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本願海
第一章 七寶蓮台失如來
這是一個小鎮,斜倚黃河,背靠蒼山,近千戶人家定居此地,可謂青山綠水共為鄰。那山喚作「清涼山」,山上有一寺廟,名為「華嚴寺」,香火鼎盛,是方圓百里內上香禮佛的好去處。
此處名為「善業鎮」,算不上邊陲重鎮,更不是金城湯池,兵士防衛並不森嚴,不過風景上佳,有不少小販沿街叫賣,來往之人絡繹不絕。以往都是來華嚴寺的香客占了多數,不過這些時日,來善業鎮的賓客幾乎暴增了數倍,酒家客棧的客人都已經爆滿。
這些人都是江湖中人,來善業鎮也不是為了去華嚴寺上香禮佛,而是想要見見一個人,還有一幅畫。
他們想要見的人名叫「蘇寒食」,此人是武林中這數十年來最大的異數,三十歲武功已獨步天下,並摧毀當時獨霸武林的西園,成為江湖之中一個遙不可及的傳奇。
蘇寒食如今年過四十,家中嬌妻乃是聞名天下的美人,機關之術也威震九州,武功書法更是獨步天下,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年逾不惑,卻還沒有生下一子半女。不久前在其故居黃州傳出一個消息,說蘇大俠要來善業鎮的華嚴寺上香許願,同時還帶著一件聞名天下的至寶——《地獄變相圖》。
這《地獄變相圖》來頭不小,乃是唐昭陵中的陪葬之物,傳聞這幅畫不僅是丹青至寶,更是醒世靈藥,若是惡貫滿盈之人得見此圖,如受當頭棒喝,使之迷途知返;若是修佛修道之人得見此圖,如得佛祖妙法,使之幡然悟道。後來此圖被唐太宗所得,太宗駕崩後便陪葬昭陵,數百年後現世,為蘇寒食所得。
蘇寒食隱居十年出山,威名之勝不減當年,就連數百里之外的人也趕來善業鎮,渴望能得蘇大俠一見,而華嚴寺的香火,居然也比往常勝了好幾倍。
正是春光明豔時,一個小沙彌揹著行囊,順著河水往回走。
他是華嚴寺主持靜逸大師的弟子,法號叫作「佛手」。今日之所以離開善業鎮,是為了送一位香客下山,華嚴寺受了這位檀越的大布施,佛手對他敬仰得很,一直將他的馬車送出數十裡才倒轉回頭。
佛手掬了一捧清水送入口中,卻感到腳下地面微微顫動,下意識地躲在樹後,不多時,林子之間竟然轉出一路騎兵,且源源不絕從樹林之中轉了出來,足足有數千之眾,佛手見那些人裝束,頓時駭得半邊身子發麻。
瓦刺人!
怎會這樣?瓦刺軍隊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個地方?
自從太祖滅元,將蒙古韃子驅逐出中原,蒙古人便一蹶不振,東西蒙古分裂,西蒙古又稱瓦刺,近年來勢力有所恢復,經常騷擾邊境百姓,可是善業鎮所處的位置,雖然不能說是中原腹地,距離邊境卻也有數百里,怎麼這數千瓦刺兵突然便出現在這裡了?
佛手發呆半晌,等清醒之後,便要轉身遁走,這時候耳邊卻聽到慘叫聲。
轉身看去,只見幾個漢家百姓跑在騎兵之前,似乎是瓦刺人的俘虜,身上到處是血淋淋的鞭痕,皮肉外翻,慘不忍睹,顯然是瓦刺人用馬鞭抽的。瓦刺人精於騎射,對自己的坐騎極為愛護,他們騎馬的時候從不將馬鞭抽在馬身上,而僅僅是發出聲音,讓駿馬受其鞭策而已,可瓦刺兵捨不得抽馬,對漢人卻是極其殘暴,眼見那瓦刺將軍又是高高揚起馬鞭,往一個俘虜臉上狠狠抽了下去。
佛手自小出家,懷一顆慈悲之心,此時見到如此景象,一時按捺不住,大叫一聲:「住手!」
那個魁梧的瓦刺將軍一怔,轉頭便看見一個小沙彌拿著個木魚,從樹後轉了過來。
「住手?」瓦刺將軍竟是聽得懂漢語,嘴角裂開一絲獰笑。
佛手在這麼多瓦刺兵注視之下,早已膽顫心驚,一轉眼間,竟看見前面這幾個瓦刺將官的馬頸上,繫著幾個圓乎乎的東西。
那竟是幾顆血淋淋的人頭!
