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太陽神「阿蒙.拉」漸漸隱入了地平線,晴朗的天空被染上了悲壯的深紅。
無情的河水沖刷著陡立的兩岸,戰士的呼吸逐一消失,兵戈的聲音漸漸遠去,流淌的鮮血浸濕了乾涸的大地。
埃及的眾神,請聽到我的呼喚——
歐西里斯神啊,請您庇佑忠於埃及的死者,讓他們再次擁有來生。
赫拉斯神啊,感激您賜予我勇氣和戰鬥力,讓我為保護我的疆土而戰。
阿蒙神啊,感激您保護英勇軍士的靈魂,讓他們獲得寧靜的休憩。
哈比女神,請求您執行神的戒律,留下我眼前的人,我的愛人,我拉美西斯的人,即使心跳凝止,即使生命終結……
她站在那裡,四肢彷彿被緊緊地束縛。
不管她是多麼地想要叫喊,多麼地想要移動,但是她的身體卻好像被千斤巨石壓迫著,無法動彈半分。
她只能無助地看著,看著在那電光石火不足一秒的時間裡,一支箭劃破尚帶餘熱的空氣,呼嘯著飛馳而來,不偏不倚地射進了他的胸膛,狠狠地穿透了那具年輕而結實的身體。
他猛地一傾,胸口噴濺出來點點鮮血,落在她的臉上。那腥熱的感覺是如此真實,真實到她的四肢瞬間變得冰涼,只有那灼熱的感覺,如同鋒利的針一樣,刺痛著她的肌膚。
零散的記憶瞬間湧入她的腦海,在一個久遠的夢裡,她曾經見過這樣的場景,見過這讓她幾乎窒息的可怕場景……
她無法呼吸,無法移動,甚至連一點叫喊的聲音都發不出來。她幾近崩潰地看著他慢慢地倒在她的眼前,看著他對自己溫和地微笑,看著他那雙淡淡的琥珀色眸子漸漸失去生命的光輝,看著他緩緩地說出那句她聽不到的話語。
她拚命地想要衝破那層層束縛,想要接近他,想要抱住他,狠狠地、用盡全部力量地……但是她始終不能做到,她始終無法做到……
她似乎被什麼牢牢地束縛著,無法動彈。
「我想親眼看看妳喜歡的薔薇,看看妳居住的城堡,看看大片綠色的田野。」
「想去妳喜歡的古老學院,想看看你們的高樓,想和妳一起飛翔……我很想多瞭解妳。」
絕望地閉上眼,熟悉的話語在她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迴響,讓她幾乎懷疑自己已回到了那個溫暖幸福的時刻。
而一睜眼,面前腥熱的味道卻又是那樣的濃烈。
他因痛苦扭曲的臉龐依然沒有消失。
那幸福的一切,彷彿是從未存在過的,虛假的現實——
第一章 第一百次轉世
晨光透過及地的窗子,落進寬敞的房間裡,空氣中飄浮著金色的飛塵,好像星星的碎屑,緩慢地飄舞著。
潔白的床榻、潔白的牆壁、潔白的紗,少女躺在一片潔白之中,金色的頭髮隨意地散在柔軟的大枕之上,濃密而捲曲的淡色睫毛微微地顫動著,稜角分明的嘴唇一開一合,好像在無聲地說著什麼。
忽然,少女猛地從夢中驚醒,原本合上的雙眼驟然大大地睜開,水藍色的眸子直直地看向頭頂白得嚇人的天花板,她大口地呼吸,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那一剎那,眼淚從那雙透澈的眸子裡流了下來,滑過她潔白而精緻的臉龐,落在了身下柔軟的床榻之上。
又夢到他了。
如同這過去一百天裡的每一天一樣,他的影像又一次地出現在自己的腦海。
兩個人一同經歷的片段被打碎又重新組合,半強迫式地侵入她脆弱的夢境。
她看到他的微笑、看到他的怒氣、看到他的關心、看到他的冷漠。
她看到他琥珀色的眸子,看到他滿腔炙熱的情感蘊藏其中……
「不管妳是誰, 我是埃及的法老, 這片土地全部屬於我, 我一定可以找到妳!」
狂喜以超越光線的速度進駐心底,讓她雀躍得幾乎要死去了。
然而下一秒,那炙熱的表情轉瞬化為了濃烈的痛苦,鮮血染紅了整個畫面,浸透了他的戰衣、他的面孔。
他透明的眸子漸漸失去了原有的光輝,他微笑的臉龐看起來是那樣的模糊。
「薇,認識妳,是我最開心的……」
她恐懼地連尖叫都沒有辦法發出,一種強烈的自我憎惡從心底的最深處冉冉升起,伴隨著自責、愧疚,而這一切,最終都被濃厚的絕望深深地掩蓋。
她說過她愛他,她說過要守護他。
結果,卻是她將他害死了,卻是她奪走了他理應剩下的六十多年的壽命。
如果實現她的愛情的代價,就是要奪走他的性命的話,那麼……那麼,她寧願不要他的愛情了!
