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二夢
1.
她好老、好老了。獨孤二夢看見鏡子的那一邊,那個停留在鏡子裡,而美麗啊青春哪都已經被吞噬的,自己。所有的線條都在下墜的自己。向下。那向下的力量一直纏著她。一直。肌膚的色澤,彈性向下。
特別是臉。臉是誰都會發現的部分。她看著鏡中的臉。
一張向下墜落的臉。
她的心情奇異地喧譟起來。灰花還用得不夠多嗎?她幾乎已經把一整座湖的灰花都用盡了,難道還不能阻攔歲月的侵蝕?一種厭惡感爬進了鏡子底。另一個她在鏡子裡發出巨大的嘲笑聲。
獨孤二夢閉上眼睛、長髮甩動的同時,天敵劍來到手中。
紫光一閃。
瞬隱。
「鏘啷……」鏡片粉碎。
一聲幽嘆在偌大的室內迴盪、迴盪。
獨孤二夢踱著步,左邊來,右邊去。跟著,又再來一次。她的寢室包含了一私人的練氣室,實在大得很,約莫有一般人的房間二十幾倍大。而她的步履卻快得瞬息底在裡頭來回一趟。
究竟人為什麼要老呢?真是一件愚蠢的事。愚蠢。獨孤二夢繼續踱步。既有了美麗,卻又要眼見它逐漸衰微,變得與腐朽同在?這種事,這種,怎麼樣都沒有道理。不能忍受。不能。
她必須免除這個威脅。然則,怎麼樣才能避開?才能讓所有線條都輕盈呢?
她今年二十八。已經二十八。獨孤二夢不敢相信已來到這個年紀。她猶記得十五歲時,想到滿十八都覺得是極限了,人生應該就到那裡了吧,不會再多,更何況破二這樣的數字。但是轉眼,她想,轉眼,已經來到這個年紀了。不能想像的未來很快就填進自己的身體,留下實際的,唯有己身方能察覺的,時間的刻痕,不,那是傷痕──
時間的傷痕。
想來就痛心。獨孤二夢搖頭。那長長的髮呵,過膝,及地,顏色烏黑,秀麗,如一截黑色瀑布突然打橫潑灑。她走著,室內就充斥著一怪異風景,宛若她的頭顱拖著一條黑河。
驟然,獨孤二夢停住。停在碎片前。猶如站在破碎的湖面。
而底下是她無數散落的歪曲的纏結的破裂的臉。
二夢那雙杏仁眼,瞳孔微微一縮,像貓。
她驟然右腳蹬地。
那些碎片悉數飛起。
紫色的劍光再度在室內猖狂的揚亮。
「嗤嗤……」聲作響。
獨孤二夢的髮跟劍光深深糾葛著。
而她笑著。大笑。彷若連天空上頭的神祇都要被她笑到墜落似的笑著。
所有的碎片皆變成粉末。
二夢再看不到她那張躺在幾十塊碎片中瀕臨於老的臉。她掉頭離開,走出室內時,手隨意一抓,取來一面紗。從今天開始,從今天,就從今天!獨孤二夢從今天開始,要戴上面紗。
這是她的危年。從此往後,獨孤家最美麗的女人,那如夢的容顏只能被充滿往事風景的眼睛回味,而不再出現於眾人眼前。除非,除非她找到隱天敵劍,徹底根絕花好容貌衰頹的困境。
昨夜一晚未眠後,獨孤二夢想起家族古老的傳說。據說第一祖來到南域以後,因為奇遇所以得到天敵劍,並獲得巨大的力量,乃得以在當時野蠻、強橫的眾多部氏間闖出一番天地,並建立天敵組織。
那力量啊,據說可以讓人青春不老。
但現下的天敵劍並沒有這樣的功效。原因何在?
天敵劍比起一般的劍無論長度、寬度都略大上一些,沉而雄厚,樣式古樸,護手、劍身和劍柄一體成型,簡直像是從一堅硬的礦鐵中直接雕鑿而出,據聞是上古神器,用的鐵材也是於今無從獲得的。
天敵組織秉持著一代一劍的原則:能夠讓天敵劍變色,就是新一代的主子。
二夢從她的父親那兒接過天敵劍時,還是灰白如老年華髮的。但到了她手中卻變換成神祕冶艷的紫色,連她都吃上好大一驚。原來家族傳說也不見得都是信口謅來的,還當真有幾分是屬實的呀。
二夢凝視天敵劍。這劍還有一特處,就是在劍身貼近護手處有一劍形的空缺。
有人說那是:隱天敵劍。
若是找到隱天敵劍拼入天敵劍本體的話,便能尋獲驚世的力量。
獨孤二夢在成為家主時,並不關注這則逸聞。畢竟那是她才滿二十,正是風華綽約之時,哪來閒工夫探知天敵劍的祕密。大好時光正等她放恣揮霍。蝴蝶與花朵都美的年代。而如今啊,如今,她的父親業已離開六年了。這六年她讓天敵組織愈形強大。除了鞏固敵境,更試探性地搶下破斗的兩族部氏,讓夜邪門勢力再減,倍感威脅。
但她的青春呀,她那些飛走了的歲月,那些不斷向下的線條啊!
