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園林天廈
隔日一早,兩人的屍體被打掃廁所的清潔人員發現,可憐的老婦人嚇得發出驚駭的叫聲後昏厥了過去。叫聲引來了車站的工作人員與好奇的民眾共三人前來觀看,其中一人當場尿失禁,據說這四人後來全部接受精神科的長期追蹤治療,屍體死狀之悽怖,可想而知。
這件離奇的殺人案件,中午就被各大報紙刊載於社會版,有些較嗜血的媒體甚至直接將照片登出當作頭條,雖然有馬賽克處理,但是鮮紅、漆黑與乳白交相錯綜,仍讓許多民眾毛骨悚然,甚至食不下嚥。
鄭然就是其中一個。
他看著比報社商標還鮮紅的照片,感覺非常不舒服,又望了望旁邊的晚餐──腸旺鴨血鍋,不禁罵道:
「他媽的!」
雖然沒有心情享受美食,鄭然還是打包回家,因為他的經濟狀況不容許再買多餘的晚餐。或許等等把照片內容淡忘了,或已經餓到連人肉都可以吃掉的狀態,到那時就可以進食了吧,鄭然如是想著。
鄭然踱步回到住處,這是個破舊的大樓型社區,卻有個響亮的名字──「園林天廈」。社區共有四棟大樓,沿著天井成「口」字型兩兩相對著,樓高有二十層,隱約可見當年的宏偉,但榮景一去不返,屋牆的裂痕與發黃的瓷磚正說明了一切。
鄭然是這個社區的管理員,在這之前則是打工族,並沒有固定工作,會從事這份工作的原因,是某日看到貼在佈告欄的徵人廣告,才循上頭的地址找來的。
經鄭然了解,原本社區的排班是三班制,後來為了減少人事費用,改成兩班制,十二小時為一班,以早晚六點為交接時間,雖然工時稍嫌過長,但免費提供的宿舍是大樓裡的空房,所以上班地點離住處既近又省了筆房租,這讓他如何不心動?
雖然廣告上頭寫徵晚班人員,可是另一個管理員福伯,覺得晚班的事情少,又有夜間加給,甚至還附宵夜,所以希望鄭然能把晚班讓給他。鄭然稍經估量,他不是很喜歡日夜顛倒的生活,調班又能賣人情給福伯,雖然少了一點夜間加給,但他還是欣然答應,若真的缺錢,再找個晚間的工作就是。
所以晚上六點之後,都是鄭然的自由時間。這天他剛發薪水,心情不錯,買了喜歡的腸旺鴨血鍋打打牙祭,卻被那張該死的照片打亂了情緒。
「真是煞風景!」鄭然罵道。
「哎呀!小鄭,怎麼啦?」
在警衛室值班的福伯,看到鄭然的面色不豫,嘴裡念念有詞,好奇地問著。
「福伯,你看過這份報紙了嗎?」鄭然把報紙揚了揚。
「喔──你說那件兇殺案啊,我呸!真夠噁心的!」
「是啊。」鄭然無奈道。
福伯聞到了食物的香味,伸出鼻子嗅了嗅,叫道:「哎呀,好香啊!小鄭,這是腸旺吧!嗯──真會享受,啊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哈哈──」
福伯一臉同情的樣子,更讓鄭然火上加火,因為他知道福伯的性子,這老傢伙是在幸災樂禍!
「去!」
鄭然一肚子氣,快步離開。
鄭然的住處在東側大樓十六樓,為什麼地點這麼高?想當然爾是建商賣剩的空房子就充作宿舍。但通常愈高樓層的賣得愈好,很少有剩下的,因此可推斷這社區當年的銷售情形是有多慘澹了,據福伯的說法,這裡最多的住戶數,最高不超過六成,現在大概剩不到五成。
至於為什麼賣得那麼差,據說是跟這大樓層出不窮的靈異事件有關。
在鄭然上工的第一天,福伯就面帶神祕地對他說:「小鄭,來這裡工作,膽子要大哦。」
「怎麼說?」
「這裡……鬧鬼啊──」
看福伯一本正經的樣子,反而讓鄭然忍俊不住:「別逗了,福伯,都什麼時代了,還信這個?」
福伯生氣地說:「你小子別鐵齒!我講的都是有憑有據,沒胡亂說的!不然你想,這裡的住戶怎麼會那麼少?」
鄭然愣了一下,似乎還有那麼點道理。
福伯左右看看,確定四下無人,才低聲說道:「我跟你說,上次有個想買房子的客人,帶著風水師過來,沒想到那風水師只停在大樓門口幾秒,就馬上轉身離開。客人也被這舉動嚇了大跳,趕緊跟了上去,只見兩人在外頭說了些什麼,隨後那客人滿臉驚惶,迅速跟著風水師離開,然後再也沒見過他了。」
那風水師定是感到有什麼不對勁才會離開,莫非這大樓真的有問題?鄭然暗自心想。
福伯見鄭然好像開始當一回事,馬上擺出高深莫測的姿態:「而且啊,有不少住戶反應,半夜常聽到奇怪的聲音,擾人安寧,開門出去聲音又停了,根本找不到聲音的來源。」
「那還真的挺詭異的。」
「可不是嘛──甚至有住戶看到對面的樓層有白色半透明的東西飄過,都是令人發毛的東西哩!你說,有那麼多傳聞,住屋率怎麼會高呢?」
鄭然點頭道:「說得沒錯。那麼福伯,這裡那麼恐怖,你怎麼還在這裡當管理員?」
突然來這麼一句,讓福伯頓時語塞:「這……」
