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在世者歷經的跑馬燈
據說,人將死之前,會看到此生的跑馬燈。
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
但是,我一直認為,入殮或喪禮這段告別期間,可說是「在世者心中的跑馬燈」。
在告別式上,早已遺忘的記憶被一一喚醒,腦中不斷浮現已逝者的各種表情,又或者從他人口中發現自己從不知曉的往生者的另一面。
有的人是獨自在心中默默緬懷過往種種,有的人則是與周遭眾人共享回憶──「爺爺他以前……」、「話說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原來是這樣」。
我以禮儀師身分參與往生者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刻,也經常以為自己彷彿看見他本人的跑馬燈在眼前一閃而過。
我想這一定是因為我從往生者的家人及朋友身上,聽到許多關於本人的回憶,又或者是從照片或遺物看到他一路走來的人生。
全心投入的工作,達成的任務。
朋友聚會,興趣活動,喜愛的人事物。
結婚典禮上的燦爛笑容,家族旅遊風景。
過年過節時與家人親戚的團聚,買房買車時的回憶。
抱著奶娃時的身影,和小孩嬉戲時的模樣,親子同聚在餐桌上的光景。
他的個性如此這般,常說的口頭禪,有哪些親朋好友……。
說不完的人生故事,往生者的性格、優缺點(就連缺點也是用充滿疼惜的語氣敘述),我聽得越多,本人的形象就愈發鮮明,而得以慢慢勾勒出「此人的一生」。
描述往生者生平的「送行時刻」,當真可說是在世者心中的跑馬燈。
入殮或喪禮上充滿往生者的回憶
「自己在別人記憶中是什麼樣子?」
這句話是廣為人知的「管理學之父」彼得・杜拉克(Peter Ferdinand Drucker)在十三歲時,擔任牧師一職的恩師丟給他的問題。杜拉克又說:「雖然這不是一個當下可以立即回答的問題,但是如果到了五十歲你依舊沒有答案,便表示你虛度了人生光陰」。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我的腦中浮現身為禮儀師至今所遇到的各種告別場面,心想:「這句話根本就是在說告別式」,和「最後別人是如何描述自己?」的意思一模一樣。
於是我察覺,以往所參與的告別式,其實是往生者「如何為人所記憶」的一種表述。
我在至今所負責的入殮及喪禮現場上,從數千多名往生者身上觀察到各種人生百態。透過觀察遺體,家屬或親朋好友描述的言語間,我可以從骨子裡感受到「那便是他的人生」。
在行前會議上,喪主會告訴我往生者的生平及為人,像是「他如何對抗病魔」,「他喜歡什麼樣的花」。
有時入殮儀式前,我也會因為仔細查看遺體發現「這是一雙工匠之手」,而讓思緒飛揚,想像他專精於工作的人生。
在入殮儀式上,親友相聚,時而交談「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之類的對話,有時眼淚撲簌簌地哀悼故人之死,有時則因為一些閒談:「他看上去好安詳」,「是啊,但是他生氣的樣子很嚇人。」而破涕為笑。
至於喪禮,也是前來祭弔的熟識友人互道「他為人如此這般」,「曾發生過這樣的事」,「他喜歡某某東西」的緬懷時光。
人們透過這樣的方式,相互傾訴往生者生命中最令他們印象深刻的身影,共享彼此記憶中的「那個人」。
在入殮、守靈、喪禮這段期間,我們也會確實感受到「往生者是如何活在在世者的記憶裡」。
「這人一直是大家的開心果。」
「總之他就是為人體貼。」
「他全心投入工作,一心希望對社會有所貢獻。」
「雖然他歷經各種大風大浪,但總是樂觀進取。」
「他深受在地人士愛戴。」
「他總是充滿活力,積極參與同好會活動,直到去世前的最後一刻。」
──換言之,「在別人口中的樣子」可以看出一個人的一生或為人處事,就像是一面此人的人生鏡子。
光看字面可能會招致人們誤解,然而「在別人記憶中的樣子」,也就是「在他人口中的模樣」,指的並不是「本人在人們心中的評價」或「人們對他的看法」,也不是意味著希望他出名或取得功名。
這裡指的是一個人的「生存之道」。
人為什麼活著?為了什麼樣的目的而活著?
