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過,皇宮各處都沉浸在夜色之中,唯有西北角的毓秀宮中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宮人們一邊交頭接耳,一邊緊盯著院子中央——
那兒正有一名年輕巫女在做法!
「你說,她能捉到害祺王昏迷的鬼嗎?」
「怎麼不能?咱們大棠的天師,兩隻手都數得過來,更何況她還是受封巫女中最年輕的!」
「我也聽說過這個郭天師的厲害,傳聞她沒一次失手!可是看她做法,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啊……」
誠然,巫女做法大都大同小異,或手舞足蹈、焚燒香火,把全場整得烏煙瘴氣,自稱能與天神進行一番心靈的溝通;又或是大唸咒語、結佈陣法,命所有人都站在百步之外,以便捉鬼時不慎誤傷了旁人。
此時,眾宮人口中的郭天師——郭笙,正站在即將成型的法陣內,準備唸出最後一道召雷咒。
「天雷轟轟,猛吏真君。承令召請,速降威靈。興雲吐霧,急赴壇前。統領五將,搜撓山川。萬精鬼怪,捉縛來呈。一依帝令,火急奉……」
她咒語還未唸完,竟有一「男鬼」忽地顯形,掠至她身前。
那「男鬼」面容英俊,墨眸深邃,朝著她薄唇輕勾,眉峰微挑中自有一番風流情態。只是這笑容,挑釁的成分居多。
郭笙也算閱鬼無數,可也沒見過這麼帥的鬼啊!色令智昏,她瞬間傻在原地。
「看不出來,年紀輕輕還有兩把刷子。只不過……」
「呃……」
這鬼居然一點不怕她,還和她說話?
「只不過這法陣還困不住我,倒是妳自己——小心上面吧!」那「男鬼」眼底閃過惡劣的笑意,抬手往天空一指。
郭笙抬眼看去,天邊烏雲聚攏,天雷將至!
這不可能!她的召雷咒分明還差一個字沒有唸完,怎麼就失控了?郭笙大驚失色,再看眼前那「男鬼」早已不見蹤影,自己卻忘了挪步,被困在法陣之內!
「我不要英年早逝啊!」
就這樣,郭笙保持著上身四十五度向後仰,目瞪口呆地抬頭望著天雷劈下的狀態,發出了有可能成為她人生遺言的最後一句吶喊……
啪!
砰!
掘地三尺之下,陰曹地府之中,眾鬼差一片騷動,只因鬼判殿方向突然傳來兩聲巨響,驚得他們「鬼軀一震」。
「出什麼事兒了?」
「走,走,去看看。這麼大動靜,說不準是秦廣王殿下回來了呢!」
於是一堆鬼差紛紛放下手中的活兒,朝著巨響傳來的鬼判殿湧去。可到了鬼判殿中,裡面的情形卻讓他們面面相覷。
只見一名女子正以狗啃屎的姿勢趴在秦廣王寢殿的床上,後腦勺上的碎髮因和天雷近距離接觸過而豎起。
片刻的沉寂過後,室內爆發出噪雜的議論聲--
「這就是傳說中的遭雷劈?」
「好帥的髮型!我也要去燙一個。」
「這真是活見鬼……哦不!死見人了啊!」
「不過她打扮得好像很不同耶!衣上的紋飾看久了有些難受……」
巫女衣上紋飾多有驅鬼辟邪之效,這些修為有限的鬼差看了自然不舒服。也就是說,這名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郭笙!
周遭喧鬧,郭笙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暈乎乎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下意識地抱怨:「怎麼這麼多人啊?吵死了……」
聽她這麼問,滿屋子的鬼差都十分好心且七嘴八舌地糾正起她來--
「小娘子妳好,我們不是人,是鬼。我是餓死鬼!」
「我是飽死鬼,嗝!」
「我是冤死鬼,嗚嗚嗚……」
什麼?不是人,全是鬼?完了,看來是真死了……郭笙聽得心頭發涼,一口氣緩不過來,兩眼一黑,接著頭一歪,又暈了過去。
「小娘子,妳怎麼啦?快!快去報告崔大人!」
於是某個自告奮勇的結巴鬼一路飛奔向判官府,跑得滿頭大汗,最後撲通一聲跪在堂下,「報、報、報告崔、崔大人,鬼判殿出、出大事、事了!」
原本崔鈺正坐在堂上,與分站在左右兩邊的黑白無常商量著什麼,此刻被那鬼差打斷,他也不惱,只是看向堂下問道:「嗯,那邊的動靜本官也聽到了,正打算派人過去瞧瞧是怎麼回事。」
「有、有、有個凡人突、突然出現在秦廣王殿、殿下的寢殿裡,被、被我們捉、捉姦在床了!」
聽他用詞如此「不拘小節」,崔鈺頭疼地按了按眉心,提醒道:「我沒記錯的話,你叫狗剩?你生前目不識丁,在地府也不肯專心用功,所以沒文化還是別亂說話了,省得造下口孽!」
狗剩嚇得急忙摀嘴搖頭,接著異常誠懇地朝崔鈺磕了頭,「口孽也是孽,萬一造多了,也要去地獄受苦的!多謝崔大人心善指點了我!」
「嗯。」對此,崔鈺只神色淡淡地朝他稍一頷首,接著就扭頭對白無常謝必安說:「你和范無救兩個去看看吧!」
「是,屬下這就去。」謝必安與范無救兩人對視一眼,恭敬地行了個禮後,便退出判官殿,往鬼判殿方向趕去。
鬼判殿中。
不知又昏迷了多久的郭笙漸漸恢復了意識,她恍惚地睜開眼,一張放大的俊臉率先映入眼簾。這是個長相略顯陰柔的玉面郎君,狹長的鳳眸中盛滿關切的笑意,令人不禁心生好感。
怔怔地睜大眼睛盯了他片刻,郭笙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咦?你是誰?我這是死了還是沒死?難道地府裡的鬼普遍比人間的帥?」可她記得自己暈過去前,分明是滿屋子的歪瓜裂棗!
