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陌生人
「那是我最倒楣的一天,被扁之後回家,才知道家裡發生了一件大事。在這件事之後接連著,鎮上開始有了奇怪的改變……」
風和日麗的夏日午後,澤山鎮郊外,一處土地公廟的空地上,聚集了一群十七、八歲的少年。這群少年圍著一個身材較為高壯的少年踢打。
帶頭的長髮少年阿樂,指向坐在廟前、手打石膏的男孩,對著地上的少年警告,「鄭小武,下次你敢再欺負我弟弟,我就打到你滿地找牙!」
小武剛從地上爬起,隨即又被人推倒在地。「明明就是你弟找我單挑……」
「還講!」
「扁啦!」幾名少年接連又往小武的身上招呼。小武雙手抱頭縮在地上,一聲不吭的任由他們在自己身上練拳。「忍忍忍。我忍!我忍!」
小武挨著痛,硬逼自己吞下這口惡氣,心裡不停的咒罵著,「我答應爺爺不再打架的,不然我一拳一個打到你們掛蛋!這些王八羔子得寸進尺啊!真是冤枉!好痛!」
「馬的,這傢伙是隻紙老虎,被打還真的不敢還手!」
涼風徐徐吹著,傳來陣陣青草香。小武無力的躺在廟前的水泥地上,任由微風吹亂他的頭髮,一動也不動的望著晴空中,那朵唯一的小小浮雲。若不是全身被打得疼痛,這樣的午後躺在這裡,是很舒服的享受。
「唉,痛死了!」小武慢慢爬起,拍拍衣褲上印滿剛剛那些傢伙們的髒腳印,狼狽的往回走。
一輛接著一輛的貨車往山區開去,貨車上頭用帆布覆蓋住貨物,揚起的黃色沙塵往小武的身上撲來。小武摀著臉閃開,煙塵味中夾雜著一股從沒聞過的牛肉味,對不吃牛肉的小武來說,這種揮發不去的濃郁味道令他作嘔。
小武的家在澤山鎮的一條老街尾,家裡是一間祖傳的西服店。前幾代本是製作唐裝,到了爺爺時,改做西服生意。在爺爺的時代生意還過得去,但到了現在二十一世紀,這間老舊的西服店就像活化石般的存在著。
不只是小武家的西服店,這條老街上的柑仔雜貨店、中醫藥房、米行……等等,都是一代接一代流傳下來的,也只有在澤山鎮這樣被環山擁抱,地理位置偏遠的老鄉鎮上,這些老行業才得以生存。
隨著大量年輕人往都市外流,澤山鎮上最熱鬧的老街早已沒落。鎮民偏高齡化,像小武這樣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為數不多,大多都彼此相識。
小武大老遠的看見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孩往這邊走來,他興奮的叫喊,「晶晶!」
「小武,你吐血啦?」晶晶假裝驚訝的說著,她那雙微微上揚的單鳳眼,笑瞇成兩道彎月。
小武手在嘴唇上一抹,還真的有血。「沒有啦!是嘴巴破皮啦。」
「哦!你又跟那群笨蛋打架啦?」
「沒打!沒打!妳別亂告狀!」小武想起臥病在床的爺爺,忽然變得很緊張,「我是被人打!我可沒打人。」
晶晶打量了一下小武,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真沒用,長得這麼壯還會挨打啊?」小武嘿嘿的苦笑。
在這個鎮上,小武最常跟晶晶來往,她是一個沒什麼心眼、想法單純的人。雖然長相普通,但笑起來非常可愛,像個還沒長大的稚氣孩子。小武和晶晶相處很自在,她跟那些鎮上濃妝豔抹、學都市追趕流行的女孩完全不一樣。
晶晶原本不是住在這鎮上的人,十年前父母離異後,父親帶著她回到故鄉生活,前不久她的父親才因病過世。現在她獨自住一間房子,平日在市場小攤上賣紅豆餅,偶爾小武會拉著她到家裡一起吃飯。
一輛黑色跑車在街上奔馳著,引起路人的目光,議論紛紛開這輛車的人是哪家的親戚。跑車飛馳而過時,小武將站在路中央的晶晶拉了進來,瞥見坐在車裡的是一個髮型帥氣的年輕男子,他見晶晶也看著那輛跑車,心裡突然很不服氣,「好跩,這種小路還要開這麼快,有病啊!」
黃昏時刻,小武回到家後,傻站在自家門前。