我們都是抱著這個疑問在過活。至今,有許多人是在面對這些問題卻又得不到答案的情況下死去。就連我自己,儘管幾乎每天接觸死亡,也很難回答如此艱深的問題。
但是,如果暫且撇開「為什麼活著?」如此龐大的疑問,改為提問:
「你希望自己在他人記憶中是什麼樣子?」
「你希望給身旁的人、重要的人留下什麼樣的回憶?」
如何?這些問題即使沒有答案,也應該足以成為「如何活下去」的人生指南。
身為禮儀師,我們目睹了許多人生的最後告別,聽聞過許多往生者的「人生歷練」。然而,我們所見證的,絕對不是人「如何死去」這件事。
因為禮儀師的工作並不是看護人們臨終,那是醫護人員的工作,我們幾乎看不到往生者生前的模樣(「生前契約」的情況例外,但看護依舊不是我們的職責所在)。
禮儀師是一份了解往生者「度過什麼樣的人生」的工作。
同時也是一份協助在世者「如何活下去」的工作。
電影《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帶來的轉變
你好,我是禮儀師木村光希。
我的職業是替在某人心中舉足輕重的往生者,以及剛失去至親的家屬,打造雙方最後的「人生畢業典禮」與「送行會」。
每當向人自我介紹自己是禮儀師時,得到的回應經常是:「我知道,就像電影《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譯註:以下簡稱《送行者》)的主角。」
《送行者》是由日本男星本木雅弘主演的電影,描述一名男子在失去成為大提琴演奏家的夢想後,返回家鄉,意外成為禮儀師,他與妻子和生活當地的居民之間所發生的故事。我相信有許多人是在這部電影榮獲二〇〇九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項,成為眾所矚目的話題後,透過該電影才知曉有「禮儀師」這門行業。
其實,先父生前從事禮儀師,曾擔任《送行者》中的入殮技術指導,向扮演「新手禮儀師」的本木雅弘說明舉行儀式的意義及流程,示範為了替往生者送行,身為禮儀師應有的高雅姿態及作法。
為往生者擦拭淨身、換穿壽衣、化妝整理遺容、梳整髮型,以上所有整裝作業完畢後,便是入棺。
──誠如電影《送行者》中所描寫,上述便是入殮儀式的大致流程。劇中不僅傳達了禮儀師的「工作內容」,還體現了我們的尊嚴及想法。
重視日常生活的優雅舉止,對往生者致上最高敬意,最重要的是從事死亡事業的做人哲學。
個人以為,我們平日暗中自重自愛的部分,完美地在男主角本木雅弘凜然的表演中呈現出來。
多虧這部電影,禮儀師這門行業才得以提高知名度,也經常獲得周遭眾人「大為改觀」的回應。在那之前,其實我們經常被人認為不乾淨、觸霉頭,而遭人嫌棄避諱,我自己也曾經被人嘲諷從事「賺死人錢的工作」……
總之,透過《送行者》這部傑出的電影,讓人們得以理解禮儀師的工作不僅僅只是「將死者入棺」。
入殮,對於踏上黃泉歸途的旅人,和遺留在世的活人來說,都是十分重要的儀式。
禮儀師是最靠近遺體,同時也是最接近遺屬的人。
能夠讓人們認識到我們這一層面的工作本質,讓我備感驕傲。
於是,在電影《送行者》上映多年後,我為了進一步追求這項「本質」,以禮儀師的身分推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喪葬服務事業。
那便是「送行者葬禮」,由一名禮儀師專員,從協商(詢問估價)階段開始,到入殮、喪禮、乃至火化,全程陪同辦理。
以往,禮儀師基本上不會接觸到入殮儀式以外的程序,這項新事業則是從頭到尾陪同走完整個喪葬儀式。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我設立了一間全體員工皆為禮儀師,在業界也十分罕見的生命禮儀公司。
禮儀師所想「活著的意義」
為什麼,禮儀師有必要在送行儀式上一路陪同?
為什麼,以傳統作法無法如願達成理想的告別式?
其理由如下。
第一,死者往生後,可立即進行初步護理,讓遺體在火化前保持最佳狀態,避免遺容隨時間流逝而變得扭曲不自然或掉妝,讓家屬隨時可以瞻仰往生者安詳的面容。
在此之前,禮儀師這類擁有遺體相關知識的人,基本上幾乎只有在入殮階段才會與往生者有所接觸,所以無法進行初步護理,而且隨著時間經過,遺體變得所謂「面目全非」的情況,並不少見。
在這種狀態下舉行告別儀式,不但攸關往生者的尊嚴,對親屬來說,令人不由自主地撇開目光也是一件極為悲傷的事。所以,為了讓眾人回想起逝者生前的模樣,將其身影深刻在心中直到最後,禮儀師持續性的照護至關重要。
第二,得以體驗由技術純熟的禮儀師主導高品質的儀式,極具有價值意義。
與往生者關係愈親近的人,儘管在其死後數日內匆忙處理後事,也大多能透過「儀式階段」逐漸靜下心來,讓自己有一段空檔,專注地好好追思往生者。有不少家屬是在這段空檔才接受逝者已逝的事實,釋放情緒。我可以驕傲地擔保,就算沒有舉行守靈或告別式,單單是入殮儀式,就可以成為改變「送行」心境的催化劑。
第三,可以規劃所謂「量身訂做」的喪禮,反映往生者的風格,也是敝公司喪禮的一大特徵。這項任務之所以能夠達成,也是因為我們禮儀師連日陪同家屬,深刻了解往生者過往才得以辦到。
一言以蔽之,「送行者葬禮」提供「以入殮儀式為主軸,重視往生者風格,全面支援家屬度過喪慟(喪親所帶來的深沉哀痛)的喪禮」。我們正在徹底追求以往從未被重視過的「送行品質」。
就這樣,我在摸索以陪同往生者及其家屬,「了解」其人生及為人為前提的新型態告別形式中,接觸到許多「如何活下去」的人生百態。
某位媽媽長年與疾病奮鬥,最後在家人看護下離世的喪禮。
一名老太太由多年來一起生活在長照設施的好友們送行的入殮儀式。
老先生生前始終與妻子鶼鰈情深,相守到老的感人喪禮。
一名高中生由一群好友緩解屍僵並更換壽衣的入殮儀式。
透過許許多多的際遇,讓我有機會認真思考人生的生存之道。
所以,本書中要探討的,並不是人的「死亡方式」,而是「生存之道」。人生就這麼一次,而且可能隨時消逝,我們該如何活下去?
在本書中,我將一邊概述迄今所歷經過的各種告別模式,一邊總結自己從中所見、所感及所想。我希望各位在翻閱本書時,能夠思考「自己該如何活下去?」。
凝視死亡,絕對不是一件可怕、黑暗或悲傷的事,反而是我們思考活著的意義,回顧每一天的珍貴時刻。
我由衷期盼讀者能一面懷想身旁的親朋好友,或是與自我對話,好好思考這個命題。
2020年10月
禮儀師木村光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