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慢慢打開,拉美西斯懶懶地斜倚在門上。
他身著亞麻長衣,腰繫黃金掛飾,垂直的棕色長髮隨意散開,經由肩頭落至腰際,俊挺的眉毛微微挑起,猶如寶石一般隱隱發亮的琥珀色雙眼平淡地看著眼前宛若鬧劇一般的場景。
「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妳。」他對著艾薇輕輕地說,眼中宛若根本沒有見到四周幾乎痛哭流涕的臣子們。
艾薇看著他,剛想開口,他的視線卻不著痕跡地移開,落在了她身後不遠的孟圖斯身上淡淡道:「你回來了?」
孟圖斯恭敬地半跪下去,「是的,陛下。沒有參加到禮塔赫的葬禮,臣深感抱歉……」
拉美西斯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孟圖斯,我想過了。」
「是。」
「暫時不打。」他輕輕地說。
眾人愣了一下,不懂拉美西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艾薇看了一眼孟圖斯,看來在場的諸多人中,只有他和她聽懂了法老的旨意。
不打,意思就是不發動與赫梯的戰爭。即使赫梯使者的行刺,害死了禮塔赫,他依然決定了不發動全面戰爭。
她低頭看了一眼,拉美西斯的手臂上有些細小的傷痕,新舊不一。這五天,他或許就是通過折磨自己的方式來保持理智,以至於不做出錯誤的決定。
身為一國之君,真的那麼需要把自己的真實情感隱藏起來,而把最理智、最鎮靜的一面顯露給臣民們嗎?那樣……很痛苦吧?
他一定很痛苦的!
「是的,陛下,與臣的想法不謀而合,此時開戰,很不適宜。」孟圖斯字正腔圓地回答,「在陛下登基不足一年之際,我們的首要任務應是穩固實力、增強士卒的戰鬥力,並且囤積足夠多的輜重糧草,這樣才能一舉消滅龐大的赫梯,陛下此舉聖明。」
離世界聞名的卡疊石之役應該還有五年時間呢,對於此時開戰的擔心想必是多餘的。艾薇心裡暗暗鬆了口氣。
聽過這番話,周圍的臣子才恍然大悟剛才法老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或喜或憂的表情紛紛出現在了每個人的臉上。
西曼一抖手,又要顫巍巍地高呼什麼,卻被拉美西斯一句話噎在了那裡,「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免了。」
四周的人不再說話,只是恭敬地端著東西,彎著腰。
「你們可以下去了。」拉美西斯輕描淡寫地下了命令。
「但是你五天滴水未進了!」艾薇貿然地說,打破了這沉寂的場景,話說出口,才發現拉美西斯正奇怪地看著自己,「看什麼,平常人早就不行了,你現在要吃些東西啊!」
拉美西斯淡漠的琥珀色雙眼中,驟然泛起了一絲溫和的顏色,然後又轉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對啊,平常人早就死了,我還健康如斯。」他伸手過去,拉著艾薇往屋子裡走,一邊輕描淡寫地對身後的一干大臣、侍女、侍從、士兵擺擺手,「你們都下去吧。」
「你到底為什麼還能這樣有精神?不會死的嗎?」門又一次關上,隔開了外面嘈雜的一干人等。房間裡亂七八糟,地面上零星散落著被砸碎的花瓶、杯子等等。艾薇被他拉著往裡走,卻止不住地問他這個問題。
他卻帶著幾分玩笑卻又絲毫沒有笑意地說:「不會,妳聽說過法老會被餓死的嗎?」
「可是只要是人都要吃東西的。」
拉美西斯嘴角略微揚起,然後很快表情又漸漸變得冰冷,冷漠中又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哀愁,「誰說法老是人,不是人。」
「還有人說自己不是人的。」艾薇想,自己這個時候應該是要笑的,但是她卻笑不出來。
他只有二十五歲啊。對於這樣年輕的他,卻必須壓抑自己的情緒、保持理智地制定影響國家命運的決策並孤獨地承擔壓力,確實是一種非人的苛求,法老這個職位,看來真的不是凡人可以勝任的……
她看了他一眼,碰巧他也在看她,琥珀色的眸子裡增添了幾分柔和的神色,艾薇心頭一緊,又把頭低了下去。
「妳來看我……」拉美西斯輕輕地說,「我很開心。」
沒有變化的語氣,卻使艾薇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幾乎要躍出她的胸膛。
「我其實……」
