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施慢慢從夢中掙扎著清醒過來時,天已經亮了。
陽光從她正對面的窗戶照進來,照在她睜開的眼睛上,將她面前的事物,全部籠罩在一片刺眼的光暈中。
她在這片光裡愣了幾秒鐘,才慢慢地恢復視力,發現自己竟然在廁所裡,趴在馬桶蓋上睡了一夜。最要命的是,這種抱著馬桶睡覺的姿勢太扭曲,她現在渾身酸疼,所有的關節似乎都要移位了。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洗手台前,掬了一捧水潑在自己臉上。冰涼的水刺激著她的皮膚,她的意識這才稍微清醒一點,回想起昨晚的事情。
她參演的新戲收視率一路飄紅,老闆請喝慶功酒,酒過三巡,大家情緒高漲,有人提議到KTV裡唱歌。
唱就唱吧!她戲演得好,唱歌也不怕誰。
可沒想到,她唱到一半,出去接個電話,竟然看到她交往了兩年的男朋友孫司南,正在走廊上抱著一個辣妹,吻得忘生忘死。
她一氣之下,用高跟鞋踹了孫司南的下體,當場宣佈分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包廂,開始埋頭喝悶酒。
半瓶伏特加下肚,後面的事情,她就完全不記得了……
她晃了晃頭,一邊在心裡咒罵劇組裡那些渾蛋沒人性,竟然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不管,一邊打開廁所的門,歪歪扭扭地往外走。
包廂裡早已空無一人,不過顯然還沒被打掃過,空酒瓶丟得到處都是,長沙發的抱枕也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那場面,好似颱風過境,所有的物品都不在它原本該待的地方了。
她腳上還踩著高跟鞋,腳步虛浮,小心地踢開地上的酒瓶,往門的方向走走。走到沙發旁,她被翹起的地毯絆了一下,整個人呈八爪魚狀趴在地上。
本來就是宿醉剛醒,腦袋都是懵的,這一記重摔,更是讓她覺得自己的腦漿都在晃,太陽穴一陣尖銳的疼。
她咬著牙,趴在那裡罵了半天的娘,也沒積攢出力氣再爬起來。
在地上趴了一會兒,她身上無力,眼珠子卻在四處打量。由於視線比較低,她甚至能看到茶几底下的狀況。
呵呵……這裡似乎並不是空無一人啊!看,面前這位老兄比她還慘,醉得躺在茶几底下,睡得正香。
這老兄躺在那裡,臉貼著茶几,看不清長相,光線太暗,也看不清衣服顏色款式,一時之間,還真判斷不出是誰。
她用盡力氣爬起來,拍了拍茶几,啞著嗓子朝茶几下喊了喊:「老兄!老兄,你醒醒,天亮了!」
沒反應。
無奈,她伸手去推茶几,可是茶几太重,她手腳無力,根本推不動,只好伸手拽了拽那老兄的衣服。
現在是夏天,衣服都比較輕薄,那位老兄穿的是短袖,她扯他袖口的同時,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胳膊,立刻被他身上的冰涼嚇了一跳。
那是一種非常不正常的涼!
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她的全身,她猛地縮回手,才發現自己手上全部都是血……
她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抱著頭尖叫了起來,聲音引來KTV的服務生,兩個男孩合力挪開大理石茶几,現場立刻響起一片驚呼。
茶几底下的男人一張臉血肉模糊,睜著大眼,早已沒氣了。
一直在發抖的羅施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衣著,那套衣服她再熟悉不過,雖然很不情願,但也是她親手挑選了送出去的……
那是她的男朋友,或者說前男友孫司南。
昨天還活生生的、風流快活著的人,今天怎麼就……
羅施有些站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KTV報了警,警察來得很快,十五分鐘後,整個KTV已經封鎖起來,不許出入,所有的相關人員正在接受盤查。
羅施身上披著一條薄毯,手裡捧著熱咖啡,精神恍惚地坐在隔壁包廂裡,等著警察來做筆錄。
其實她現在的心情有些複雜,她在演藝圈裡雖然算不上是最拚命的,但也兢兢業業,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成績,難道就要栽在孫司南手上?
