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請自來
曾經香火鼎盛、人潮絡繹不絕的恩覺寺,而今已是冷冷清清、好些年連位香客都沒有,徒留寒風掃院落。
時值景朝建國第六十五年。與外族別兀的不斷交戰,即足以使國勢衰微,然現任皇帝程赫好高騖遠,妄想以征服鄰國、拓展疆域令四方主動稱臣,於是連年苛徵稅賦、發起戰事,結果國庫非盈反空,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過去恩覺寺內有上百名的僧人,除了務農外也做些製茶、造紙之類的活,不時有多餘的錢財救濟眾生,可惜後來那些少壯者皆被迫還俗、破戒去從軍,漸漸地,這兒便僅剩一位法名為「慧日」的老師父了。
即使住持已圓寂,慧日仍守著原先的首座之位,不敢再往上自居。憑著身子還算硬朗,平日他總會多花點些時間去照料院後的那塊田地,好用收成的菜果填填自個兒的口腹,或拿去分送給前來求援的貧民。
只是一想到百姓中的成年男子先後受到徵召,家家戶戶盡留下老弱婦孺,莊稼恐無人耕種,致使饑荒加劇、國本動搖,他的心即一陣沉痛。
歎息中,暮色蒼茫,完成農事的慧日照例於晚課中,施食予幽冥眾生──自很久以前開始,這便是由他負責的工作。
於他剃度之初,恩覺寺來了一位掛單的和尚,逢人就說自己對超渡妖魔者頗有法子,後見慧日有些資質,可為傳人,臨行前便向住持表達欲帶這位年輕僧者四處修行的意願。
由於彼時的住持亦贊同讓弟子外出磨練,於是慧日便以三衣一缽的行裝,藉參學之名隨那位和尚行腳雲遊去,待幾年後回來,濟助餓鬼道的大小事自然落在他身上了。
於那流逝數十載的歲月裡,他曾無數次親眼目睹所謂的妖魔鬼怪,對他們不尋常的存在早就見怪不怪,然而今日做晚課時,寺外卻傳來格外詭異的氣息,令人不安。
狂風暴雨驟然而至,整個禪堂內皆能聽見急躁的拍打聲響落在屋頂和門窗上。慧日本想好好辨別那股瀰漫四周的妖異氣味來自何處,如今反而被風雨擾亂了方向。
突然間,一名陌生人出現於堂外,大喊道:「請問裡頭可有人在?」
慧日起身應門,見一青年扛著一斧頭、屈身恭敬道:「對不起,這位師父,我本為砍柴而上山,不料一時迷了路,又被這大雨困得無處可去,後偶然見這兒有燈火,才想來叨擾叨擾,看是否能借個地方躲躲……不知您肯不肯給個方便?」
慧日微笑道:「助人乃我輩本業,豈有拒絕之理?」於是,便邀其入內休息。
那樵夫又鞠了個躬,拾起擱在身後的一捆柴薪,道:「感謝師父,這點心意還請您留著用。」
互相客氣一番後,慧日正想為客人準備些齋食,不一會兒,又來了一對男女請求借宿。男子臉色蒼白,似為病痛所苦,但容貌生得還算是好看,且穿著一身綾羅綢緞,應是某富貴人家出來的公子哥兒;至於女人的打扮則十分簡樸,惟用布巾包住了下半邊臉,反倒使她外表看來更加醒目。
此二人的年紀似乎都不大,約莫是二十出頭,不過彼此之間沒有任何言語往來,似乎並不相識,僅是湊巧同時來到寺院罷了。
儘管他們一進來便擺出嫌這寺廟太舊太破的模樣,態度完全不如樵夫那般客氣有禮,不過慧日沒有放在心上,仍欣然將二人留下。
「對了,這位師父……」蒙面女子說話的聲音又尖又細,語氣卻有些懶洋洋的,「方才我來這兒的路上,好像瞧見一個老太婆在附近徘徊哪。」
慧日一聽,連忙提燈出去冒著風雨四處探看,果然在黑暗中尋得一名昏倒的老嫗。他將渾身溼透的老嫗帶回寺中,請蒙面女子幫忙為其擦拭更衣,並另外準備了祛寒的湯水。
待一切打點好,眾人便至齋堂享用飯食。
那年輕的富家子,見蒙面女子端起食物獨自到角落去對著牆壁用膳,一時好奇,想過去探個究竟,但對方已早一步察覺,旋即重新裹上布巾、狠狠瞪了他一眼。
富家子自討沒趣地回到座位上,而此時老嫗亦醒了過來。
那羸弱老邁的身子在飲用熱湯後仍直打哆嗦,隨後大夥兒才明白,她之所以發抖並不全然是因為冷。
「我方才是在逃命哪。」被問到何以出現在此山中時,老嫗如此說道。「你們猜我看見什麼了?鬼呀!這座山裡鬧鬼了!」
其餘三位留宿的客人聞言,你看我,我看你,然後蒙面女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別的地方也就罷了,難道寺廟附近也會鬧鬼?」
「身在佛家淨地,我怎敢說謊?」老嫗激動說道,「那時我為找些野菜果腹來到這兒,怎知竟在半路的草叢裡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一道黑影閃過去,一顆人頭就這樣滾了出來……喲,嚇死我哩!」