「別說,」拉美西斯淡淡地打斷了她,「我知道妳有理由,我不想聽理由,我就當妳是來看我的。」
艾薇把要說的話吞了回去,想了一會,可覺得還是要告訴他。但是拉美西斯這麼一說,讓她怎麼也不能把心裡那驚天動地的大祕密說出口了。
算了,她確實是因為擔心他,那麼暫時,就不要找什麼理由了吧。兩個人靜默了一會,艾薇又開口了:
「那些傷痕……」
拉美西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小傷而已。」
「我從家裡帶了些治療外傷的消炎藥,等我去拿給你好嗎?」艾薇記得自己的包包裡確實帶了點簡單的消炎藥。
她剛要起身,卻又被拉美西斯拽了回來。
「別走,妳說的消炎藥會比埃及最高明的草藥還有效嗎?」拉美西斯理所當然地說著——那個時代的埃及,醫術在世界是遙遙領先的,「妳過來,安靜地在我身邊坐一會兒。」
艾薇看了看他,便回到他的身邊坐下了。
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逕自想著什麼。他已經一個人想太久了,或許他真的很需要一個人在身邊,即使什麼都不說。於是艾薇什麼都不說,就陪他坐著,看著窗外隨風搖曳的大芭蕉樹以及不時傳來陣陣清香的荷花池。時間就那麼一點一滴地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繁亂的嘈雜聲隔著門打破了屋內的寧靜:「陛下,陛下!臣有要事相報。」
拉美西斯微微蹙起眉頭道:「明日再說。」
「陛下,牢獄裡的赫梯人逃走了!是用利器磨斷鎖鏈逃走的!我們已經關押了獄卒,正在從他嘴裡拷問……」
消息說到這裡,艾薇心中驚了一下,不好,那個獄卒,那個肥頭大耳的獄卒,看起來就是一副嗜財如命,也惜命如金的樣子,恐怕拷問不了幾下,他就會把舍普特抖出來。這樣一來,以舍普特的性格八成也會全都給擔待下來,而自己……難道就真的能眼睜睜看著這件事情發展成這樣?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緊張地用手握住了自己的裙襬。
當時太衝動了!這樣的結局她應該早就想到,偏偏因為雅里酷似艾弦的長相和對內奸壓抑不住的好奇心硬要插手。其實她真應該狠下心來不去管雅里的!他畢竟不是艾弦!
外面的大臣聽裡面沒有反應,於是就接著說:「估計是真正的內奸放走赫梯人的,我們正要從獄卒入手,把幕後的黑手揪出來,為禮塔赫大人報仇!」
艾薇一愣,什麼,這樣一來,自己……豈不就成了內奸?她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錯愕與慌張的情緒,而那短短的一剎,竟被身旁的拉美西斯收在了眼底。
瞬間,他的臉彷彿徹底凍結,猶如化為了深邃海底的一座冰山,但很快,當艾薇再看向他時,他的表情又恢復了往常的淡漠。
「暫停拷問那個獄卒,我要親自審訊,屆時,其他人暫避!」拉美西斯放開了一直拉著艾薇的手,往門外走去。
「啊,等等,」艾薇本能地在他身後開口想叫住他,但是卻猶豫著不知如何將消息告訴他,於是又躊躇了起來,「那個……」
拉美西斯停下腳步,抬手示意她不用再說下去。他沒有回頭,艾薇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過了半晌,他才如常平淡地說:「這件事我來處理,妳去吧。」
話說完,他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又停了下來,卻依舊是看不到表情,「奈菲爾塔利,說不定……與赫梯開戰的時間要提前了。」然後,他便大步流星地邁出房門,被一干焦急的臣子簇擁著,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艾薇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一種不安的預感從心底深處,難以抑制地滋生了出來。
為什麼,自從她回到古埃及之後,事情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偏離原本的軌道,而且絲毫無法控制?
她就好像一顆微小的石子,投入了歷史的洪流,在創造蕩漾的波紋之時,連她自己也隨波逐流起來,在那未知的奔流中,漸漸地,迷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