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我抵達目的地時,大門口上貼著歪歪斜斜地黃色封鎖線,老舊的高級檜木門板已經鬆了螺絲,被雨水反覆浸蝕過的藍色油漆已斑駁不堪,裸露出蛀蟲食過的深淺痕跡,門面上刻的財神,只剩半顆頭仍在微笑,其餘的部分全都被吃掉了。
「你好,我們還在等人,你要不要先去吃早餐?」門內走出了一個憨厚的男子,不好意思地笑望我,雙手緊張地互握,猛力搓揉著他自己蒼白並且爬滿青色血管的掌心,眉宇間有著極大的不安。
「不是約晚上六點三十?」身著高中制服的我挑眉問道。
他惶恐的朝屋內瞄了一眼,「改了!改了!改到七點!記得準時,不要遲到… …」
然後,他關上門,屋內又傳來爆怒的吼聲。
我淡淡地瞥過半顆頭的財神,才慢慢走下階梯,石階上的青苔染上了大面積的暗紅,像是風乾的血。
也許我該走了,這個地方不宜久留。
我聞到了死亡的味道,濃得散不掉。
那隱隱約約隨風飄來的屍臭味,摻著兩旁沿圍牆栽種的桂花香,彷彿陳年的醇酒香,混著冤和怨。
摸摸口袋,我將硬幣攤在掌心仔細算著。
「一、二、三、四、五… …十三。」
十三號黑色星期五又只剩十三塊,非常不吉利,連烏鴉都懶得飛到我眼前慶祝。
會有難纏的東西。
我的預感向來靈驗得令我想掬一把心酸淚,偏偏只有噩運降臨,我才會有所感覺。
手機響起,成串的狗叫聲高低起伏,吠著某卡通歌曲,曲末突兀的夾雜音訊不明的窸窣聲。
這人,又擅自改掉我的手機鈴聲了。
「通告時間改了。」按下通話鍵,我對著手機講。
「那正好,你可以順便幫我買東西。」愉快的嗓音傳來,電話那端的男人如此說道。
接著,是一陣吸允麵條的聲音,極為粗魯。
「要買你自己去買… …你吃了我藏在花盆裡的泡麵?」我拿手機的手抖了一下。
「嘖,哪有人把泡麵藏在花盆裡的?害我找得好辛苦……」電話那頭的男子很忙的吃著麵,還不忘抱怨兩句。
下次要改藏別的地方了,也許馬桶水槽是個不錯的選擇。
「找我有什麼事?」每晚都見得到面,他不想浪費電話錢多講一句話。
「你在那邊有沒有感受到什麼?」話鋒一轉,他笑著問。
我抬首,瞇眼望向身後的陰森古宅,逐漸昏暗的夜色籠罩半山腰的房舍,明滅閃爍的路燈下,有幾抹白光蠢蠢欲動的飄蕩在桂花間。
「你說過不接鬼片的。退掉這個通告,你晚上會睡得很舒服。」
換言之,不退的話會我會讓他死得很慘。
愉悅的笑聲不怕死地傳來,足足笑了快十五秒。
「小石,如果你願意陪我睡,我一定會很『舒服』的!」戲謔的玩笑話透過手機傳來,聽起來格外欠扁。
我瞪著古厝,想按下關機鍵拒絕騷擾。
「別關機,先聽我說完,你不會吃虧的。」熟知我的脾性,他趕緊接了一句正經話。
「有事快說,我要吃晚餐了。」朝著路旁的一間餐廳走去,我冷聲催問。
「去買三炷香及鮮果,香在你進門前點燃,插在面對大門的右邊,第七株桂花底下。記住,我早上給你的符咒不可離身,等我吃完這碗泡麵再去跟你會合。」清亮的音色有著幾乎不可察覺的嚴厲,並仔細地交代重點。
他會特地打電話叮嚀,表示這棟古厝特別不乾淨!
我心中的警鈴聲如巨雷奏響,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猶如上萬頭大象震怒齊踏大地。
「這個通告真的不能退嗎?」我再次問道,連聲音都是冰的,清楚地表達十二萬分的不願意。
這傢伙,肯定在電話那頭已經笑歪了嘴!