那幾顆人頭極端恐懼的表情,讓他忍不住便打了一個寒顫,強撐著道:「求將軍大發慈悲,放過這兩人吧!」
「放過他?我們是成吉思汗的子孫,沒有放過俘虜的習慣!再說了,這兩個漢狗連路都認不清楚,留下何用?」
佛手道:「將軍您是要去……」
「這附近可有什麼漢民聚居之處?」將軍問了一句,然後看了看自己的部下們:「我們是草原上的狼群,刀刃渴望鮮血來洗刷!勇氣需要生命來磨煉!我們是草原之狼!草原之狼!」
數千瓦刺兵跟著叫喊起來:「草原之狼!草原之狼!」
當數千把彎刀白刃閃出耀眼的刀光的時候,佛手一顆心頓時涼了半截,瓦刺兵繼承了蒙古兵嗜殺的傳統,向來是攻一城便屠一城,距離此處最近的,自然便是善業鎮了,沒有重兵防守,只有數千戶人家,雖有不少武林人士,但就打仗交鋒而言,都是烏合之眾,若是讓他們給衝進了善業鎮,後果不堪設想。
佛手心想一定不能讓這群瓦刺兵闖到善業鎮去,不如將他們遠遠引開,讓官軍有時間反應,只不過如此一來,被瓦刺兵知道自己有意帶錯路,下場必定慘不忍睹……
驀然間,想到佛祖捨身救世的大功德,突然湧起一股慷慨悲歌之氣,咬牙道:「將軍,這兩個村夫已成殘廢,且是鄉野之人,不曾遠足跋涉,更不知附近的路途,求將軍放了他們,距離此處不遠,便有一個四五千人的鎮子,小僧為您帶路便是!」
※※※
善業鎮,人聲鼎沸。
善業鎮中最有名的一個酒樓叫作「忘返樓」,掌櫃姓劉,雖然有點家業,但獨子早夭,還是個悲苦之人,這時忘返樓上坐滿了江湖人物,劉掌櫃卻跟在一位年輕公子身邊,想跟他求一幅畫作。
這公子年紀輕輕,已經是極為有名的畫師了,丹青技藝自然極為精深,最擅長佛畫,有不少佛寺古剎,都紛紛求他作畫,這次來善業鎮,帶著嬌妻幼子,更是意氣風發,而劉掌櫃喜歡丹青,自然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劉掌櫃備好酒菜,好言好語央求之下,年輕畫師終於勉為其難接過筆墨顏料,在粉刷過的潔白牆壁上,寥寥數筆,轉眼畫出一朵燦燦的金蓮來,熠熠生輝,滿是珠光寶氣,分明便是佛祖寶座。畫師執筆看了許久,似乎極為滿意,又落座喝酒去了。
劉掌櫃沉浸於牆壁上這朵蓮台寶座,許久才反應過來,問那畫師道:「老師,怎麼不畫了?」
畫師道:「畫完了!」
「畫完了?可您只畫了一個蓮花寶座啊!」
畫師嗤笑道:「樂土清淨不染,方得蓮花境界;你這茶肆酒樓叫作『忘返樓』,分明便是讓一群俗物流連於汙穢之地,怎能算得上清淨?有個蓮花寶座已經不錯了,佛祖可不會來這種地方!哈哈哈!」
劉掌櫃心裡十分不痛快,但還是陪著笑臉:「老師,我也是信佛之人,更是喜愛丹青,犬子還在世的時候就希望他能成為一個畫師,只可惜……就請您再在這蓮花臺上再添一佛祖寶相,不僅讓我體味一絲丹青之妙,也讓來往的賓客瞻仰一下您的丹青技藝。」
那畫師譏笑道:「就你還體味丹青之妙?不用費這個心思啦,你根本就不是學佛畫的料,甭說是你,就算是你生百來個兒子,估計也沒一個能在此道有所成就!」
這話太過陰損,俗話說言語比尖刀更能傷人,劉掌櫃一張老臉頓時黑得如同鍋底一般,幾乎說不出話來。
旁邊坐的都是武林人士,其中有一名叫白子雄的劍客,是帶著妻子女兒千里迢迢趕來善業鎮的,這時終於忍不下去,出聲道:「你這畫師當真傲慢無禮,人家劉掌櫃好心想要請你畫畫,你推三阻四不說,還這麼無端譏諷人家,簡直豈有此理!」
接著又有人道:「白兄說得有理,這畫師太不通人情,人家劉掌櫃在善業鎮向來口碑極好,是個十足的大善人,你卻說他這酒樓是汙穢之地;人家比你年長十歲不止,還恭恭敬敬將你稱作老師,你卻說他沒有半點天分,連人家兒子也罵進去了,簡直太過缺德!」
說話這人叫吳一非,是個江湖郎中,剛出師不久,自信醫術已經大成,試圖研究各種神效之藥,胸中有大志向,卻縷縷遭人譏諷,似乎和這位劉掌櫃同病相憐,對這畫師也是十分不忿。
而他桌子對面,坐的卻是一個鏢師,人稱龍鏢頭,是信威鏢局分鏢局的鏢頭,他的分鏢局就開在善業鎮,為人沉穩,舉手投足間盡顯君子風範,勸解吳一非道:「吳郎中這話也說得過了些,凡是才子總有幾分傲氣的,這其中哪有什麼大是大非,相互容讓一些便好!」
龍鏢頭端起一杯酒道:「白大俠、吳郎中,都莫要生氣,且來乾一杯。」
吳一非無奈,只好和他二人喝了一杯水酒,心中卻頗為惱火:「你這姓龍的好生無恥,一副道貌岸然模樣,其實還不是一肚子的男盜女娼?到處裝老好人,卻還暗中老盯著那白家娘子看,那分垂涎之意,白子雄沒察覺,卻逃不出我的眼!正好我這有一包『亞心本相散』,不妨拿你試藥,看你露不露原形出來!」
那畫師卻十分不樂意了,看著這三個武林人,譏笑道:「我說這小小的酒樓,裝不下一如來,你們還真生氣了?一看你們這些武夫就是想要來見見蘇大俠的,蘇大俠倒是雲中之龍,只可惜,你們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