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
我家,座落在無尾巷的底端。
這條死巷狹窄無光,樓與樓之間繫著好幾條曬衣繩,整條巷子顯得陰暗雜亂。由於巷道太窄,對面的鄰居只要說話大聲一些,我們就能夠聽見對話內容。
鄰居的對話聲並不算什麼,但可怕的是,每當傍晚之後,總會有一名女子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在巷內迴盪。
住在附近的人都知道,那是張家女兒——張佩佩的叫聲。那叫聲,就像被尖刀刺殺數百回的人,才會發出的淒厲。
住在這兒的我,每每聽到那淒厲尖銳的高音,都會讓我感受到發自骨髓深處的恐懼。若是在夜半三更裡突然冒出,總會讓我從睡夢中驚醒。
這一帶的鄰居們,在不得已的狀況下只能習慣這尖叫聲,若無法接受,就只得遷離這條巷子。至於我,花了五年,都還沒能習慣這種恐怖的聲音。
張家人捨不得送張佩佩去精神病院,便在自家的樓梯下方三角形狀的空間裡搭起一個鐵牢,讓佩佩住在裡頭;另外,則是害怕佩佩傷害附近的住戶。
幾年前,曾有人見著佩佩雙手握住利剪,眼淚與唾液沾滿臉,在街上狂奔喊叫揮舞,讓人心驚膽戰。
好不危險!
街坊鄰居知道那是張佩佩的病症發作,雖然同情,卻也害怕那把剪刀刺到自己身上,於是所有人紛紛避開她。
事實上,張佩佩是我的國小同學,長相清秀漂亮。然而,自從五年前突然發病之後,就再也沒來學校了,住在這裡的我很少再見過她本人。
終於,在因緣際會下,我和她有了談話的契機……
那天放學,我從公車站走回家的路途中,因為天氣悶熱而趕著回家吹冷氣。當我穿過防火巷的小徑,剛巧經過她家的透天厝旁邊。
「陳春成!陳春成!」有人叫著我的名字,聲音來自張家屋內,我淺淺地回話,問了誰。
「是我。張佩佩呀!陳春成好久不見了。」她的聲音來自二樓屋內,隔著玻璃窗卻見不到她的人。
初次聽見她的問候,我有點害怕,不過她的聲音並沒有失常的地方,口吻和街坊鄰居形容的『瘋子』不太一樣。
「張佩佩,妳有什麼事情嗎?」不習慣與精神病患對話的我,有些慌,舌頭更像打了結。
「陳春成,我求求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不好意思,我應該沒有可以幫上忙的地方。」我只想趕快離開,不敢久留。連說了幾句抱歉,便加快腳步移動。
「陳春成,求你不要走,我沒有瘋!我不是瘋子!我聞得出你的味道,所以才叫住你,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害怕什麼。可是我等這個機會很久了,所以我求你先聽我說,好不好?」
她的聲音很急迫,卻不失條理,讓我感覺她是個正常人而不是精神病患,於是我停下腳步。
「好吧。妳有什麼事情,快說,我還要回家寫作業。」
「謝謝你願意聽我說,你是離我家最近的同學,我一直都記得你。今天我家人全部外出,而我依然被關在樓梯間裡……」她的聲音有些抽泣。
「我知道,一直以來,我都被所有人當作是瘋子,其實我自己也以為我真的瘋了。但是,事實並不是這樣,你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家人對我做了什麼,真正有問題的人是他們,不是我!」
「他們?他們做了什麼?」我認真聽她說起來。
「嗚……我的爸爸和哥哥,他們二人從我唸國小時,就開始對我做出猥褻變態的事情。我媽媽則是心情不好就用皮帶抽我,或是用椅子打我……因為他們,我在國小四年級時就已經不是處女了……」
張佩佩這時已經泣不成聲,我聽到這裡卻感到不可思議。
「後來,他們害怕我把事情告訴學校老師,就把我當成瘋子關起來。而且天天打我,還騙大家說我是個瘋子。如果我挨打卻咬著牙,不出聲,他們就用剪刀刺我、剪我的皮肉。如果這些事情發生在你身上,你會不會瘋?」
此時,我內心感到驚訝萬分。從她離開學校至今,已經有五年的時間了。這一切更讓人難以想像,因為張伯伯和張媽媽平日看起來並不像是會做出這種變態行為的人。