畫面一轉,又是他充滿著愛意的臉,又是那句令她欣喜若狂的話語。
「我不想對任何人好,我只想對妳一個人好。告訴我,妳在哪裡?」
轉過臉去,她咬咬牙,說出一句違心謊言——
「奈菲爾塔利,對她好,就是對我好。」
冰冷的回答澆滅了所有的熱情, 眼前的他表情在那一刻凝結, 使她不忍再看他。所幸周圍亮起了刺眼的金光,使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臉……
在夢中合上眼睛的一剎那,她在現實裡睜開了眼,白得冰冷的天花板躍進了腦海。
她已經斷絕了與那個古老年代的所有聯繫……是她自己的選擇啊。
選擇抹去自己的存在,以更正被扭曲的歷史;選擇隨著那個歷史一同消失,從三千年前消失,從他的愛情裡消失。
除了她左手腕上那道淡淡的淺痕,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停留,僅僅是她的美夢一場。
她深深地吸氣,嘴邊勾起一絲苦笑,輕輕揉了揉自己的眼眶。
只為他能夠活下去。
至少,現在他還活著,在沒有她的時代裡,平安地、幸福地活著……即使那幸福不是她帶來的。
她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如果她的痛苦和消失可以令他快樂、令他的生活從此一帆風順、令他的國家長治久安,那麼他是否會記得她,她會消失去哪個地方,又有什麼關係呢?
床頭的電話驟然響起, 平緩而冰冷的聲音硬生生地將艾薇從濃濃的思緒中驚醒。
她連忙吸吸鼻子,收拾凌亂的心緒,伸手按下了接聽鍵,管家安靜而禮貌的聲音,立即通過話筒平穩地傳了過來。
「薇小姐,您的朋友安卓瑞亞到訪。」
艾薇愣了一下,聽管家的語氣,這個名叫安卓瑞亞的來訪者應該具有一定的身分, 但是快速在腦海裡搜索一會後, 她卻想不起有哪一個人會自稱朋友而來拜訪她。
「你確認這個安卓瑞亞會是我所歡迎的客人?」艾薇並不喜歡接待訪客,因此也沒有親密到不用邀請就逕自上門的朋友。
面對艾薇的質疑,老管家只是平穩地再次開口:「侯爵大人說,請您務必好好接待安卓瑞亞。」
艾薇愣了一下,猶豫了數秒,終於不情不願地應了一句:「知道了。」
莫迪埃特侯爵世家的宅邸位於倫敦的近郊,那年代久遠的城堡,佇立在一大片整齊的綠色田野中,略受時間侵蝕的牆壁上,爬滿了茂密的深綠色爬山虎,厚重的鐵門將城堡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
莫迪埃特侯爵家族是英國世襲貴族,不僅擁有女王親賜的爵位,與王室交往密切,同時也是艾氏集團的主要大股東。
艾氏集團以艾薇的母姓命名,由艾弦擔任執行總裁,在過去的四年,以飛快的速度擴張,一躍成為歐洲第三大企業。
而艾薇.拉.莫迪埃特,今年即將迎來她十八歲的生日。
身為莫迪埃特侯爵最疼愛的小女兒、艾弦唯一的嫡系妹妹,她的一舉一動,在上流社會這個不大不小的圈子裡自然被密切注意著。
十八歲是一個特殊的年齡,莫迪埃特家族的女兒從十八歲起,兒子從二十一歲起,就可以自主承諾正式的婚姻。
因此,雖然離艾薇的生日尚有一段時間,各種禮物就已經陸續地被送了過來,甚至還有一些出自名門的少爺,頻頻對她提出出遊的邀約。
而這也是艾薇為什麼最近對於訪客,都帶有十足戒心的原因。
但是今天,莫迪埃特侯爵親自開口了,因此她不得不梳洗著裝,乖乖地走下樓去見那個自己或許完全不認識的人。
「小姐,」客廳裡,身著黑色禮服的老管家向艾薇微微欠身,「安卓瑞亞先生在會客室裡等候著您。」
「哥哥呢?」
艾薇漫不經心地撫了撫自己的頭髮,詢問起艾弦的去向。
如果他在,她便可以輕鬆地將這樣的事情推給別人去做。
「艾弦少爺去了希臘。」
「哦。」淡淡地應了一句,她快步走向會客室。
雖然不願意去,但她仍迫切地想知道,是哪個厲害的「安卓瑞亞」,可以讓父親特別放話過來要她好好招待。
在與莫迪埃特世家建交,並保持來往的重要國家領袖、執政人、王室、企業主中,似乎並沒有這樣一個人物存在。
帶著迷惑,艾薇不知不覺已經到達了會客室。
她在門前立定,輕敲兩次門,沒有回應。
三秒鐘後,她輕輕地旋轉把手,側身進了門——
來人安靜地站在窗旁,深棕色的髮絲垂在肩上,高大的背影略帶倨傲,晨光透過窗子灑在身穿白衣的他身上,竟讓他的存在產生了宛若穿越時空的錯覺。
她一怔,頓時無法移動身子。
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
那熟悉的背影,就好像穿越過了無盡的時空,跨出了百轉千迴的夢境,走了出來,一躍來到了她的面前。
她不能抑制自己的心情,一波波酸痛衝擊著自己的咽喉、眼角,她竭盡全力地用雙手摀住自己的嘴,不讓即將脫口的聲音,洩漏她幾乎要崩潰的情緒。
那人是誰?是誰!?
