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誤吞紅線
一個月後──
「唧──」
可怕的小型電鋸發出的刺耳聲響,讓史學一緊張得心臟幾乎就要跳出胸口,眼前的骨科醫師似乎對鋸石膏這件工作老神在在,動作十分粗魯,讓他聯想到「德州電鋸殺人狂」的電影片段。
腿部的石膏被俐落地鋸成兩半,禿頭的主治醫師放下電鋸後,這兒摸摸,那兒摸摸,最後下了一句結論:「嗯,復原的情況看來很不錯。」
史學一鬆了一口氣,連忙再度問道:「那麼,我可以去實習了?」
「可以,不過盡量不要做太劇烈的運動,造成新生骨頭的壓力。一個月後再回診。」主治醫師飛快地在他的病歷上書寫著結果,史學一拿著護士小姐打出的電腦列印藥單,傻愣愣地準備要出診間到櫃台領藥時,恰好瞄到剛剛被剖成兩半拆下來的石膏模子,安靜地躺在垃圾桶裡。
一如自己現在低落的情緒,沒有人憐憫。而他還必須要假裝什麼事情也沒有,鎮靜過日。
出了診間,在領藥區等了半天,終於看到領藥燈號逐漸接近到自己的號碼,但不請自來的耳語,依舊不受控制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喂!妳看、妳看~」
「耶!就是那個男生嗎?」
「對對,就是那次嚴重山崖車禍的倖存者之一。」
「喔喔喔喔!我知道我知道,那件車禍真的超嚴重的,新聞報了兩個禮拜咧!」
「聽說那場畢業旅行,死了好多護理系的學生,存活的只有三個,一個是這個男的,另外一個好像叫潘妮,第三個雖然活著,但也跟死了差不多,變成植物人,好像叫做……叫做陳詠幸。」
過了一個月,當初那場嚴重的畢業旅行車禍,依舊是牛寶醫院裡茶餘飯後討論的話題。
史學一盡量裝作不在意,不去理會這些人說的話,一拿到藥,緩緩離開了竊竊私語的醫院大廳。
***
淒淒冷冷清清,初夏的黃昏,有一種降溫的涼意。
即將進入夜晚的城市,點點的燈光就像陸地上的銀河帶,代替下沉的落日,給人們另一種不同的感受——
牛寶醫院的頂樓,正好可以看到這座城市最美的夜景,而這樣的美景,史學一卻無心欣賞。
史學一原本今年升上四年級,要經歷到醫院實習的辛苦歷程,但卻因為上個月畢業旅行的可怕車禍,學業停擺了一個月。
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別班的同學都已經在醫院裡面開始輪替實習單位一個月了,自己班上的同學,卻再也不可能享受到這樣的青春人生。
那場車禍,帶走了他的同學們,史學一的運氣好,保住了一條小命,但活著的人,卻又有另外一種煩惱。
他手上拿著一張自己與一個女孩的親密合照,女孩的五官十分立體深邃,小麥色的肌膚透著一股健康的野性,微捲的長髮綁成了一個簡單的馬尾,襯出女孩細尖完美的瓜子臉兒。
照片中的兩人,笑得頗甜,身子就像用強力膠黏住了一般,分也分不開,而照片背景不是別處,正是這一大片美麗的夜燈,陪伴著滿天迷人的火紅彩霞。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史學一從來都不曾想過這句詩,有一天居然會用在他的身上。
因為,他失戀了。
他跟班上的正妹潘妮,原本開開心心的確認彼此的心意,也正式交往了,這一對戀人最幸運的地方是,兩個人都逃過了那場死亡車禍。可潘妮卻在昨天告訴他,要和他分手的這個悲慘訊息。
分手,最讓人痛苦的,便是完全沒有預兆。
潘妮,是護理系最美麗的系花,只要潘妮一出席聯誼活動,幾乎就是所有異性關注的焦點。
這樣的她,最後居然選擇了他,作為自己的男朋友!
