而且還會抱怨必須用一整條魚才能換到一小把水面上世界毫無價值的零食。
「妳該不會是已經受不了和媽媽四處會見那些有錢老女人了吧?」朵西亞露齒笑著說。
「我最愛的部分,」艾絲瑪琳說,「就是她們老是稱呼我們『羅納曼』。」
朵西亞悶哼,「當初在我的派對上也是這樣,我覺得她們是故意的,好逼我們非出言糾正不可。反正不要緊,其他賽蓮還是很友善的,妳只有今晚必須忍受那些老貴婦。」
一位紳士擦身而過,身上大量的貝殼串飾差點勾住朵西亞的頭髮,她表情微怒。
「我們在儀式開始前,先游到天花板吧。」艾絲瑪琳說,「這裡好擠。」
大部分人魚都聚集在房間下層,抓著石雕,或是擠在漂浮的燈籠旁。
「非常贊同。」
朵西亞抓住艾絲瑪琳的手臂,擺動尾巴,帶領她沿著錐狀天花板而去。天花板上有個缺口,從地底氣穴發出的淨水泡泡流進來,在缺口附近有塊岩石突出來,她就停在岩石旁。雖然泡泡有時會遮住底下的景象,至少她們在這裡有點私人空間。
「妳這幾個禮拜都到哪裡去了?」艾絲瑪琳問,「我幾乎都沒有見到妳。」
「因為妳太忙了,」朵西亞說,「我都在啊。」
艾絲瑪琳挑眉,「根本不在。而且,我也沒看見杰爾。」朵西亞每次對某個男孩有意思,舉止都會害羞、忸怩,不過她最近在舞會看上杰爾並不是祕密。
朵西亞遲疑了一下,回頭看著底下的景象,水因為大家的動作而翻騰。「杰爾?」她搖搖頭,「我也沒看到他。」
「那麼,到底是誰?」
「說不定我並非在忙男孩的事情。」朵西亞說,表情尷尬,這實在有點奇怪。
發出奇妙光線的球體暗了下來,意味著主秀即將登場。賽蓮的儀式要開始了,艾絲瑪琳知道自己應該去找米娜瑞小姐準備妥當,但她比較想和朵西亞一同觀看。
燈光熄滅,艾絲瑪琳幾乎看不到朵西亞的臉。海底傳來一陣怪異的女人聲音,三位雌人魚現身,把一個和她們等身高、微微發光的石頭推到中央。
天花板的缺口也撒下魔法般的光線,在她們移動時短暫照亮朵西亞的臉。幾位雄人魚的尾巴變成了人腿形狀,身上穿著破爛衣服,從上頭踢著水往下游。他們身後,有幾對雄人魚撐著白帆,假裝成人類的船。
底下的那些女人停止歌唱,輪到男人模仿起人類水手的歌曲。
「風向順,便能抓住鯨魚;運氣好,還能抓到人魚……」
底下那顆岩石就在歌聲中從中裂開,露出一小道光線。三位雌人魚撬開岩石,裡頭有位安臥在水晶般裡襯的雌人魚,罕見的紅髮漂蕩著,閃著光芒的小珠串在髮絲中穿梭,纖細的腰上繫了一條偽造的金色賽蓮腰鍊。
「喔,好姊妹,怎會有磁性的嗓音入我的睡耳,將我從夢中喚醒?」這位雌人魚單純、充滿力量的歌聲,讓艾絲瑪琳住處的社區歌唱班相形見絀。
其中一位「男人」被她的歌聲引誘,一直往下游,他們的眼神緊鎖著彼此,她開始朝他漂去。
「好姊妹,不可!快回來!」其他雌人魚同聲唱。
她們拉著她的手臂和鰭,她像是突然清醒般地搖搖頭,接著又再次往上漂。賽蓮和人類男子愈發對彼此著迷,最後他解開她的腰鍊,她戲劇性地昏厥在他懷中,尾巴隨著最後的抽搐分裂成兩條腿。
支撐著帆的雄人魚分散在他們周圍,其他賽蓮游到陰暗角落,為她們的損失哀傷歌唱。男人努力把人魚拖上岸,那位雄人魚演得真好。
朵西亞和艾絲瑪琳為這段愛情和隨之而來的悲劇嘆息,這故事她們再熟悉不過。就算是最窮苦可憐的人魚,也會每週聚在家裡或小酒館裡,分享關於他們歷史的歌曲和故事。
下一個場景開始,舞臺上的布景全是從沉船殘骸取得。人類男子把賽蓮帶回家中,她試著取悅丈夫,但是由海草假裝的壁爐「黑色火舌」燙傷她,她也畏懼他的馬——由一位肌肉結實、戴著海馬面具的雄人魚飾演。他的丈夫終於失去耐心,打了她一巴掌,觀眾激動地發出噓聲。
「人類才不會那樣。」朵西亞小聲說。
「說得好像妳認識人類似的。」艾絲瑪琳說。有時候朵西亞的確很了解人類。
朵西亞露齒笑,「如果我是人類的妻子,我才不會那麼笨。」
「我倒是很想騎馬。」艾絲瑪琳說。
朵西亞握緊艾絲瑪琳的手,「我也是。」
賽蓮為了贏得丈夫的愛,孤注一擲,坦承她已經懷孕。她的丈夫愣住,揮出的手停在半空中,突然他開始唱起情歌,可悲的人類價值觀表露無遺。