她在心裡無聲地吶喊。
彷彿聽見她的問話,他緩緩地轉過頭來,淡漠的視線落在了她的身上,冷冷地說出一句:「我依約來了。」
那一瞬間,驚訝、狂喜、醒悟、失落……
千百種情緒湧進了她的心裡, 最終, 這一切複雜的情感化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一句帶著幾分酸楚的話語——
「是你……」
她以為是他,但他們終究是不同的兩個人。
他因她的反應而有幾分惱火,「是妳自己拉著我的衣服非要我來,我來了,妳卻是這樣的態度。」
聞言,她連忙擺出得體的微笑,微微拉住裙襬,屈身行禮。
「殿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安卓瑞亞看著她帶著微笑的水藍色雙眸,眼裡充滿了不解。
三個月前,他恰好出訪埃及,在阿布.辛貝勒神廟前,這個古怪的女人突然衝上來,抱住他大哭不已,任憑身旁的保鏢如何拉扯,甚至以武力相逼,也無法將她拉離。
天曉得這樣一個瘦弱的女孩子,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
但是,她似乎絲毫沒有要傷害他的意思,只是用盡全部力量哭著,幾乎要把血泣出來了一般。
他只得無奈地站著, 命保鏢退下, 任憑她將鼻涕眼淚全部蹭在他潔白的襯衫上。
過了許久,她總算停止了抽泣。
見狀,他才微微推開她,不帶感情地說:「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他冰冷的聲音讓她錯愕地抬頭,大眼睛中掠過的一絲失望,令他的心不由得稍稍失落了一下。
他調侃地揚起嘴角,「怎麼?認錯人了?」
她依舊愣愣地看著他。
他心中升起一絲煩躁,不由得忽略了禮節,伸手掰起她的下巴,「我就這麼像另一個人嗎?他拋棄妳了?不要妳了?」
她卻咬緊嘴唇,眼中泛過一絲苦楚。
那一刻,身體彷彿脫離了理智的控制,他幾乎是毫不思索地脫口而出:「那麼待在我身邊如何?」
她猛地抬頭,臉上那難以置信的神情,讓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周圍還有那麼多保鏢、助理,他說這句話出來,不知道有多少人聽到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剛才那句話,好像是越過自己的思考,由身體自行做出的回應。
但是不論如何,他畢竟是說了,大家畢竟是聽到了,如果她拒絕他,不知道會有多沒面子。
他當下有幾分羞惱,「如果不願意就快放手……」
「願意! 」話還沒說完, 她就大聲地接話了, 雙手雙腳也立刻宛若八爪魚一般,更加用力纏繞住他。
她仰起嬌小的下巴,如同天空般透澈的水藍色雙眸裡,隱隱閃著一層薄霧,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絲毫不避諱。他剛想開口諷刺,她卻繼續說了下去——
「我願意待在你身邊,我想帶你看看我喜歡的薔薇,看看我居住的城堡,看看大片綠色的田野……想和你一起去我喜歡的古老學院,想和你一起飛翔。」
他一愣,下一秒立刻嘲諷起她:「妳以為我沒有私人飛機和獨立莊園嗎?」
她用力地搖頭,眼角再次泛起濕意。
「讓我待在你的身邊吧,我想待在你的身邊。」
她看著他琥珀色的雙眼,一瞬不瞬地,但卻好像是要通過他看到另外一個人一般。
他心中一陣煩躁,雙手用力地將她從自己身上拉開。
「無禮!妳知道我是誰嗎?」
「不管你是誰,我願意和你走。」她的言語果斷,眼神堅定。
看來,她其實並不在乎他是誰吧!
他冷漠地一揮手,「妳叫什麼名字?」
「艾薇.拉.莫迪埃特,你可以叫我薇。」她忙不迭地解釋著,「我家裡有很多薔薇,有粉紅的、淡黃的、白色的,很漂亮,請你來看看好嗎?」
「誰關心妳家裡的薔薇?」他賭氣般地丟出一句,「既然妳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以後舉止更要顧及身分。」
艾薇一愣,白皙的面孔因他絕情的話語瞬間變得更加蒼白。
他故意不去看她,一揮手,帶著一行保鏢、助理,從她面前走了過去。
遠遠地,只能聽到她清脆卻略帶哽咽的聲音——
「我住在倫敦,請務必造訪——」
一晃百日,這聲音竟無法從腦海中抹去。
彷彿,在許久之前,就熟悉這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