富家子咳了幾聲,挾帶著些許虛弱氣音問道:「這跟鬼有啥關係?騙人沒看過鬼嗎?除非妳聽見那顆頭有開口說話……」
老嫗見對方話裡滿是質疑與嘲諷,不服氣道:「我活到這把年紀,自然比你見過更多世面。那傢伙的頸部斷得俐落,臉上的表情甚至還停在活著時的驚恐樣呢!我敢說他肯定是被鬼殺的!」
大夥兒見她拿不出什麼證據、只是一味兒堅持自個兒的意思,也不知該不該信。
慧日是頭一個願意信她的人,因為他早感覺寺院附近有古怪。「這位施主,除此之外,您可還看見什麼不尋常之事?」
老嫗想了想,反問道:「我是被那顆頭給嚇跑的,且跑沒多久就昏了……師父您找到我的時候,難道沒看見什麼嗎?」
慧日眉心輕蹙,搖搖頭。
此時打在齋堂的門上的聲響變得沉重有力,不似風雨所為,慧日前去開門,才知原來外頭還站著一個彪形大漢。
那男人身形高壯,孔武有力,豹頭環眼,猶如凶神惡煞。他俯視慧日,先是不說話,半晌才開口道:「和尚,我來找飯吃!」
堂內人見來者樣貌凶狠,絕非善類,皆不願與他同待一個屋簷下,但慧日這回依舊沒有將其拒於門外。
大漢一進來便毫不客氣地在眾人面前坐下,大口大口地吃起飯。儘管吃不慣素菜,可因為他實在餓了許久,也顧不得味道,逕自一個勁兒搶走了所有能吃的東西。
那四人愣愣地看著他,突然間,老嫗的身子又劇烈地抖了起來。樵夫發現她的異狀,順著她目光一看,才驚覺那大漢的衣服上沾了大片血花!
樵夫連忙以眼神示意對面的富家子與蒙面女子,片刻,那二人才會意過來,連忙起身往樵夫身邊挨。他們又偷偷摸摸將大漢打量了一遍,最後目光聚集在他身側的大刀上。
雖然誰也沒開口,可眾人腦海想的都是同件一事──或許老嫗看見的那個死人,其實是被此大漢所殺。
眼下若不盡快將此人趕走,那下一個死在刀口下的,會不會就是自己?他們心裡顧忌,想把這件事告訴慧日,可又怕讓那大漢發現後,反倒激起他殺人滅口的念頭。遲疑之間,誰也拿不定主意。
而此時的慧日,心思都在寺院外。
這場風雨非但毫無減弱跡象,且聲勢是愈夜愈浩大,使整片山景沒入黝黯迷茫中。及至陣陣響雷轟天震地而降,登時劃出幾道耀眼的銀白亮光,他紛亂的思緒方如撥雲見日,理出一個明確的方向來。
他感受到了──那股詭異氣息的源頭就在附近!
沉沉地吁了口氣,慧日盡可能保持鎮定,神色自若地對眾人道:「若諸位施主用膳已畢,還請隨我至大殿聽訟佛經,以求心靈安定,換取一夜好眠。」
言下之意,即是他仍不打算帶他們至房內就寢。而那些人橫豎也無睡意,雖沒看出慧日的真正目的,還是乖乖跟著去了。
昔日恩覺寺香火昌盛時,因借宿者眾,住持特請人來修築長廊,連接寺院內的幾個殿堂,好方便香客於陰雨時來往各處。
現下慧日正領著他們自齋堂穿過長廊,前往大殿。然本應無人鐘樓裡,竟傳來悶重的鐘聲!原先小心翼翼提防著身旁大漢的那四人,這回也都被嚇了一跳,同慧日一起望向鐘樓,沒料到卻因此目睹了更令他們心驚膽跳的東西──
一隻偌大的青色腳掌,正狠狠踩在他們眼前的空地上。儘管仰頭上探,他們亦僅能看見這巨腿的腳踝而已。
無論對方來歷為何,鬼怪如此放肆地踏入佛寺,眾人豈能不慌亂?所幸慧日還算冷靜,連忙趕人入殿,並逕自取來筆墨,於門窗上寫下句句經文。
「方才那東西究竟是?」樵夫一邊問道,一邊幫忙緊掩還未被書寫的窗牖。
「別慌,那不過一個虛張聲勢的幻影,否則此殿早該被踏平。」慧日才說完,一陣狂風挾著有如牲畜遭宰殺時的哀號呼呼掃過,使一排門扉和窗紙劇烈震動起來,而樵夫身前的窗牖因無經文保護,不一會兒便被吹開,柱狀的血水霎時自外頭竄入,潑灑在跌倒的樵夫身旁。
眾人大驚,趕緊上前協助慧日完成經文,整個大殿方暫時安靜下來。
殿中三佛後還供著幾位菩薩,兩側亦有十八羅漢鎮守,放眼望去盡是威嚴的神像護佑,可在場人心並沒有就此安定。
老嫗不經意地望下地面,頓時大叫道:「看!」
原來從窗外灑進來的那灘血,居然在不知不覺中化成了幾行字,寫著──
子時一過 血債血還 窩藏禍首 爾等俱殉
赤紅斗大的字跡怵目驚心,筆畫末端的血珠緩緩流向四周,彷彿寫下這行字的人還未罷手離去,教人不寒而慄!
眾人靜默了一陣,後老嫗雙脣顫抖,忍不住開口道:「這可是……要尋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