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結巴鬼
I
當我一從河邊跑回翠微神社的時候,赫然發現神社的地板上躺了一個小女孩。
「芳子、芳子……」我不斷搖著她的身體,試圖喚醒她的意識。
我仔細一看,她的嘴唇白得像紙,肌膚上傳來滑膩而冰涼的觸感,顯然是流了許多汗。我估計芳子應該是有急事來找我,但是跑得太猛,體力不支所以昏倒了。
我餵她喝了一口水,她還是沒有清醒過來,於是我做了一杯藥師水餵她喝下,好一會兒,她這才悠悠醒轉。
「芳子,身體有沒有好一點?」我問道。
「法師,奶奶、奶奶她……」
「妳奶奶怎麼了?」
「法師,我奶奶從昨晚到現在都高燒不退,大人們都說再這麼下去,奶奶可能就撐不下去了。」芳子說著說著便紅了眼眶,看了很是讓人心疼。
「大夫怎麼說?」
「村裡早就沒有大夫了,想請大夫的話就得到城裡。我們沒錢請大夫,所以……」
窮人沒有生病的權利,忽然之間我有這樣的感嘆。
三十年多前,翠微村還有一位大夫,自從我詛咒了村子之後,新的村子裡就沒有大夫了。村人連生活都自顧不暇了,哪裡還有多餘的錢請大夫?大夫也要吃飯,在貧困的村子裡賺不到錢,也只能往城裡發展了。
認真算起來,說是我趕跑村裡的大夫也不為過。
「妳希望我怎麼做?」我開門見山地問。
「法師,求求你救救我奶奶,你要我怎樣我都願意!」說完,芳子激動地要向我磕頭,我急忙扶起她,沒想到她體力不支,竟然一下子又暈過去了。
剛剛還有醒過來,現在脫力昏倒,情況應該沒有大礙吧。我讓芳子在地板上躺好,接著將她腰間的小水壺盛滿水,並且用藥師法加持了小水壺,然後自己靜靜地守在她的身邊。
約莫過了兩刻鐘,芳子終於醒轉,我搶忙說道:「有事慢慢說,妳別激動,不然又要昏倒了。」
芳子低著頭,不好意思地道:「法師,從小到大就奶奶對我最好了,我想請法師救救我的奶奶。」
「妳奶奶幾歲了?」
「五十多歲了,平常身體還算硬朗,不過這次我怕她撐不過去。」芳子如實吐道。
「生、老、病、死是人世間不變的道理,我不能保證什麼,只能盡力而為。」我指著旁邊的小水壺,說道:「我已經在妳的水壺裡施了一點法術,妳回去給妳奶奶喝吧,或許會好轉也不一定。」
芳子如獲至寶地將水壺繫在腰上,開心地道:「謝謝法師,我立刻拿回去給奶奶喝下。」
「記得給她多吃點營養的東西,這樣才會有體力恢復。」
在我叮嚀之後,芳子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向我問道:「法師,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事,一定會告訴妳。」
鈴~天花板上的鈴聲忽地響起。
「我家的母雞為何都不下蛋?」芳子認真地道。
「咦?」我愣了一下,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
見我疑惑的樣子,芳子又道:「我們全村的母雞都不下蛋了。我聽大人們說,在遷村之前,母雞幾乎都是天天下蛋,自從三十多年前,母雞就很少下蛋了。現在情形更嚴重,母雞完全不下蛋了。我爹說,雞會再養一陣子,如果還是不下蛋的話就只能殺了,不然家裡實在養不起母雞。」
「居然有這種事?」我在一旁嘖嘖稱奇,說道:「妳先回去把水給奶奶喝吧,關於母雞不下蛋的事,我再幫妳查查,下次再告訴妳。」
「謝謝法師,那我回去了。」芳子禮貌性地向我揮手,然後小跑步地轉身離去。
目送田中芳子離去的背影,我忽然有種不捨的感覺,這裡面有著感謝、寂寞,也有著眼緣。
若不是芳子開啟我的善緣,我恐怕到現在還在渾渾噩噩,等到無常來到,便要經歷六百世的地獄果報。如果說,每個人一生中都有一個無法說「不」的人,那麼我的名額已經被田中芳子所占領了。
我手結密印,口誦安土地真言。
「南無三滿多。母馱南。嗡。度嚕度嚕地尾。梭哈。」
「南無三滿多。母馱南。嗡。度嚕度嚕地尾。梭哈。」
「南無三滿多。母馱南。嗡。度嚕度嚕地尾。梭哈。」
我的右腳跺地三下,召請土地公前來。
「法師,召請地神要跺左腳,不是右腳啦。」土地公糾正道。
「你吃我的、用我的,難道不用給我一點特權嗎?」
土地公吃人嘴軟,不敢反駁地道:「呃,法師說的是。以後就算你用頭跺地三下,我一樣會出來。」
「好吧,算你有良心。」
「法師,何事召見?」土地公徐徐地從神桌下走了出來。
「剛才田中芳子的問題,你可聽明白了?」我問。
「聽明白了。」
「既然聽明白了,那麼就請你去幫我查查原因吧。」
「我?」土地公指著自己,說道:「山腳下不是我的轄區呀,我沒辦法查啦。」
