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青春,阮惜的青春是屬於陳夙願的,那是一段無比美妙的時刻。
在那個清新的小院裡,她總是能捕捉到那個少年的身影,惺忪的、慵懶的、清爽的、明媚的、疲憊的、刻苦的……都是美好的。
少年時期的陳夙願,面孔要更清秀一些,眼神也更柔和一些。在剛開始的兩年裡,阮惜總是躲在房子的角落裡偷偷看他,看他默背單字,或者冥思苦想,又或者拿著電話跟一些大人討論她聽都聽不懂的營業額跟銷售策略。
這個人跟她不一樣,他的世界裡從來沒有過「稚嫩」兩個字,這個人很可怕!她當時是這樣下結論的,所以更加不敢靠近他。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將一個鐵皮盒子埋進花園裡,她因為好奇,就趁他離開,將鐵皮盒子挖了出來。
裡面只有一張照片,是全家福,照片上的小男孩大約五、六歲,左手牽著媽媽,右手牽著爸爸,笑容燦爛,彷彿要將自己的幸福展現給全世界的人看。
那張照片因為年代久遠而有些泛黃,邊緣處還有類似火燒過的黑邊,除了男孩的臉外,男人跟女人的臉也都有些模糊褪色,看不清真實樣貌,只能感覺到這兩個人似乎很不耐煩。
「妳在幹什麼?」沒想到這個時候,陳夙願竟然臉色漆黑地跑過來,一把奪過照片。
他雖然不跟她說話,但是對她總是彬彬有禮的,這還是第一次對她如此粗魯。
畢竟是阮惜有錯在先,她有些心虛地蹭了蹭手上的泥巴,故作無所謂地哼了一聲:「不就是一張全家福嗎?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也有。」
說著就跑回自己的房間,抱來了整整一箱相冊,裡面全是她和自己父母的合照。她一頁一頁翻給他看,得意揚揚,一心要贏過他。
失去父母的孩子都是殘缺的,那塊殘缺是他們藏得最隱密的痛,也是最不想被人知道的痛。他們可以在任何地方輸,唯獨不想在父愛母愛上面輸給別人。就像一個已經破產的富翁,明明已經一無所有,卻還要拚命證明自己曾經很富有,多滑稽可笑!
阮惜當時大概就是那個樣子,所以陳夙願看著她佯裝興高采烈地敘述著每一張照片背後的故事時,突然心生憐憫,很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她就被那麼一個溫柔的動作激怒了,將所有的相冊都砸在他的身上,漲紅著一張小臉大聲喊:
「不要你可憐我!你有什麼資格可憐我?明明你才最可憐,你看你那張照片,你爸爸媽媽根本不喜歡你!」
陳夙願捏著照片,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窩投射出一小片陰影。他吸了一口氣,露出一抹悲傷的、卻又似乎已經看透一切的、滄桑的笑,「我知道他們不喜歡我,我本來就是多餘的。不過,那又怎麼樣?我現在不是活得很好嗎?」
「你怎麼還能笑得出來?」阮惜看著他的笑,只覺得震驚,「你這個人真可怕!」
陳夙願反譏:「都已經沒有父母了,還當自己是個公主,這種不懂世事的無知樣子才是可笑!」
兩個人大吵一架,最後還是陳寧生來勸,才將不依不饒的阮惜勸走。
陳寧生知道他們吵架的緣由後,去找陳夙願。
當時,陳夙願正在書桌前發呆,陳寧生走過去,敲了敲他的書桌問:「還在生小惜的氣?」
「沒有。」他搖頭。
「那在想什麼?很少見你這樣發呆。」陳寧生拉了張椅子過來,坐在他旁邊,擺出傾聽的姿態,「能說給我聽聽嗎?」
陳夙願將那張被自己摩挲得已經掉了顏色的全家福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苦笑著說:「我在想她說的話,她說我真可怕,有時候想想,我也覺得自己很可怕。比如,他們死的時候我都沒哭……」
他指了指照片上的男女,「難過有一些,但是現在已經完全不難過了。我不停地看這張照片也不是因為想他們,而是覺得奇怪,明明那兩個人都那麼不耐煩,我當初為什麼會笑得那麼開心?有什麼好開心的?我甚至覺得他們死了也好。我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以後也會變成他們那樣不會愛的人。」
陳寧生將那張照片拿起來,照片上,男孩燦爛的笑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笑容凝滯了,放下照片,鄭重地說:「夙願,你不會的。你爸爸,我的小堂叔曾經說過一句話:沒得到過愛,怎麼愛人?你不一樣,你得到過愛,體會過愛。千萬不要覺得自己可怕,你是一個很好的孩子,只是沒有安全感,過於保護自己而已。」
陳夙願這才釋懷地點點頭,笑道:「能來到大哥身邊,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
