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忘川路口
經過了江南十二樓的一番風波,冼紅陽、越贏、杜春、葉雲生、白小川五人乘坐飛刀沈家的船隻,自寒江而至大西南。
舊雨重逢,真是人生至大喜悅。下船之後,幾人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先行休整一番。
較之京城又或江南,這間小客棧可說是十分簡陋。越贏笑言:「這間還算是好的,再往後,到了不理原,只怕連客棧也沒得住了。」
冼紅陽並未來過大西南,道:「我聽傳言,都說不理原這裏十分險惡,到底是怎樣一個險惡法?」
越贏也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套茶具,他泡了茶,拎著一把青瓷茶壺走回來,笑道:「你可知西南王?」
冼紅陽道:「西南王?我聽說他盤踞西南一帶,很有勢力,再多的,我可就不知道了。莫非這不理原和他有關係?」
越贏放下茶壺,斟了兩杯茶水,道:「也有關,也無關。」
冼紅陽有些不懂,越贏喝了一口茶,「這要從頭說起。西南王其實不是王,是個侯,本朝開國時,大將傅天嘯封撫遠侯,派駐此處,後來便一代代駐紮下去。因西南偏僻,傅家勢力也已形成,朝廷也便聽而任之。到了這一代的撫遠侯傅鏡,勢力尤其強盛,又極擅經營,聚集了許多財富,因此都稱他為西南王。」
冼紅陽點了點頭,心下有些擔憂,「既然這位西南王在這裏這般有勢力,那我……」他想說若傅鏡有意對付他,西南又豈是一個安全所在?越贏似已猜透他心中所想,笑道:「你不必擔心,西南王勢力再大,主要也是在丹陽城一帶。過了丹陽城,崇山峻嶺不計其數,又有各種民族混雜其中。就連西南王,也只是與他們和平相處,無意征服。」
冼紅陽出了一口氣,卻又想:這般說來,自己入大西南山中,豈不是還要經過西南王的勢力範圍,又是一番不小的麻煩。
越贏悠哉喝著茶水,似乎在回憶著什麼,「早年間我和阿莫來大西南,倒也和西南王打過交道……不是和傅鏡本人,是他手下的錢糧總管陳慶輝,這人雖然是商賈出身,但精明之外更兼頗有見識,武功亦是十分高明。西南王有這般手下,可想見其人。」
冼紅陽不由頷首,越贏又道:「不過,西南王最有名的手下卻不是陳慶輝,而是他的侍衛頭領,千面人魔風陵渡。」
單這綽號就已讓人一凜,越贏偏偏又賣關子,「想知道風陵渡的事情,等等你去問阿春。」
冼紅陽嘿的一聲,越贏笑道:「你不想知道不理原的事情了?」
對啊,本來想問的就是不理原,這說了半天還離題甚遠,冼紅陽自己也好笑,卻聽越贏慢條斯理又道:「欲到大西南山中,需先過西南王控制下的丹陽城,丹陽城是西南的貿易中心。去往丹陽城有兩條路,一條近,一條遠,可來往行人,走的,卻都是遠的那條通關大路。」
冼紅陽奇道:「這是何故?」
越贏慢條斯理,「因為近的那條路,需先過不理原。」
「不理原是一大塊丘陵地帶,沼澤叢生,人煙稀少,山水極是險惡,因為實在沒什麼油水可圖,朝廷、西南王都放棄了這塊地盤,連土匪和馬賊都看不上這裏。天不理,地不管,因此才叫做不理原。只不過,這裏卻住了一個人。」
他喝下杯中最後一口茶,「你知道關山雪是什麼出身?」
雲陽衛人字部大頭領,武功甚至超過江南第一劍客葉雲生的超凡高手關山雪,傳言中乃是血魔的關門小弟子。這一點,被追了一路的冼紅陽當然知曉。他怔怔看著越贏,卻聽越贏道:「不理原上住的,乃是血魔的師弟,曾發下誓言終身不出不理原的縱橫天闕縱橫。」
這名字出口,冼紅陽忽地打了個冷戰。他心裏想:有這樣一個煞星在,怎的越大哥又說我們要走不理原?