艾絲瑪琳受不了這種說教意味濃厚的故事,但是部落裡的長輩當然希望能嚇一嚇年輕賽蓮,讓她們遠離人類。
燈光變暗,工作人員把舞臺布景搬走。在那首描述人類多殘酷、賽蓮多愚昧的陰鬱歌劇後,緊接著的是雄人魚三重唱帶來的熟悉歡快歌曲。
「這些我們在幼兒園就學過了。」朵西亞調侃。
「今天這場是那些老貴婦主辦,所以他們不會把歌詞改得太低級的。」
「不過妳聽到那首『漁歌』了嗎?他們根本不必把它放進歌單裡。」
其中一位唱歌的雄人魚發現她們在交談,便直接對著朵西亞的方向唱歌,並伸出一隻手揮舞著。
朵西亞見狀,緊挨著艾絲瑪琳。
「喔,不會吧。」她悶哼。
「別再直視他們。」艾絲瑪琳說。
「我當然不會。對了,妳應該去找米娜瑞女士了吧?」
她的賽蓮儀式差不多要開始了。
艾絲瑪琳一直不願去多想這件事,過去幾天以來,她的肚子因為焦慮而不太舒服,但她已經漸漸習慣。
成為賽蓮是至高的榮耀,是人魚社會裡崇高的地位,米娜瑞女士告訴她根本不必緊張,但是新人總是會緊張的。
小時候總以為有許多可能,她長大後也許能成為演員、海盜或是漁夫。但艾絲瑪琳明白,那畢竟只是小孩的幻想遊戲,她所屬的世界在這裡。
然而一想到要在認識的人面前,念出賽蓮誓約,立誓往後永遠只過一種生活,她還是覺得可怕。
她羞怯地靠近米娜瑞女士,這位最資深的賽蓮因為長期坐在岩石上,所以皮膚黝黑起皺,雖然身材嬌小,卻有王者之風。
「妳今天很漂亮,艾絲瑪琳,」米娜瑞女士說,「不必那麼驚恐。」
「我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
另外兩位年長賽蓮,同時也是米娜瑞女士的朋友,聚過來安撫她。「真難相信,打從我們選中妳,已經過了三年,妳和朵西亞一定都很興奮!」
每年部落的各間學校都會舉辦為期一週的慶典,每位孩子都要為部落長者唱歌、表演魔法。
如果賽蓮和長者發現其中有孩子富有潛力,便會挑出來做其他測驗,然後會有一些幸運女孩被選中,訓練成為賽蓮。她們會得到一條施了魔法的金腰鍊,雖然環節很細,卻異常堅固,無法破壞。
接下來幾年,新手賽蓮要學著把魔法注入腰鍊,以備不時之需,同時也要年復一年增強魔力。
藉由駕馭外在的魔法,她們自身的魔力也會增強。
她們要學會賽蓮歌曲的每個細節,學會使用自己聲音的力量。她們會一而再、再而三被警告人類有多危險。
雄人魚三重唱結束,米娜瑞女士來到舞臺中央,示意艾絲瑪琳跟上來,其他幾位年長賽蓮依階級排列前進。
觀眾大多是像朵西亞這樣的年輕賽蓮,她們微笑,歡迎新人。艾絲瑪琳抓著串珠項鍊,試著保持冷靜。
「為您介紹艾絲瑪琳.羅爾曼。」米娜瑞女士說話的語氣像在歌唱,「她已經完成訓練,準備好成為我們這片海洋的守護者。」
一位侍者端出一個儀式所用貝殼,大小和艾絲瑪琳的頭一樣,打開後,裡頭是那條艾絲瑪琳花了許多時光注入魔法的金腰鍊。
米娜瑞女士提起腰鍊一邊環釦,把另一端交給艾絲瑪琳,腰鍊就這麼好一會兒連接著彼此。
艾絲瑪琳複誦米娜瑞女士念出的誓約。
「我發誓以海之女身分效忠,有生之年盡我所能,保護海洋和其子民,遠離人類危害,就算拋棄自己的欲望也在所不惜。」
艾絲瑪琳吞嚥,她想起了那一天,資深賽蓮解說如何毀掉一艘漁獲量過大的船、如何迅速溺死人類。
她快速念出接下來的話,希望快點結束這一切。
「海洋是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的初戀,我誓言效忠。來日我有了子嗣,我會為他們、為我族人的安全與力量,保護好腰鍊。我把自己永遠奉獻給海洋和其子民。」
『這些話說出又遺忘的頻率有多頻繁?』
艾絲瑪琳一邊沉思,一邊拉起及腰的深棕色頭髮,好讓米娜瑞女士把腰鍊繫在她肚臍下方。
「妳是我們的一員了。」米娜瑞女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