孫司南這個人確實算不上是個好人,一開始追求她的時候,她就曾經因為他的壞名聲而猶豫過,可人渣也有人渣的堅持,他決定做某件事時,實在是固執得可怕,連環攻勢連續進攻了她半年。
有條泡妞絕技是這麼說的,「若她未經世事,就帶她看盡人間浮華;若她飽經滄桑,就帶她去坐旋轉木馬」。孫司南的招式是,既帶她看盡人間浮華,又帶她去坐旋轉木馬。
羅施進入娛樂圈好幾年,還是第一次有男人對她這麼用心,而且這個男人長相斯文,還有些才氣。漸漸地,她就有些迷糊,以為自己是能夠讓浪子回頭的那個特別的存在。
那時候,媒體上關於他們關係的猜測漫天飛,藉著這股東風,孫司南膽子更大了,在一次記者發佈會上,他突然面露溫柔地摟著她,對著閃爍的攝影機說:「小施是上天賜給我的寶貝,我會好好珍惜她的。」
羅施騎虎難下,半推半就,只能認下了這段關係。
哪知道,甜蜜不到一個月,她就接連抓到孫司南劈腿。嫩模、演員、他的助理……凡是跟他沾上邊的雌性,都跟他有過一腿。
她當時就想分手,是她的經紀人龍懿抱著她的大腿,哭著喊著讓她三思。
龍懿說,新戲正在洽談中,這部戲的導演和製片想要一個形象正面的女星,如果這個時候出了亂子,新戲鐵定就泡湯。
她都已經一年沒出代表作,本來就有些被淡忘,如果再醜聞纏身,接不到新戲,那就徹底翻不了身了!
兩年來,她忍辱負重,新戲洽談好,拍了,也播了,她的角色單純可愛重義氣,很是討喜,直接飆上話題榜榜首。
龍懿在開會時對她點頭,神祕兮兮地說:「甩掉那個賤男人的時機到了!大家對妳的印象還停留在角色裡,妳因為賤男劈腿而分手,大家只會同情妳,唾棄賤男,所以,小螺螄,抓到機會就去大幹一場吧!」
有了龍懿的首肯,羅施跟孫司南分手的底氣就足了許多,再加上昨天喝了酒,又看到那樣的畫面,兩年來的委屈求全頓時湧上心頭,她怒踹他的子孫根一腳,撂下一句:「記住,是老娘甩了你的!」然後便在賤男的哀號聲中,昂首闊步回了包廂。
幹完了這麼一件大事,她的心裡雖然解氣,但是又覺得很心酸,畢竟這是這麼多年來,她唯一的一次戀愛,現在被搞成一齣鬧劇,她哪裡還有勇氣再去面對未知的愛情?
悲春傷秋中,不知不覺就喝多了,誰知道,這一夢就如三生,醒來後,賤男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她則成了頭號嫌疑人。
她甚至有一瞬間的恍惚,以為真是自己酒後失控殺了孫司南,可是,冷靜下來想想,又覺得不太可能。
她對他並沒有那麼深的感情,頂多就是厭惡,好像她清清白白的人生被抹上了狗屎一樣的厭惡。
談不上恨,更不可能恨到殺了他。她還有自己的大好人生,才不會跟一坨屎過不去!
可是,現在怎麼辦?
她什麼都不記得了,要是真被當成殺人犯抓起來,她這一輩子就全毀了!
這麼想著,她抱著熱咖啡,裹了裹身上的毛毯。明明是盛夏,她卻覺得冷,渾身上下透心的冷。
包廂的門沒關嚴,外面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斷斷續續地傳了進來。
「羅施……那個演藝圈著名的花瓶,長得確實美,身材也夠霸道……」
「我去做筆錄,你們都看到她了,就我還沒見著她的真容,別不夠意思啊!」
「想得美,她是重要嫌疑人,唐隊長可發話了,他要親自做筆錄。」
「別說了,唐隊長過來了……」
唐御臣是最後一個趕到現場的,本來他那輛霸氣的凌志就比局裡的其他車要快,應該是第一個到的才對,只不過接到報案時,他人正在郊外追一個嫌疑犯。