二夢來到堂前。這是天敵組織的議事廳:夢禪堂。當前的十五大首領,包含外天敵五種、他姓部氏十個,此外還有本家的七人陣六名,皆已到齊。他們站在檜木做成、直徑可站上一排二十幾人綽綽有餘的巨大圓桌前。上頭刻有南域的地圖:三十一條河流貫穿,丘陵還有高聳山群的外敵境,跟呈現一鞘狀結構,後邊且圍繞著山穴地形,底下且有一石島的內敵境,當然還有夜邪門所在東邊的地塊破斗。
這南域的地圖啊,是歷代以來的父祖們所添加的,一點一滴的,到現在才有俯瞰南域的全景,且西半部立有許多小旗:上頭描繪天敵劍的形狀,並在那輪廓裡以直線染有六種顏色,即是天敵旗。而破斗不斷萎縮,如今面積已小於敵境。
獨孤二夢的臉藏在毫不透光的紫色面紗底。她頭上也戴著頭紗,落在額上。
「家主妳?」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堂哥獨孤二呼很訝異。
「沒事。」二夢揮手,表示不想討論此話題,「今天會議是為了?」
叔伯輩的獨孤三線代表說話:「討論本家七人陣的第七人人選。」
二夢點頭。在稍早與夜邪門一役犧牲了一名獨孤二寡,自然還得補一個進來。這是長久以來的規矩。同時這也是維持家族各房勢力的均衡點。她說話:「所以,你們想推薦誰遞補?」
三線答道:「有三名人選,一是獨孤三花,二是獨孤二分,三是獨孤二芳。」
獨孤二夢想著:三花的丈夫是外天敵首領之一的虎怖,目前是外敵境勢力最大的一支;二芳是她的堂妹,屬於本家天敵第九房,這一房人口最多,卻尚未有人列席七人陣;二分是二寡的弟弟,這幾場和夜邪門的征戰下來,表現亮眼、出色。這三人無論選誰都會牽扯到族裡各房的聲勢消長。二夢很清楚就是外天敵和十部氏也都在押寶。人選的提出就是七人陣、五種外天敵和十部氏彼此角力的結果。畢竟多占上一席,就能多一分發言、決定權。
而最終的派使權當然在家主的手中。
二夢並沒有特別屬意誰,「你們怎麼投的?讓我瞧瞧。」
也在七人陣之列的獨孤三灰遞過簿子。
獨孤二夢翻開本子。三花占了七人陣三票,外天敵兩票,十部氏四票;二芳則是七人陣兩票,外天敵兩票,十部氏四票;二分最少,七人陣一票,外天敵一票,十部氏兩票。這也難怪。獨孤二寡這一房鎖住這個位子至少三代,任誰都不樂意讓二分再承繼父兄的地位。二夢可以推敲他們的盤算。這種較勁與相互防範,某種程度來說,是組織得以維續茁壯的必要心理條件。但獨孤二夢就是沒耐性將之調節在良好的彈性下。
現下就看她的決定了。而她的方法一向簡單。
「把他們叫進來。」二夢揮手。
自然有人吩咐下去。
外頭很快走入三人,站在遠處。
獨孤二夢招手要他們靠近這張對大多數天敵人來說神聖異常的圓桌。跟著二夢說:「你們都有資格站在這張桌子前,但如你們所見的,夢禪堂沒有椅子,而你們有本事站得住,且站得久嗎?」
三人不太明白這個提問後面貓著的意思。二夢一直以行事詭奇聞名。「這麼好了,」二夢說,「只要你們在這一劍的壓力之下,還站得住,七人陣的位置就得到手了,」用不著囉唆,獨孤二夢拔劍,千絲萬縷的髮飄揚,「怎麼樣?」
現場的人面面相覷。實力驗證是好辦法。但是誰都知道天敵劍的持有者,每一任家主的劍術,都是神異魔幻而無從抵擋的。尤其是在場的都看過獨孤二夢持劍衝入敵營砍花的驚人模樣。這說似簡單的一劍,卻是生死啊。
獨孤三花的視線溜向圓桌一邊的丈夫。虎怖點頭。二芳則分別和幾個人對了眼神。這些都躲不過二夢的眼睛。她意有所指的瞄了虎怖一眼。獨孤二分呢,他沒有看向任何人,只是站出來。他往前踏出一步,鎖著二夢面紗後的眼睛瞅。
獨孤二夢揮揮手,「到堂外去。」夢禪堂除家主外,無人可攜劍,這是議事的地方,非決戰地。二夢領頭,率先走到堂外。瀕臨正午時分,日光傾瀉,彷若一種單一強烈顏色的焚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