他這句話還沒問出口,越贏卻放下杯子,道:「阿春和小川兩個也罷了,葉子怎麼這麼久還沒出來?」
隨著他這句話出口,一身白衣的飛雪劍便從房間裏走了出來,眉頭微皺,手中拿著一把灰白色的長劍。
這正是葉雲生賴以成名的飛雪劍,葉家長老所賜,這些年來片刻不曾離身。越贏見他神色,便起身問道:「葉子,怎麼了?」
葉雲生道:「飛雪劍上有了裂痕。」說罷,眉頭皺得更深。
越贏接過那把劍,果然,劍身上有隱隱的一道裂痕。這是當初葉雲生為救冼紅陽,硬闖秋聲閣破機關時留下的印記。之後風波無數,在寒江上更不可能有什麼鑄劍的地方,這件事也就一直耽擱下來。
然而現在他們所處之地,若尋一個出色的鑄劍師修補飛雪劍,卻也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越贏仔細審視了那把劍一番,歎道:「這確是沒辦法了,若是經歷大戰,飛雪劍只怕難以支撐太久,我那裏還有一把含英劍,你若願用,可以先拿去對付一陣子。」
其實飛雪劍雖是利劍,卻非寶劍。但這把劍與葉雲生二十幾年來不曾離身,意義自然不同。因此葉雲生雖是謝過越贏,眉頭仍有些鬱色。冼紅陽曉得飛雪劍是因自己才出了問題,心中慚愧,正要上前安慰幾句,卻聽門聲一響,杜春與白小川兩女連袂而出。
冼紅陽霎時眼前一亮,走在前面的白小川一身玫紅色的衣衫,也還罷了。後面的杜春白衣綠裳,裙上略點綴了一些春水般的波紋,髮束梅花銀簪,打扮得清麗簡便、亭亭如竹。原本冼紅陽還想著問她那「千面人魔風陵渡」到底是怎樣個人物,未想一見杜春,竟是半個字說不出來。他怔了一會兒,忽覺膝蓋上一片冰涼,原來不知何時,他手中的茶杯已然掉落,茶水濕了一身。
他不敢多想,忙笑著起身,「這怎麼弄的,我去換個衣服。」其實他出身丐幫,慣常風餐露宿,焉有為了這點點水漬就去更衣的道理?
越贏看著他的背影,默然一笑。也不多言,只為這幾人各斟了茶。
冼紅陽在房間裏鎮定了一會兒,也沒換衣服,聽著外面笑語陣陣,一切都是尋常模樣,就撣撣身上走了出去。他看到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甚至還有一小壺酒。越贏招呼他說:「過來吃飯,你出來還真及時。」
冼紅陽也就哈哈一笑,過來就坐,白小川側著頭正和杜春說笑,葉雲生端然正坐,一切一如既往。
吃過了飯,又休息一陣,越贏起身笑道:「好了,我們也該上路了。」
此時外面暮色已臨,冼紅陽小吃一驚,「怎的,我們連夜趕路麼?」從前他一路逃亡之時,自然晝夜不分一路逃下去的時候也有很多,但越贏這次專程找了客棧,又說之後路程十分險惡,他原以為今晚幾人會在這裏好好休息一番,方才離去。
越贏道:「我訂這客棧,目的有二,一則是為了大家休整;二來,也是為了告別。」
「告別?」冼紅陽又吃一驚。
越贏笑笑,「是啊,今晚之後,咱們就要分路而行了。」他正了顏色,「之前我的話尚未說完。雲陽衛忙於江南那個亂攤子,沒能在寒江上捉到你我。但他們也已知曉我們要走西南一路,因此已在大路上設下重兵,那條路,小冼你是不能走了。但若沒有一個人走大路,雲陽衛必會懷疑,說不定便會派兵來到不理原。」冼紅陽道:「那……」
「你、我、阿春,三人一路,由不理原入大西南,葉子帶著小川走大路,吸引開追兵。今晚也算是個餞別之宴吧。」
要知不理原上雖有縱橫天,但偌大一個不理原,與一個人對上的可能並不大,但若走那通關大路,則必會被雲陽衛所截。因此冼紅陽忙道:「不可!」他心裏想:若是葉雲生與白小川一路,白小川豈不成了自己的替身?她是個姑娘家,風險未免太大。
越贏笑道:「你怕小川出事?她也是江湖兒女,何況有飛雪劍在她身邊。與其擔心她,倒不如擔心一下你自己,你當那不理原上的縱橫天就很好惹麼?」
越贏天生有一種兄長氣質,不必高聲說話,自然令人信服。當年就算是浪子莫尋歡,在他面前也不會太過造次。被他這麼一說,冼紅陽雖然還想爭辯,最終卻也只能聽從越贏安排。
白小川笑著起身,她那只擅於追蹤的黑狗不便隨行,已託付給了飛刀沈家,道:「冼紅陽,那咱們就告辭了。」又歎口氣:「這一路同行,還怪捨不得的,也不知道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這卻是真的,這幾人分路而行,不知前景如何,也說不定之後葉雲生與白小川便會與己方再難碰面。而自己入了大西南,就算僥倖有回到中原的機會,至少也要再過二三十年,想到這裏,冼紅陽不禁也有幾分傷感,他忽然彎下身,向白小川深深鞠了個躬。