黑燈瞎火的山路上,他跟嫌疑犯的車飆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是嫌疑犯車裡的油耗光了,天也亮了,這場追逐戰才告一段落。
他抓了人後,又開車將人送回警局,這才來到現場。
除了查案,玩車就是他唯一的樂趣,不過,時光如果能倒退六年,他的興趣也許還會加上一個叫作「羅施」的白目女孩,而這一切的「也許」,都被他歸類於年少輕狂、荷爾蒙過盛,所以才會被美色所惑,做了那麼多丟人的事。
六年過去了,他成熟了很多,覺得自己就算再見到羅施,也有信心不會再像之前那麼丟人。
可事實並不是那麼一回事,當他看到站在走廊上,失魂落魄的羅施那一剎那,還是條件反射地躲開,然後安排了隊裡最細心的女警小元,將她送進旁邊的包廂休息,吩咐好好照顧她,要什麼給什麼,並且傳話說他要親自給她做筆錄,在這之前誰都別去打擾她之後,這才前往案發現場瞭解情況。
隊裡的大冬、小冬看見唐御臣過來,立刻上前來彙報目前瞭解到的情況。
大冬和小冬是一對兄弟,哥哥叫周隆冬,弟弟叫周晨熙,但是局裡面的同事習慣叫哥哥為「大冬」,也就順其自然地把弟弟叫成了「小冬」。大冬、小冬的叫著順口,慢慢的,就沒人再叫那個拗口的本名了。
大冬先說:「死者喉頭腫脹,眼瞼出血,嘴唇發紫,法醫初步斷定為窒息死亡,但不是機械性窒息,有可能是病變,或者急性食物過敏、藥物過敏等等原因引起的呼吸道阻塞。
死亡時間是凌晨三點到四點之間,具體的結果要等解剖後才能給出。現場環境混亂,死者倒臥的位置也有點奇怪,是在茶几底下,究竟是自己爬進去的,還是被人推進去的,不得而知。而且,死者死後,凶手還劃花了他的臉,不知道是有多大的仇?」
小冬補充:「我們問過KTV的工作人員,這個包廂的客人在凌晨三點就離開了,然後經理吩咐他們先不要來打掃,說是客人特別囑咐的。」
唐御臣在這個混亂的包廂裡細細打量,一邊抬頭問小冬:「經理有沒有說是哪位客人囑咐的?」
「經理目前不在店裡,暫時還聯繫不上。」小冬翻了翻筆記本後回答。
「去調閱監視器,看看案發這段時間內,有什麼人進出包廂。」唐御臣吩咐著,又仔細地四處看了看,目光落在死者身上。
死者瞪大的眼睛盯著天花板,看起來十分嚇人。
他在看什麼?
法醫忙著拍照,唐御臣圍著屍體轉了兩圈,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叫來了兩個警察,合力把一旁的大理石茶几翻開來。
光潔的大理石檯面,赫然寫著兩個血紅的字:報應。根據報案人描述,死者在茶几下躺的位置,這兩個血字正好位於他雙眼的正上方。
「凶手把死者塞進茶几底下,就是為了讓他看見這兩個字,到死都看著它。」唐御臣皺眉,「還真是很大的仇!」
說著又在現場轉了幾圈,沒什麼其他發現,這才走出包廂,準備去見見羅施。
他拿著筆記本來到隔壁包廂門前,隊裡唯一沒見到羅施本人的小李立刻湊了過來,笑咪咪道:「頭兒,你也忙了一夜,肯定是累了,不如我替你去做筆錄吧?」
唐御臣挑了挑眉,不客氣地拿筆記本一拍小李的頭,口氣有些硬,「該幹嘛幹嘛去!」然後,不給自己再猶豫的時間,推門走了進去。
羅施第一眼就認出了唐御臣,她張嘴站了起來,顯然是錯愕到了極點,指著他大叫了起來:「唐學長,怎麼是你?」
她此時看起來臉色有些蒼白,妝也脫得差不多了,但是依舊難掩美色,吹彈可破的皮膚和波濤洶湧的身材,比電視螢幕上看起來更真實,或者說,比六年前更……嗯,更誘人!