「你夜間巡邏的時候,有碰上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倒是沒有……」
「是吧,若真遇上恐怖的事,這管理員我可當不下去,更遑論值夜班了。」
福伯聽了,惱羞成怒道:「你這渾小子!不吭聲你就爬到我頭頂上來了?是!我是沒遇過,那些都是聽來的,但聽得我心底發毛!每晚巡邏都怕的要死!所以呢?辭職?全家大小就靠我這份薪水,我年紀也大了,不作這份工作,還有哪個老闆會收?你養我?啊?」
鄭然聞言,不由覺得自己太過分了,愛逞口舌之快是自己的老毛病。會常換工作,除了待遇問題,跟同事處不好也是主因之一。好不容易找到還不錯的工作,他不想就這麼搞砸了,趕緊跟福伯致歉。而福伯見鄭然主動認錯,氣消了大半,又想到自己大對方那麼多歲數,實在沒有必要計較這個,主動拍拍鄭然的背以表友好,這事才得以結束。
但不知是不是因為曾被鄭然質疑過而拉不下臉,福伯再也沒有提過大樓鬧鬼的傳聞,這讓鄭然鬆了口氣。因為他是科學至上的無神論者,壓根不相信那些神鬼之事,若福伯舊事重提,恐怕自己又忍不住跟他激辯起來,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不過鄭然倒是對福伯沒什麼惡感,他跟自己說這些,無非是希望能拉近同事間的距離,也可當做茶餘飯後的話題,只是鄭然一時嘴快,不小心搞砸了,他不由暗嘆自己的個性太衝。
只是與福伯的一席話,讓鄭然發覺這社區的怪人實在很多。
比如住在自己隔壁的劉小姐,似乎都在晚上出門。白天自己值班時,從沒看她外出過,只是偶爾會在出去買宵夜回來時,在電梯口碰到她。而劉小姐每次的裝扮總是一襲黑色絲質套裙,戴著附有面紗的寬邊大圓帽,遮住了她的臉。她身上有股濃郁的玫瑰香水,見到鄭然打招呼也毫無反應,總是逕自走進電梯離去。
剛開始鄭然感到相當錯愕,但幾次同樣的事情下來,也就不怎麼在意了,只是會對那面紗底下的臉孔、還有為何總是都在晚上出門感到好奇。
當鄭然某次與福伯聊天時談到她,福伯「哦」了一聲後說道:
「你說住你隔壁那個漂亮小姐?我只看過幾次,好像是姓劉,可能是哪個酒店小姐吧!因為她都晚上出門,清晨才回家,白天都看不到人。嘿……告訴你,屋主不是她喔,當初登記的是男人的名字,或許是哪個老闆的情婦也說不定,金屋藏嬌哩!嘿嘿……面紗?聽你這麼一說,好像很久沒見過她了。」
「咦?福伯你不是都值晚班的?怎麼可能沒遇到她?」
「嗯……呃……這個嘛……嘿,我一坐下來五分鐘就打起瞌睡來了,哪裡知道誰在這裡出入啊?」
「這棟大樓的夜間保全實在是……晚上門窗還是鎖好吧。」鄭然心想。
「啊哈哈──臉不要那麼臭嘛,如果聲響大了些,老人家我還是會醒過來的,比如那小姐的高跟鞋,每次都『叩叩叩叩』的。」
「是喔,那怎會說沒遇見?」
「哈……眼睛睜開一下,又迷迷糊糊地睡著啦……」
鄭然突然很想對福伯亮出大大的中指。
除了劉小姐,有個「喜歡坐電梯的老人」,也是很讓鄭然感到困擾。
那個稱號是鄭然取的。顧名思義,那老人真的很喜歡坐電梯,只要鄭然繞到B棟巡邏,開電梯門時常常都會遇到那個老人,以一棟樓兩部電梯、分半的機率來說,這樣的碰面頻率已經高得嚇人。
老人身高不足一米六,外表瘦小、皮膚乾癟,應是上了年紀,約莫七、八十歲。每次鄭然看到他,他都站在電梯的最裡面,背緊靠著後牆,看起來就好像整個人黏在牆壁上似的。
但最詭異的不是這個,而是這老人雖然瘦小,卻有一雙大如牛鈴的眼睛,整體比例相當奇怪。老人相當喜歡睜著那牛鈴般的雙眼,一言不發,瞪著每個進電梯的人,讓人宛如芒刺在背,非常不舒服。每次鄭然碰到他,都很想趕快走出電梯。
根據福伯的說法(他總是會有情報),社區民眾都喚那人叫老吉,是個獨居老人。
「王老吉?」鄭然愕道。
「王你個大頭!」福伯笑罵道:
「他姓吉,聽說是大陸老兵,隨國民政府遷台的。園林天廈建好時,他是第一批搬進來的住戶,也是唯一一戶到現在還留在這裡的人。這個人個性孤癖,不太與人交流,所以之後的住戶,並不是很了解他。」
「所以他喜歡坐電梯的原因,沒人知道?」
福伯啐道:「誰知道哩!就算問了也不回答,只會用那大得嚇人的眼睛瞪人,看得別人渾身不自在,久了誰都不敢招惹他,在電梯碰到只能自認倒楣!」
鄭然深有同感。
扣除這些比較「奇特」的住戶,鄭然基本上就是過著朝六晚六,平淡無聊的生活。他有時候會想,自己還這麼年輕,過著這像半退休的生活好嗎?難道就這樣過一輩子?
事實上,這棟大樓不會讓他這樣悠哉渡過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