「或許你現在還無法相信我。沒關係,如果你不相信我說的話,今晚他們回來,會在廚房裡燉中藥,屆時二樓的窗戶不會上鎖,我想請你偷偷從二樓的窗外爬過來躲在房子的角落偷聽,你就知道我沒有騙你!」
或許張佩佩說的話太過於脫離現實,讓我一時無法接受。
「可是,既然妳不是瘋子,妳為什麼不報警,為什麼不逃出去呢?」
「不!警察根本不相信我。因為我在事前就被當成是精神病患。況且,我曾經逃出去過一次,不曉得你有沒有印象?那次我帶著剪刀威脅他們,才能夠跑出來……那天,我見到好幾年不曾看見過的陽光,我懷念到嚎啕大哭。後來,結果你也很清楚,我被警察抓了回來,錯失逃命的機會。」
「那麼,你要我怎麼做?」此時的我,雖說仍是半信半疑的,不過卻已經不再把她當成精神病患,反而像是和一個多年未相見的老同學隔空對話。
「我要你帶著相機,偷偷從房子二樓的窗戶爬進來,把他們的罪行偷偷拍下,當成證據交給警察。當他們在欺負我的時候,不會發現有人進來的。你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我先想想好不好?」她聽到我的回答,開始哽咽。
「陳春成,我求你,我已經好幾年沒有看過天空了。這裡很黑,黑到我已經開始厭惡自己。求你救我,否則我就快要放棄我自己了。」
「可是……」
「拜託,我求求你!等我逃出來,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他們現在打算在地下室蓋一個新的鐵牢,如果搭建好了,我這一輩子都出不去了!連最薄的一絲陽光也都沒有機會再看見了!我好想好想再看一次藍天白雲,享受你們輕易可取的自由……」她說完,已泣不成聲。
聽著她的聲音,彷彿感受到她的淚水佈滿臉頰。假如她所說的都是真實的話?那麼事情不就已經到迫在眉睫的地步了嗎?
我認為有求證的必要,便先硬下頭皮答應她。
* * * * * * * * * * * * * * * *
當晚九點半,我從張家的屋子外爬上二樓,那面磚牆老舊未清,佈滿藤蔓,讓我難以找到立足點站立。
二樓的窗戶果然沒鎖,每一扇窗都貼滿報紙,彷彿害怕屋子內的祕密曝光。我悄悄開了窗,屋內一陣悶悶的熱氣襲來,彷彿這扇窗已經多年未開。
地板上,隨處可見被剪得七零八落的窗簾、報紙、衣服等,木桌上也被剪刀劃出無數刻痕。
頭頂上傳來了人們說話的聲音,我仰起頭,往三樓的樓梯方向走去。木製的樓梯走過發出咿-呀-的怪聲,我刻意把腳步放輕,幸好他們說話的聲音蓋過了我的腳步聲。
「佩佩,妳今天特別漂亮嘛!尤其是被綁起來的樣子。」
「不要臉的女兒,居然敢誘惑我老公!我等會兒不揍死妳才有鬼!」
「哈哈。老媽,這種事情就交給我了!佩佩!爬過來,幫老哥舔腳趾。」
「女兒是老爸前世的情人呀。你們沒聽過嗎?再打的話,小心我要你們命!」
「老張。你想要揍老娘我?你瘋了是不是?」
「老爸本來就是瘋子呀!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毛骨悚然的笑聲讓我起了雞皮疙瘩。張家人的這些對話讓我感到極度嫌惡,於是我終於明白佩佩根本不是瘋子,真正瘋的應該是這一家人才對。
沒想到三樓的臭味居然比二樓重,牆上的壁紙也被剪刀割成條狀,像柳樹般低垂,散落的壁紙碎片居然還帶有血跡,讓屋內更添詭異。
「媽的!這家人全都是變態!」
我內心的熊熊怒火已完全被點燃。
「看來,全世界只剩下我是唯一相信她的人了,我必須救她!」
三樓的鐵牢門已經被打開。佩佩不在裡面,他們一家人也不知跑那兒去了?只見地板上留下一具被剪刀分屍的芭比娃娃,眼神含恨似地躺著,怒瞪著身旁一雙雙被拆散的剪刀。
若不是因為地上被剪碎的垃圾太多,我差點沒發現其中還有一隻沾染血跡的成人耳朵!
「天啊!這是誰的耳朵?難道……是佩佩被她家人剪下來的?」
第一次看到耳朵不是連在人體上,我心驚膽跳的程度簡直快要破表。
看來情況危急,刻不容緩,我拿起身邊的一尊小型銅製雕像,打算衝進去把佩佩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