果然,刺耳的朗笑瘋狂傳來,那聲音之大聲彷彿人就在我的身旁。
「小石,在你堅持不去飯局、不走後門、百分之百要憑自己的實力之後,我終於替你爭取到第一個有台詞的角色,你忍心讓我的辛苦奔波化為泡沫嗎?」很哀怨的說著,哭倒長城的孟姜女也沒他如此入戲。
「七點的通告,你現在才叫我下山去買香,來不及了。」我說出第二個理由,就是想退通告。
突然,我的耳後彿過一陣風,那是非常靠近的距離,近得使我狠狠地瞇起雙眼,向身後瞪去——
「嗨!謝謝你熱情的注視,為了表達本人的受寵若驚,回報未來影帝三炷香!將來紅得發紫成了國際巨星,可不能一腳把我這個全世界最帥的經紀人踢開喔!」捧著泡麵,他開懷的大笑,手腕套了個淺灰色環保袋,裡頭裝有他剛才說的東西。
「你一直在我後面?」我冷眼看著他,覺得海鮮的味道揮之不去。
「沒有,你彎過來的時候,我正好下車。」他下巴抬了抬,筷子指向停在不遠處的破舊二手車。
「這裡冤氣很重。」我沉聲強調,盯著我的泡麵。
「二十年前發生過滅門血案,知名商人許氏一家全遭槍手射殺,其中還包括他懷孕四個月的妻子和三歲的兒子,四屍五命,不冤才奇怪!」他聳肩,表情宛若喝茶似的自然。
語畢,他悠閒地喝了一口湯。
「是不是沒人敢接這個角色,才被你接到?」我嚴重地懷疑。
他聞言笑而不語,嘴角不斷上揚的角度洩漏了他的答案。
「黑仔,下不為例。不然我真的會宰了你。」看著他一副皮皮的賊樣,我在心中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只是白白浪費口水,有好的角色他一定還會幫我接鬼片的。
「好,這部演完,三個月不接鬼片!」迫於我的砍人目光,他妥協地說道。
我揚眉,滿意的點頭,完全相信舉手發誓的黑仔。
雖然黑仔的個性亂七八糟,但他是個重承諾的人,從不輕易許諾。
至少,我有三個月不用提心吊膽。
「你想好要怎麼死了嗎?瀟灑迷人的槍手少年?」冷不防地,在我暫時忘掉待會的事情之際,黑仔笑問。
我轉身,望向點燃暈黃燈籠的古厝,即使古厝位於半山腰仍有段距離,還是可以模糊的看見檜木門上的半臉財神,正溫柔的笑著。
我打心底毛起來,明白自己沒有退路。
***
「王偉誠,十七歲,母親早逝,是個普通不起眼的高中生,卻因為當警官的父親從小培訓,有著一流的槍法。父親因為遭許氏陷害背黑鍋,午夜穿紅衣在家中上吊自殺,留下血書控訴許氏惡行。後來,憤恨的王偉誠在精心策劃一年之後,於父親的忌日當天射殺許氏一家,最後飲彈自盡。」攤開劇本,黑仔介紹人物的身分背景,雙眼發亮。
是個很棒的角色,難怪黑仔會不顧我的禁忌破例接下鬼片。
當然,如果不是鬼片更好。
「這個劇組很大膽,敢影射轟動當年的社會慘案,居然選在案發地點拍攝……
小石,這齣戲的話題很夠,你好好演,發揮你十年難得一見的天才演技!拿個獎座回來!」
我雙手捻清香,虔誠地朝桂花跪拜,口中唸著彿經。
大門右邊的第七株桂花,是當年超渡亡魂所設下的結界點,說是冤氣太重,容易引來惡鬼聚集,故設結界防範。
二十年後,當時作法的法師已亡,高深法力猶存,但是這間凶宅依然乏人問津,就算位處高價位地段,屢次法院拍賣都流標。
無人住的廢棄房舍,門窗積了許多灰塵,不管天氣多冷多熱,都沒人敢進去,連附近的遊民都把古厝當作禁地。因為在慘案發生後,有不少人親眼目睹屋內燈火閃動,連著掛在牆外的燈籠,靜靜閃了一整夜未曾間斷。
聽說,那是屋外眾多惡鬼連夜徘徊,想進屋內吸取冤氣。
「舉世無雙石書毅,百年巨星鬼見愁,速速回魂!妖魔退散!」隨隨便便比個手勢亂揮一通,黑仔在我的額上輕點兩下。
回神,我的頭隱隱作痛了起來。
「小石?」黑仔嘻笑的臉龐閃過鮮少外露的擔憂。
「七點了,我們進去吧。」我將最後一張金紙丟入火堆,看著灰燼緩緩上升又猛然飄落,墜在桂花枯萎的葉子上。
「你台詞背完了?今天要拍整整兩頁耶?」黑仔將劇本拿給我。
「全背完了。」
我將劇本輕放入未熄滅的火堆中,引起另一波火勢燒得旺盛,卻又在眨眼間燒盡。
曾經燃起,在最燦爛的青春年少以憤怒焚身,最後用鮮血染紅立下的仇恨,寧願永世不得超生輪迴,終日陷入黑暗之中——
那樣的心情,該是如何?
「閉上眼,就是我的全世界。」
喃喃地,我唸著劇本第一句台詞,那是少年在慘白的牆面上,以自己的鮮血留下生命最後印記,證明他曾經活過。
我慢慢推開腐朽的大門,唇邊勾起淡漠的笑,眼神像是承受劇痛般麻木至空洞,渾身充滿悲傷的冷冽氣息。
好戲上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