聽見她連珠炮似的問題,謝必安只是溫柔一笑,抬手懸在她的靈台上一探,「嗯,已沒有大礙了。這裡確實是地府的鬼判殿,但姑娘陽壽未盡,事情沒那麼糟糕。」
「沒那麼糟糕?那就是說也有點糟糕嘍?是不是還是會死啊?」郭笙笑得比哭還難看。
這時,一個冷嘲熱諷的聲音驟然響起:「誰最後不會死?妳有膽子劈穿地府鬼判殿的天頂,沒膽子死?」
郭笙詫異地扭頭往聲音傳來的屏風處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高挑、面容剛毅如刀刻的黑衣男子從屏風後轉出。他冷著張臉,正用沒什麼溫度的目光審視著她。
謝必安似乎與來人很熟稔,側首看他,淺笑道:「無救,你何必嚇她?」
「我可做不來謝統領你這種爛好人!」黑衣男子卻不以為然地回敬他。
無救、謝統領,一個黑衣、一個白衣,這兒又是地府……
想起什麼似的,郭笙驚訝地瞪大眼,頗為激動地掩嘴道:「你們兩個人……哦不!兩個鬼,不會就是黑白無常吧?」
大概是嫌棄她的無知,范無救斜睨她一眼,簡單地糾正道:「我們乃鬼仙,是仙非鬼。」
「唉呀!這不是重點啦!重點是,你們居然……長得這麼好看?和傳說中的完全不同!」郭笙的目光賊溜溜地在他倆之間打轉,一臉想要發現姦情的神色。
「傳說中的我和無救是什麼樣子?」謝必安似乎很感興趣。
「民間傳說,黑無常范無救是因為太矮,才被猛漲的大水淹死;而白無常謝必安看到范無救為赴自己的約而淹死,就上吊——殉情了!」郭笙特地將「殉情」二字咬得極重,還來了興致,掀被下床,雙臂前伸,吐出舌頭,雙腳併攏往前蹦躂,「所以白無常的形象就是這樣的。」
見她模仿得有模有樣,謝必安忍俊不禁。
范無救則一臉不屑地發出一聲冷哼:「看來妳的精神不錯,可以立刻跟我去崔判那裡交代前因後果了。」
聞言,郭笙不再耍寶,只納悶地撓頭,「咦?我記得傳說中的鬼判殿是秦廣王的宮殿,既然是他的天頂,為什麼不是向他交代?」
「他?」范無救挑眉,思緒回到了大概百年之前……
自戀不可一世的秦廣王殿下蔣子文正苦著一張臉跪在殿下,承受著閻王摩羅的拍案怒吼。
「還不快滾去人間賠罪!」
「屬下也有此打算……」
然後某人鋪蓋捲一捲,這一走就沒再回來過……
「他怎麼了?」郭笙見范無救出神,便出聲追問。
但范無救只是搖頭,並不多透露,言簡意賅道:「沒什麼。他自顧不暇,沒工夫搭理妳。」說罷,他轉身往外走去,只留下一句:「收拾一下就出來,別讓崔判久等!」
「崔大人和他比,哪個更不好惹?」看著范無救消失在屏風後,郭笙心裡開始犯嘀咕了。
對此,謝必安倒是不以為意地笑笑,柔聲安慰她:「無救是刀子嘴、豆腐心,相處久了妳就明白。崔大人更是剛正不阿,妳只要實話實說,他不會為難妳的。」
「嗯,但願……」
點點頭,郭笙接著深吸一口氣,拿出慷慨赴義的精神跟了上去。
一路走來,她發現陰曹地府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陰森可怖,往來的鬼差雖說其貌不揚,卻個個面上皆有活人一般的表情,沒半點死氣沉沉的樣子,讓她不由得放鬆了下來。
只可惜好景不長,郭笙才踏入判官府,兩側鬼衙役就齊齊以手中的水火棍敲擊地面,敲得她又心虛氣短起來。
「威——武——」
隨著衙役拖長聲音的呼喝,郭笙不由自主地在堂下止了步,而謝必安與范無救則繼續向前,一左一右,站在端坐堂上的崔鈺兩旁。
郭笙壯著膽子,抬眼打量崔鈺。
只見他一身紅黑相間的判官服,外表看起來大概而立之年,長相端方,劍眉星目,正氣凜然。就在他正襟危坐之處的正上方,還掛著寫有「明鏡高懸」四字的燙金匾額,顯得莊嚴肅穆。