這對宅男一枚的史學一來說,這樣的事情就像是中了樂頭頭彩一樣。
其實他跟潘妮一開始也不熟,就只是普通同學,因為即將面臨國考護士執照、到醫院實習的緣故,才逐漸熟稔起來。遇到臨床上不懂的問題,兩個人會一起努力找答案,或者互教對方;如果遇到老師刁難,他們也會互相吐吐苦水,彼此加油打氣。就是因為這樣,雙方的感情逐漸升溫,情愫也在這樣的密切接觸下,開始滋生。原本他並沒有奢望過能跟潘妮有甚麼進一步的發展,但就在這頻繁的每日接觸之下,兩個人在頂樓有了太多共同的祕密跟心事,相處起來越來越自然,就連接吻,也彷彿水到渠成那樣自然發生。
但沒想到,在畢業旅行途中,會發生這麼嚴重的車禍,班上的同學幾乎都死了,倖存者只有史學一、潘妮和陳詠幸。
雖然活了下來,但命運之神仍分別給了他們不同的結果。
陳詠幸,雖然也是倖存者之一,但是卻與一腳踏進鬼門關沒什麼兩樣。她重度昏迷,目前仍在牛寶醫院的加護病房中密切觀察。
這場車禍造成史學一的腿骨折,但因為雙親都在大陸工作,史家的親戚原本就少聯絡,沒人可以來照顧史學一,最後只得請來看護。
潘妮,堪稱是這場車禍中唯一的幸運兒,不但沒有任何外傷,還在遊覽車翻覆落海後,自己游上岸獲救。
住院期間,史學一十分關心潘妮的狀況,但潘妮卻完全避不見面,史學一請看護推著坐輪椅的他去看潘妮,但潘妮卻在住院檢查完身體、確定完全沒事後,就辦理出院手續了,就連電話也沒打過一通給他,兩個人從最親密的關係,一瞬間就像被冰凍了一樣,完全沒了聯繫。
史學一利用各種可以跟潘妮聯絡的管道,無論是e-mail、手機、簡訊、FACEBOOK,卻全都石沉大海,就算史學一拄著拐杖,一拐一拐地到潘妮家門口去等人,仍舊撲了個空,因為潘妮搬家了。
身體的痛苦已經夠讓人難受了,情人突然人間蒸發,更叫人難過。
史學一不斷地告訴自己,或許是因為這場車禍是近年來最可怕、也是死傷最慘重的一次,所以許多狗仔見到他們這些車禍的倖存者,都會像蒼蠅見了蜜一樣,瘋狂採訪,史學一自己都躲避不及了,更何況是毫髮無傷的潘妮?想必那些記者定會對美麗的潘妮大做一番文章,再瘋狂的請一些電視名嘴不斷在節目上討論,此次車禍的幸運兒諸如此類的八卦新聞。
一開始史學一也是這麼安慰著自己,但在昨日,好不容易潘妮傳了簡訊給他,他興高采烈地打開,卻發現這則簡訊,讓他心碎。
我們分手吧。
這則簡訊史學一看了不下幾百次,完全無法理解在車禍之後,潘妮為什麼會這麼狠心地突然要分手。
有太多太多屬於他跟潘妮的回憶糾纏著史學一,那些留校唸書、互相鼓勵打氣的記憶,還有兩個人之間那些甜蜜的過往場景,都是深烙在心的甜美回憶,叫他怎能突然說分就分?
他做錯了什麼事情?還是讓潘妮看不慣自己什麼?潘妮完全不給理由,卻逕自下了分手的決定。
望著手上那張兩個人親密摟在一起、笑得甜蜜的照片,史學一多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惡夢,等鬧鐘一響,他張開眼睛,他跟潘妮,還是像往常那樣,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你很喜歡她嗎?以一個凡人來說,她算長得不錯。」
突然間從後面傳來了另外一個女人的聲音,史學一嚇了一跳,連忙將手上的照片收進懷裡。
這個女人穿著牛寶醫院的病人服,但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她身上那股因為許久沒有清洗而發出的惡臭,以及她油膩的髮絲,成條成塊的貼在臉上。他敏感地望向她手上的病人辨識手環,上面寫著:「2044」。
「張、張希希!」
醫護人員每天都在做著醫療上的常規照護,每個病人就像候鳥一樣,來來去去,對院方人員來說,通常不太有甚麼記憶點,然而牛寶醫院精神科病房,最近卻來了一個奇特的病人。
張希希雖然不是唯一一個精神科病人,卻是最難搞的一個。
至少,對史學一這樣的護理系學生而言,這是一個非常有挑戰性的照顧個案,同時也是醫院裡相當有名的個案,就算他還沒到醫院實習,已經從來探病的老師口中,得到這樣的八卦訊息。
她是一個非常非常奇怪的病人。
張希希,她沒有名字,通常人家都叫她的床號,2044。「張希希」只是取自於她全身上下髒汙的別號而已。
這個精神科病人光是入院的經歷,就已經夠神奇的了,她編出的身世,更是讓人佩服大腦結構的妄想,竟能達到如此出神入化、令人嘆為觀止的程度。
張希希之所以會入院,是在一個打雷閃電的颱風天,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她會突然從馬路旁的路樹上摔下來,路人見到,連忙打119,將她送進了牛寶醫院治療。而且這一摔,居然把自個兒的腦子也給摔壞了。