陳寧生也笑,「我原本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現在多了兩個孩子,一個沉穩懂事,一個單純可愛,我才幸運。」
陳夙願不生氣了,阮惜卻沒有那麼容易消氣。為了不讓陳寧生為難,陳夙願主動講和,表示誠意,他給她推了一個下午的秋千,玩累了,兩個人躺在秋千下的草坪上聊天。
「你爸爸媽媽為什麼不喜歡你?」阮惜問他。
「不知道。」陳夙願看著頭頂上的藍天,語氣平靜,「大概是覺得我很礙事吧!我爸爸瞧不起窮人,以前家裡有錢的時候還無所謂,後來家裡一無所有了,他依然這樣,不肯工作,覺得出去工作太低賤,偏偏自己又什麼本事都沒有,就開始走邪路,走私、詐騙、販毒,只要有錢賺,什麼事都做。我媽媽跟他一樣,不得不說,兩個人在這方面很相配。
我三歲前,家裡條件還不錯,都是保母在照顧我,後來家裡請不起保母了,父母開始覺得我礙事,經常把我鎖在家裡,偶爾回來給我帶點吃的。有一次,他們不知道是忘了我的存在,還是有其他原因,三天都沒回家,我就餓了三天,陽台上花盆裡的草都被我拔了吃光了。呵呵……妳知道挨餓的滋味嗎?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依舊很平靜,阮惜卻哭著坐了起來,兩眼含淚地看著他。
陳夙願抬手摸摸她的頭,皺眉道:「哭什麼?我又沒死,我不會那麼輕易讓自己死的。我從那個時候就開始觀察什麼對自己有好處,發現偶爾去我家的大哥對我還不錯,就時常黏著他,向他要吃的,他這才發覺我時常都在挨餓,就給鄰居錢,讓他們經常過來照顧我,我的生活也慢慢好了一點,至少不再挨餓。
後來,我爸媽因為走私,被員警擊斃,我正式成了孤兒,四處寄居。我八歲時,大哥買了現在的房子,開始獨立,我才算有了自己的家。妳看,孤兒根本不可怕,可怕的是有父母的『無愛兒』!」
阮惜哭得不能自已,很久才抽抽噎噎地平靜下來。作為回報,她也講述了自己父母的事。
父母車禍之後,她很少再提起他們的名字,可是那天,她說了很多。
比如,她的父親叫做阮城,母親叫趙玉梅,他們是很普通的中產階級,他們家住在一個普通的社區,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
比如,她父母有一些朋友,對她很好,經常給她買玩具衣服。她雖然沒見過那些叔叔阿姨,但是從心裡感謝他們,覺得他們一定是天使。
比如,她喜歡畫畫,喜歡陳寧生的畫,父母雖然不是很富有,竟然也能帶她去看陳寧生的畫展,還能結識到陳寧生,並且讓她拜他為師。一切幸運的事情都在她身上發生了,她喜歡的東西也總能得到,上天一定是特別眷顧她的。
又比如,她父母過世後,他們家雖然沒什麼親戚,但是一些好心的叔叔阿姨給父母辦了體面的葬禮,她還被大畫家陳寧生收養了。跟陳夙願比起來,她的人生還不算糟糕。
只不過,陳夙願當時聽完她的敘述後,沉默地看了她好久,最後說道:「其實有時候單純一點也沒什麼不好。」
是啊!她太單純了,單純到無知,連第一次聽到這一切的陳夙願都聽出了蹊蹺,她卻渾然不知,傻傻地慶幸著自己的幸運。
其實,哪裡有那麼多幸福?哪裡有那麼多天使?哪裡有那麼多幸運?
太完美的人生總讓人覺得不真實,她就一直活在那種不真實中。對這個世界的真實和殘酷一無所知,她才是最可憐的那個人。
在等待著容肆甦醒的那段時間裡,阮惜蜷曲在長凳上睡著,夢見了已故的爸爸媽媽,可是他們的臉已經模糊了,她無論怎麼努力,都想不起他們的樣子,只能無助地抓住寧生爸爸的手。可是一轉眼,寧生爸爸也不見了,她覺得整個人都懸在半空中,周圍沒有攀附物,腳下是一片虛無,無依無靠。眼看著就要墜落了,她嚇出了一身的汗,猛地抓住了一片雲,可是那片雲也承載不了她的重量,她就那樣穿過雲層,直落進萬丈懸崖。
「啊!」她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把一旁打瞌睡的陳夙願嚇了一跳。
他睜開眼睛看到她一臉的汗,知道她做了噩夢,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柔聲安慰道:「沒事,沒事,只是個噩夢。」
阮惜這才發現,自己枕在他的腿上,手還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襟。他筆挺的襯衣被她抓皺了,像在胸口盛開了一朵花。
「我夢到爸爸媽媽了,可是怎麼都看不清他們的臉……」阮惜坐起身來,愣愣地喃喃著。
知道一直深愛的爸爸媽媽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那種無所適從和不安全感,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
陳夙願沒說話,只是將她擁進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