一陣沒來由的壓迫感漫上,郭笙被這陣勢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只低頭瞧著自個兒的腳尖,在心中一遍遍重複自己這一路走來時準備好的「供詞」。
可她才重溫到一半,便聽得啪一聲,端坐在堂上的崔鈺一拍驚堂木,就要發問:「本官問妳……」
「我招!我招!我全招!」郭笙登時驚得一個激靈,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直接搶過話來,一口氣把自己的老底全抖了出來,「小女子郭笙,年方十八,大棠並州人。八歲父母雙亡,被師父收養,學了些法術和醫術。他老人家去世後,為了混口飯吃,便開始當巫女,幫人捉鬼祛病、驅邪祈福,至今三年有餘,但發誓從沒坑過一個鬼,更沒騙過一個人!」
不帶結巴地交代完自己人生十八年來十分有限的經歷後,郭笙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不忘偷偷朝右邊的謝必安投去一個詢問的目光:我應該……表現得還不錯吧?
後者也不知有沒有會意,只是笑著朝她搖了搖頭。
不會吧!還不夠實話實說嗎?郭笙有些發懵,腦筋飛快思索起自己的記憶是否還有遺漏之處。
「妳……」
崔鈺倒是沒注意到兩人的「眉來眼去」,只是張口又要發話,不料再次被郭笙高聲打斷:「大人,我剛才一時情急,沒說清楚……我確實騙過人,但那都是出於好心的!雖然我明面上做的法事都是哄人的,可背地裡幹的都是實事,崔大人明鑒啊!」
大概是從沒見過像郭笙這般趕著喊冤的主兒,謝必安和兩邊鬼差衙役都忍俊不禁地低笑出聲,而范無救儘管面無表情,肩頭卻明顯聳動了兩下。
「你說完了嗎?」崔鈺這回學乖了,加快語速問了句。
郭笙縮頭縮腦地低聲答道:「完、完了吧!」看崔鈺面色不佳,她想,自己是不是算玩完了?
總算能問回正題的崔鈺無奈地扶額笑笑,「別緊張,本官只是想問問妳,妳為何召喚天雷,劈穿地府?」
「因為我應皇帝之召,為昏迷不醒的祺王做法事捉鬼,誰知卻中了那鬼的美男計……」提到這事,郭笙莫名紅了臉,對那男鬼的驚鴻一瞥再次浮現在腦海,「那鬼長得不賴,聲音又好聽……我承認自己以貌取人,哦不!以貌取鬼,一時忘了圍困的法陣即將成型,沒及時離開陣眼……」
聞言,崔鈺沉吟道:「於是妳便被召來的天雷劈到這裡?」
「可我的召雷咒分明還差一個字沒唸完,也不知怎麼了,咒術莫名其妙不受控制,結果就是那鬼脫身了,我還困在陣法裡,被原本打算招來劈鬼的天雷劈到這裡……我真不是故意的!」
聽完她的陳述,崔鈺眉頭微蹙,先是用指節叩了幾下案面,思忖片刻後,才對謝、范兩人吩咐道:「你們先帶她回去,暫時安頓下來。此事有些蹊蹺,如何處理,本官要與摩羅大人商量後,再作定奪。」
兩人並不詫異,只齊聲領命:「是!」
咦?這就結束了?郭笙以為至少還得被多盤問個幾句。
見郭笙還跪著發呆,謝必安走下堂來,停步在她身前,彎下腰,向她伸出手,「地府陰氣重,快起來吧!」
「哦,好。」郭笙這才回神,搭上他的手,順勢起身,接著壓低聲音問道:「崔大人沒懷疑我在說謊吧?」
「那妳在說謊嗎?」謝必安微微瞇起眼,笑問。
郭笙忙不迭搖頭,「當然沒有!」
「那就夠了。崔大人手下從沒有錯案、冤案。」對上她澄澈不帶一絲雜質的眸子,謝必安不禁安撫地拍拍她的肩頭,「走吧!送妳回去休息。」
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郭笙聽謝必安這麼一說,倒也覺得自己沒必要心虛,只是……損毀地府天頂,畢竟是一件有損「地」威的事,不知道地府的人會怎麼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