就算做了電腦斷層、核磁共振……種種精密的檢查,依舊檢查不出張希希的腦袋裡面,有哪個地方因為血塊血腫囤積,導致清醒過後行為異常,出現幻覺妄想。
總而言之,張希希被送到了醫院,急救過後清醒,卻發現她就跟個原始人一樣——對所有電動儀器感到陌生而震驚,電風扇一吹也叫,電燈一開也驚,以為馬桶是打水的古井,看到電視更是完全呆住,深深對這個世界的高科技產品感到害怕。
然而真正讓人噴飯的是,張希希告訴所有在場的醫護人員:她是織女。
這位自稱是「織女」的張希希,乃是天帝的小女兒,因為愛上了凡間的牛郎,觸怒了天帝,姊姊們更是奉命要將她帶回天庭,她不從,所以跟姊姊們在凡間開戰,各自使出最大神通,引來風雨雷電,張希希受到了重擊,之後暈死過去,再度醒來,就已經身處在不同的空間之中。
張希希身上沒有任何一張證件,衣服也因為電線走火加上雷擊的關係全部燒光光,而她大姑娘奇蹟似地活下來,頭殼卻壞去。
如果問她為什麼沒有使出神力,她會告訴你,她原本就負責紡織工作,再加上排行最小,比起那些在天界的姊姊們,法術練得差強人意。況且在這段衝擊穿越的過程中,她的寶物盡失,導致能力變得時有時無。
這聽起來宛若神話的故事,張希希卻用十二萬分認真的態度,不厭其煩地跟醫護人員說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張希希發現,這裡沒有一個人相信她說的話,只要她一開始說這件事情,所有人都會把她當成精神異常,並且給予強力的精神科藥劑後,她似乎也慢慢地妥協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藥物的關係,導正了她的想法,所以張希希也慢慢地融入了一般社會大眾的常規生活之中。
不過,有一件事情,她絕對不妥協。這也跟她的別號「張希希」有關,那就是脫衣服洗澡。
人人脫衣洗澡,就只有她背道而馳,她姑奶奶惜肉如金,說什麼也不肯將衣服脫下洗澡,只願意就著衣服沖濕自己,然後自然風乾,有一次醫生真的看不下去了,將她全身麻醉後,幫她洗得相當乾淨,然而等張希希清醒後,不但沒有感謝醫師,還差點殺了醫師。
也就是因為這樣,張希希成了關緊閉用的保護室的常客。
而史學一的實習流程第一站,便是精神科病房。張希希,原本是老師來探病時,講的茶餘飯後的笑話,想逗史學一開心,卻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是有沒有這麼衰啊?腳才剛好,就又遇上攻擊性強的病人!
「妳、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對張希希來去自如的行徑,史學一覺得相當奇怪,現在是白班跟小夜班的交班時刻,時刻,他到底要不要下樓打電話通報學姊們上來抓病人?而且張希希具有相當大的攻擊性,時常對護理人員或醫生做出攻擊行為,在病房裡也就算了,但現在可是在醫院頂樓!誰知道精神病患下一秒要做出什麼樣異於常人的舉動?萬一她就地利之便,隨便撿起什麼椅子、石塊攻擊自己——
史學一的後背開始沁出冷汗。他的腳傷才剛剛復原,實在不想節外生枝,再多躺醫院一個月。
「你不要想去叫人喔。」
彷彿看透了他的思緒般,張希希那張髒汙的臉孔,冷冷地說著警告的話語,隨著逐漸西沉的晚霞落日,她那雙大眼就像是貓兒般叫人不寒而慄。
「反正我在這裡沒有親人,醫院這兒只要在吃藥的時候出現就好,不是嗎?」
張希希懶懶地說著,對他這番震驚的模樣頗不以為意,大搖大擺地在他身邊的階梯坐了下來,「醫院的頂樓本來就不應該有任何人上來,你現在不也犯規了?」
「我——」她完全說中了史學一的弱點,此刻的他,就像是被釘在牆上的蝴蝶標本一樣,完全無力反擊。
張希希的臉上,出現了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但隨即快速地隱去。
就在這個時候 ,頂樓刮起了一陣旋風,那旋風來得又快又急,在他們四周以逆時針的方向旋起,一時之間這附近飛沙走石,伸手不見五指,爬上上鎖的頂樓本來就是一件違規的事,現在又碰上了精神科病人,萬一張希希在頂樓因為這陣怪風而墜樓、跌倒,或是受到任何損傷,他可承受不起害死病人的重擔!
於是史學一立刻大喊:「張希希,妳快過來,咱們快點下樓!」
誰知張希希完全沒把他的話聽進去,反而直奔怪風的中心!
「張希希,有危險,快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