白小川嚇了一跳,忙向一旁跳開,「喂喂,你這是做什麼!」
「多謝你,白姑娘。」
他站直身,看向葉雲生,「葉大哥,再會。」
葉雲生端正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再會。」
這一番依依別情尚未訴完,越贏拎著茶杯,忽然笑出聲來,「急什麼,咱們怎麼也得先過了忘川口,進了不理原,才分手呢!」
冼紅陽滿腹情懷被一瓢冷水澆滅,過了半天才道:「越大哥,你能不能下次把話說明白了?」
越贏笑道:「怎麼,你有不滿?」
「沒……沒有。」
所謂忘川口,其實是一處天然溶洞,穿過這裏,再往前走不遠,可就是不理原與通關大路的交叉口了。這忘川口地處隱蔽,乃是越贏與莫尋歡上次來大西南時偶然發現,外人皆不知曉。
五人打點行裝,又在客棧中補充了食水,休息到三更左右,這才趁著夜色上路。
月上中天,如冰似玉,這一路行來,愈見荒涼,小路兩旁的枯樹扭曲成奇怪的姿勢,彷彿鬼影,但因一群朋友走在一起,卻也不顯恐怖。
越贏與葉雲生走在最前方,葉雲生儘管平素少言,與越贏卻也不時交談幾句,白小川和杜春走在最後,兩個女孩子在一起不知竊竊私語著什麼。冼紅陽在中間,不時插入幾人的談話。
這般走了一個多時辰,腳下幾乎已沒了道路,越贏卻輕車熟路,拐了幾個彎,繞過一處山崖,前方石壁上藤條掩映下,依稀可見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越贏晃亮手中的火摺子,當先而入。
這山洞很是狹窄,僅夠一人進入,偏偏又極低,需得彎著腰才能通過,冼紅陽佝僂著腰,小心翼翼的前行了一炷香時間,忽然豁然開朗,眼前現出一個極大的山洞。
按理而言,此刻僅有越贏手中火摺子一點微光,本來不易看得清楚,但這山洞頂端仍有縫隙,星月之光依稀透了進來。光影掩映之下,只見似有無數怪獸張牙舞爪,面目猙獰,冼紅陽不由深吸一口氣,「這是什麼!」
越贏笑了一笑,尋出先前準備好的火把,點燃之後擎在手中,身旁的葉雲生也點燃了一支火把,光線驟然明亮,冼紅陽這才看清,面前所見,乃是一個極大的溶洞,無數石筍自洞頂垂落下來,高低錯落、氣勢磅礴。而周遭石壁上,亦是大片大片的鐘乳石,形成極之奇異的景象,方才冼紅陽所見到的那些「怪獸」,正是它們所形成的景致。這自然界的鬼斧神工,實在是歎為觀止。
冼紅陽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其餘幾人,除越贏外,均是第一次到這裏,亦是十分驚訝,一時無人言語,溶洞中一片靜謐,唯有遙遠深處,有水聲滴答落下,聲極遙遠。
越贏微笑,「古詩有云:一杯春露冷如冰。說的應就是這樣的水吧。從前人還認為這種鐘乳石滴下的水可以益壽延年,你們可不要亂喝,小心鬧肚子。」
這句話出來,幾人都哈哈一笑,白小川左顧右盼,十分好奇,「堂兄,當年你和莫哥哥就是來這裏啊,你們可真會玩。」
幾人說說笑笑,一併向裏面走去,這溶洞很是寬闊,但地面卻是潮濕滑溜,不易行走。好在幾人都有武功在身,因此倒也不算特別艱難。只是這樣一來,速度便要減慢了許多。
一路行來,鐘乳石的形狀愈見千奇百怪,起初白小川還掰著手指,饒有興趣指指點點,說這塊石頭像個什麼,那塊石頭又像個什麼,可到了後來,她竟也說不出來,只因那景色實在已太是神奇,遠遠超越了人的想像。
越贏不疾不緩走在前面,嘴角噙著微笑,似是回憶起來當年遊覽時的情形。
這般又走了一個時辰,前方忽然愈見開朗,連光線似乎也變得亮了一些,一根極粗大的石筍從石壁上方垂落下來,幾乎要碰到地面,越贏笑道:「好了,快到洞口了!」
他上前幾步,忽然眉頭一皺,「怎麼?」
越贏素來沉穩,少有這般表情,冼紅陽忙湊上來,這一看之下不由也吃了一驚,原來那根石筍之後,竟出現了一個極大水潭,將前路攔住,因光線原因,看不清水面顏色,只覺那水又深又黑,伸手一觸,寒浸浸的。
越贏皺眉道:「上次前來時,並沒有這個水潭。」
葉雲生也走上前來,「莫非是地下暗流,又或是外面的積水?」
越贏只是搖頭,「眼下不是雨季,若說暗流可能性更大些。」他下一句話卻放低了聲音,「然而短短幾年,怎會就改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