唐御臣臉色有些難堪,極力讓自己看起來專業嚴肅,所以並沒接她的話,只是拉了把椅子坐下,打開筆記本,公事公辦地提問:「姓名?年齡?職業?跟死者是什麼關係?怎麼發現死者的?」
「學長,你真的不記得我了?」羅施有些意外,指了指自己,「我是羅施,北藝表演系的那個羅施,大家都叫我螺螄,你不也經常『小螺螄、小螺螄』地叫我嗎?」
「好好回答問題。」唐御臣皺了皺眉頭,沒抬頭,只是用筆敲了敲茶几。
羅施有些失望,垂頭喪氣地坐回沙發上。
「羅施,二十六歲,演員。孫司南……死者曾經是我男朋友,不過,昨天晚上我們已經分手了。」她按部就班地回答著問題,並將早上的事情複述了一遍。
「為什麼分手?」唐御臣問。
「他太花心,交往期間劈腿無數次,昨天晚上他跟一個辣妹熱吻,被我當場抓住,我受不了,就分手了。」
很好,動機已經有了。
「妳最後一次看見他是幾點?」
「十二點,我記得那個時候剛來KTV沒多久,我離開包廂,到走廊上接電話,就看到他了。走廊上的掛鐘是整點報時的,我聽到報時的聲音,所以有些印象。」
「那個辣妹的長相,妳還記得嗎?」唐御臣又問。
「不記得了,反正她們都長得差不多,大胸、大眼、尖下巴。」
他終於抬頭看她,「法醫推斷,死者的死亡時間為凌晨三點到四點之間,這段時間妳在哪裡?」
他這一抬頭,深邃的黑眸彷彿直看進她的心裡。他們靠得不算遠,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清爽的柚香味。
羅施臉上微微發熱,歪頭仔細想了想,樣子有些茫然。
「三點?大概吧……記不清了。」
「記不清了?」
唐御臣挑了挑眉,俊美的臉似乎被冷冷地寫上了幾個大字:妳白癡嗎?
「記不清了,我喝得有點多。」羅施垂下頭去。
喝多了?
一個女人混在一群大男人中還喝那麼多酒,就一點都不覺得危險嗎?真是一如既往的白目!
現在倒好,動機充分,又沒有不在場證明,說她沒嫌疑,誰也不會相信。
唐御臣已經想摔筆了。
「一問三不知,智商負的是不是?」
他一眼都不想看她,看了就來氣,合上筆記本,起身欲走。
羅施被他這麼一訓,竟然生出幾分懷念來。
在學校的時候,她就經常被他這麼訓,走路撞到頭會被訓;錯走進男廁所會被訓;手指被門縫夾到也會被訓……總之,一群人出去玩的時候,唐御臣對其他人雖然說不上熱情,但也是和和氣氣的,只有她,無時無刻不被嫌棄。
其實,被訓也好,被嫌棄也好,她並不討厭,做為一個崇拜著他的小粉絲,能被偶像關注,就算只是單純嫌棄她,她也覺得開心,以至於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人格中是不是有自虐的傾向。
不過後來,班上轉來一個毒舌的男孩也曾對她指指點點,她煩起來,當眾潑了那男孩一臉的珍珠奶茶。潑完之後她就明白了,她並沒有自虐傾向,也不喜歡毒舌的人,之所以被訓、被嫌棄也覺得開心,只是因為那個人是他。
這一分懷念的心,讓羅施心有不甘,她一下子站起身來,叫住唐御臣:「學長,你現在是不是不方便跟我說話?還是像同學們說的那樣,你們南警的都看不上我們北藝的,嫌我們有胸無腦?可你那時候總是跟我們一群人出去玩,帶我們去吃東西,還搶著買單,我還以為你是特別的、你沒有這樣的偏見。」
明明不是愛玩的人,卻想盡辦法湊進一群嘰嘰喳喳的北藝學生中,整天帶著他們唱歌露營,所有的單都照買不誤。
她撞頭,他邊數落邊遞藥膏;她錯進男廁所,他第一時間跑去救場;她的手指被門夾到,他出錢給她學校的所有門都裝上了防夾手的門閂……現在想想,這種行為真是夠傻的。
然而更傻的是,他獻慇勤的對象,竟然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的真正意圖!
到底是她太遲鈍,還是他的段數太低?他氣得有些想笑,摔門走了出去。
門外已經沒有人了,小李他們都被安排去盤查和走訪,屍體也被運走,走廊上空蕩蕩的。
他站在門口,隱約想起很久以前,他領著一群吵鬧的藝校生去唱歌,她每次都玩得很開心,一張美麗的臉上洋溢著動人的光。
他坐在她旁邊,即使一口酒都不喝,光是看著她,就覺得暈忽忽的。散場的時候,看她喝得醉醺醺、毫無防範的樣子,他又來氣又不放心。
那個時候多幼稚啊!還怕自己表現得太明顯,從沒親自送她回家,而是開車一路跟著,還因此捉獲了意圖不軌的色狼無數,將他們一個個揍得不成人形。
這樣……她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唐御臣知道不該把私人情緒帶到工作中來,但是這事實在太窩囊了,簡直可以稱之為他人生中的第一恨事。
他懊惱地使勁撓了撓頭髮,吩咐小元將羅施帶回局裡,自己對著牆做了幾次深呼吸,這才全身心地投入到案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