望著土地公一副想裝死混過去的公務員嘴臉,我也不生氣,反而曉以大義地道:「唉,我沒心思變出入口即化的糕點了,就連酒也沒心情變了。」
「我這麼仗義的人,見到法師有憂愁能不分憂嗎?這件事交給我吧。」土地公開竅地道。
「可是你說那裡不是你的轄區呀。」我斜著眼睛瞄向土地公。
「我去串串門子,問問轄區內的地神就好了。」
「萬一他們不肯幫呢?」
「法師施食的時候,他們也吃得很高興呀。吃你的、用你的,難道不用給法師你一點特權嗎?」
呼,我頓時倒抽一口涼氣,土地公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精明嘛。
「那麼,萬事有勞了。」我向土地公作揖道。
土地公一直眼巴巴地望著我,看得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怎麼還不去串門子,還有什麼事嗎?」
「呃,嗯,這裡到山腳下有點遠,我怕路上會口渴,能不能請法師變壺酒出來,讓我路上……」
「事情都還沒辦成,就敢來跟我凹酒喝?」我斜著眼睛瞥向土地公。
「呵呵,我只是建議一下,如果不行就算了。」土地公乾笑了兩聲,然後摸摸鼻子,痞痞地走出神社了。
「等等。」我喚住土地公。
「法師,有酒喝了嗎?」土地公念念不忘他的酒。
「當然沒有。」我說道:「大約要多久才查得出來?」
「快的話一天,慢的話七天。」
「謝謝,麻煩你了。」
土地公失落地點點頭,轉身離開了翠微神社。
II
夜晚。群魔亂舞。
翠微村歷經丹都伽帝屠村,以及我的詛咒之後,倖存的村人紛紛遷居到山腳下,山頂上的村子已經荒廢不堪,淪為妖魔們的遊樂場了。每到夜晚,附近所有的妖怪都會到這兒聚會,吵吵雜雜地好不熱鬧。
自從我開始施食之後,有些鬼神眾得知我每日都會施食,索性就住在山頂上不走了,方便享用我的施食,也可免去跋涉之苦。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每當入夜,廢村更是顯得鬼影幢幢,根據蛤蟆仙人的說法,幾乎每天都會增加一些新臉孔。
今晚的我挺有雅致,信步走在村子裡,由於這裡的妖怪都受過我的施食,因此見到我或是點頭或是招呼,對我算是十分禮遇。
就在我準備走到村子的中心、向見多識廣的蛤蟆仙人請教芳子的問題之際,旁邊的草叢裡傳出陣陣啜泣的聲音,讓我的腳步為之一頓。
我走向草叢,撥開比人還高的雜草,赫然發現一個渾身青綠的妖怪蹲在裡頭哭泣。青綠的皮膚、頂上還長了兩根短角,似乎是和我同類的鬼族……
望著身材嬌小的同類,我不禁脫口問道:「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偷哭?」
他抬起頭,驚訝地望著我,像是發現了自己的失態,立刻站起身來,說道:「法師、是……是……是……法師!我是嘟嘟……嘟……嘟……」
「對,是我。你為何不跟大家一起玩,獨自躲在草叢裡哭?」我好奇地問道。
「因為他、他……他……他……他們都……都……欺負負負負負我……」
「好多個他,一票人欺負你?」我納悶地道。
「對、對。」他點頭道。
「你叫嘟嘟嘟嘟,對吧?」我又問。
「不,是嘟……嘟……嘟……嘟……」
不是一樣嗎?我凝視著天空。
「不是四個嘟,你是三個嘟,叫嘟嘟嘟?」我又問。
「不,是嘟……嘟……嘟……嘟……少一個。」他糾正道。
不是一樣嗎?我又凝視著天空。
「你是兩個嘟,叫嘟嘟。」
「對、我叫嘟……嘟……嘟……嘟……兩個嘟。」他終於露出微笑。
「嘟嘟,為什麼其他妖怪要欺負你?」我不解地問。
「因為我……我說話會結結、結……巴……」
原來是結巴呀,我恍然大悟。
就我過去的經驗中,妖怪做到會被排擠的,不外乎是偷吃別人的東西、個性太差之類,和人類不同的是,妖怪倒是比較不會以貌取人。或許是因為大家的長相差異太大,所以沒什麼標準審美觀的關係吧。
但是,妖怪因為說話結巴而被排擠,這種事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也難怪我一時間會反應不過來。
唉,這種事就真的愛莫能助了。
「這樣呀,那你好好保重囉。」
我轉身離開,想要當作沒看見,但是嘟嘟拉住了我的手,淚流滿面地道:「法、法師,請你幫……幫……幫我,要是連法、法師都不……不……不願意幫我的話,我就……就……就沒救……救了……」
嘟嘟說得結結巴巴,但是我大概聽得出他的意思。
如果連我都不幫他的話,就沒人可以幫他了,他就註定一輩子結巴,然後被霸凌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