小武望向頭頂上老舊的「鄭西服店』招牌,舊式玻璃櫥窗裡的衣架上,掛著兩套熟悉的老式西裝外套,唯一不同的是門口兩旁多了兩架花圈,上頭寫著大大的「奠」字。家裡大廳變成了黃色莊嚴的靈堂,遺照上的老人是爺爺。他早上出門前才跑到爺爺的床邊說再見,沒想到一回來時,爺爺真的已經「再見」。
清叔見到兒子回到家,沒多說什麼,只拿著一柱香給小武,「去拜一下你爺爺。」
「哦……」
小武坐在門口,恍神得厲害,清叔知道祖孫兩人感情很好,爺爺連躺在病床上都還得要和孫子互鬥個幾句話才開心。他原以為小武會哭得很慘,沒想到小武一滴眼淚也沒流,清叔怕小武悶在心裡悶壞了,不管手上還拿著燒到一半的東西,就坐在他身旁安慰著他。
「你爺爺病了這麼久才走,算是解脫。唉!我知道你心裡難過,」清叔拍拍兒子的肩,「想哭的話就哭一下啦,憋著對身體不好。」
小武看父親溼潤發紅的眼眶,「誰跟你一樣愛哭啊!我要是知道爺爺不會再對我碎碎唸,我今天早就還手,才不會白白挨打。」小武轉身走進房間。
「喂喂!我不是在哭好不好,我是被這些煙給嗆得流眼淚。」
突然小武從房間衝了出來,「老爸!你幹嘛!」
他看見清叔手裡正在燒著的東西不是冥紙,是爺爺的遺物,嚇得大叫,「這是爺爺的東西耶!」小武想從父親的手裡搶回燒到一半的紅掛幢幡,父親硬是不給。
「爺爺明明說他如果不要的話,全部都要給我的!」小武指著堆在一旁待燒的雜物堆,「這全部都是我的!」
「那是你爺爺說來打發你的,放手啦。」
小武大叫,「老爸,你真的要全部燒掉嗎?」
清叔點頭,將幢幡整個丟入火裡。小武看著父親將爺爺生前曾經用過的東西,全部一樣一樣的丟進火裡燒,他心裡有一股說不出來的不安感。
小時候,爺爺是這鎮上唯一的道士,他常見爺爺穿著櫥窗上的那兩件西裝外套,帶著父親為鎮上的人作法事、收驚、祈福。只要哪家一有人生病、想改運或是覺得身體渾身不對勁之類的疑難雜症,都會先去找爺爺問問。
在小武的心中,爺爺是一個非常神祕的人物,他最喜歡爺爺說那些關於降妖伏魔、招神收鬼的傳奇故事。實際上,爺爺通常不輕易幫鎮上的人作法事,因為他認為世上的鬼怪作亂,很多是人的心魔所召喚而來的,或是打從心底養出來的心鬼。不論爺爺說什麼樣的神怪故事,他都聽得津津有味。
「老爸,爺爺為什麼要我們把這些東西都燒掉?」
「這些都是舊時代的迷信,現在家裡又沒人會這個,你會嗎?」
「真的是迷信嗎?你不是也會嗎?」
清叔嘆口氣,話風一轉,「小武,你有沒有考慮爺爺之前跟你講過搬家的事?想不想到大城市裡去住住看?待在這個落後的小鎮上……」
「不想。老媽死的時候你也沒搬啊,幹嘛爺爺一走就要搬?」小武不想離開晶晶。
「你爺爺過世前一直在提啊!他覺得今年鎮上會有劫難,要我們最好趕快搬離這裡。」清叔說到這,臉上表情略顯有些不安。
「什麼劫呀,你剛還說不要迷信,結果你自己又相信這個?」
清叔不再說話,他沒有強力反對小武想留下來的意思,他其實也不想離開這裡,小武母親的墓與歷代的祖墳都在這鎮上。
這時住在隔壁的阿水婆走過來,「小武啊,你爸呢?」
小武指指大廳裡。阿水婆在小武爺爺的靈堂前誠心的拜了又拜,轉頭對清叔說,「不好意思啊,我孫子發燒一直不退,來問你……你阿爸有沒有留下幾張符?」
「阿水婆,孩子生病要看醫生,符沒有用啦,那些都是燒心安的。」
「誰說沒用,我每次來跟你爸拿,每次都有用。」阿水婆轉個頭,又向小武的爺爺鞠個躬,嘴裡細細碎碎的唸了幾句,好像在跟他老人家告狀似的。回頭向清叔伸手,「唉,他都沒留下嗎?」
清叔拗不過阿水婆,也怕她囉嗦起來沒完沒了的個性,所以把壓在雜物堆底下一壘符紙抽了出來,翻了翻看這些不同的符咒,拿了其中一壘給阿水婆,「都拿去,我們也用不到。」
阿水婆一臉狐疑的看著清叔,好像爺爺生前寫的符咒都沒了效力似的,意思意思的只抽了幾張就走。
「阿水嬸,我爸過世之後,我們家就沒人會這些東西了,妳以後需要就只能到鎮外找人幫忙開符。」清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