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怪物
「藍雪,麻煩把燈管給我。」
我踩在梯子上,接過藍雪遞來的日光燈管。
「你換燈管的功夫越來越熟練了。」杜誠治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姿勢跟變形蟲沒什麼兩樣。
「換燈管是需要什麼功夫啦,我又不像你們能通靈還是有法術,除了換燈管掃廁所之外,能做什麼?」
「小鬼,千萬別妄自菲薄,你能做的事情很多,公司少了你不行。」杜誠治認真說道。
「真的嗎?舉例說來聽聽。」
「譬如幫我跑腿買草莓奶昔。」
我大翻白眼,早知道他會這麼回答。
「隔壁巷子新開的飲料店奶昔很合你胃口啊,一天喝八杯也太誇張了,你當心糖尿病上身。」我說。
藍雪冷冷說道:「早死早超生。」
杜誠治大笑:「想死還沒那麼容易呢。要是鬼差想收我,早就收了,幹嘛留我在人世難過得要命。」
「我看你每天過得挺愜意。」藍雪白他一眼。
「是啊,連鬼都敢騙,實在是無恥至極。」我附和道。
杜誠治不以為意,反而笑得開心:「你們多學著點,我就像打不死的蟑螂,只有像我這種人才活得長久。」
藍雪盯著電腦螢幕,自顧自地說了一句:「要我跟你一樣的話,我寧願現在就去死。Right now!」
她加上一句英文強調語氣,我和杜誠治登時捧腹大笑。
藍雪越來越像個人,雖然還是冷冰冰的樣子,但似乎已經適應了身為「人」而不是「判官」的生活。
來這裡工作快要半年了,我平常就是打打雜、替藍雪整理「那邊」傳來的資料。
作夢也沒想過我會到杜誠治的公司幫忙,我還是住在那間破爛的鐵皮屋,也沒錢搬家,杜誠治給我比便利商店好一點的薪水,足夠應付基本的生活開銷。
公司營業時間基本上從晚間十點開始,藍雪和杜誠治外出討鬼債的時候,我就待在公司負責接應。
前陣子,杜誠治不知道發什麼瘋,嚷著討債業也要跟上時代的腳步,買了一台平板電腦,說是這樣就不用帶一堆資料在身上。
不過,這傢伙平常本來就不帶資料出門,上個月還發生找錯對象討債的糗事。
那天晚上,我和他三更半夜跑到市區某棟商業大樓,起因是「那邊」傳來的資料顯示,十三樓的辦公室每到凌晨一點就會出現騷靈現象。有個生前欠了數百萬賭債的公司員工,在茶水間用水果刀刺頸自殺。
他的魂魄無法離開辦公室,所以有不少加班的員工曾看過他出現。
他欠的是錢債,「那邊」要我們去討回來。
我們還沒上樓就先碰到難題,這棟大樓可不比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的廢墟亂葬崗,大樓有人管理,深夜一樓鐵門深鎖,沒有管制卡無法自由通行。
我和杜誠治站在人行道上苦思該怎麼進入大樓。
記得那時已接近凌晨一點了,我看著手錶,想著那位自殺的員工每到凌晨一點就會出現,還真守時。
突然間,頭上傳來一陣玻璃破碎的聲響,杜誠治眼明手快,把我拉到旁邊去。
玻璃碎片如雨點般落下,我聽見了砰的一聲巨響。
掉下來的不只是玻璃碎片,還有一個人——
那人從十三樓墜下,死狀有多淒慘,我想不用形容了吧?
死者是一名中年男子,不知什麼原因撞破了落地窗墜下,腳先著地,整個人插在地上,卻矮了一大截。
鮮血不斷從他的腹部流出,五臟六腑受到強大壓力擠壓,應該爛成了一團。
死者歪著頭,視線斜斜向上。
杜誠治冷笑一聲,抬頭望向上方:「這下又多一條債要收了,小鬼,先報警吧。」
我轉過身去撥電話,不敢再看那具淒慘的屍體,強忍著嘔吐的衝動,對這種血腥畫面,我還是沒有辦法承受。
十分鐘後,警察來了,並且圍起了封鎖線,大樓管理員也升起鐵門。
趁著警察不注意的時候,我和杜誠治溜進大樓裡。
一切都很順利,討完了鬼債就能回家睡覺。
那時,我還不知道,我的想法究竟有多麼天真。
我和杜誠治趁著兵荒馬亂之際混入商業大樓裡,為了夜間省電,兩台電梯只有一台啟動。
搭乘電梯來到十三樓,出電梯右手邊牆上掛了斗大的招牌,「信廣土地開發有限公司」,方才那人就是從這裡撞破玻璃落地窗墜樓。
杜誠治抽出一疊紙錢卡住電梯門,不讓電梯降下。
辦公室內沒有開燈,隔壁大樓的招牌燈光從落地窗灑進室內,靠窗的角落,辦公桌上一盞小燈亮著。
杜誠治輕推玻璃門,竟然一推就開,我訝道:「這辦公室下班不鎖門的啊?」
「說不定剛才摔下去那人還在加班,所以門才沒鎖,你跟我做事三個月了,怎麼還是這麼蠢啊?」
「我不覺得換燈管買奶昔就會讓人變聰明。」
杜誠治嘻嘻笑道:「所以說你原來就是這麼笨啊。」
我懊悔不已,一時不察落入他的言語圈套,竟拐彎罵自己笨。
辦公室一片清冷,與大街上的騷亂形成強烈對比。
杜誠治道:「待會警察就會上來勘查了,咱們動作要快一點,搞不好會被當成犯人。」
我這才明白他用紙錢卡電梯門的用意,沒有電梯,警察得爬十三層樓梯上來,勢必得花點時間。
「剛才那人是被鬼害死的嗎?」我問道。
「我哪知道,又沒天眼通,待會你不會當面問鬼嗎?先生,請問你害死人嗎?」接著杜誠治拿出平板電腦,藍雪已經透過網路傳來資料,他看了兩眼,便開口說道:「趙士銘先生,別躲了,你欠下的債該還了吧?」
「這麼直接?」我大驚失色。
「你當我在初戀告白啊,不直接點怎麼省時間。趙士銘,你生前欠下四百多萬的賭債,別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該還的錢債還是要還。我勸你安份點,乖乖還債,免得到另一個世界去受苦。」
他對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說話,原本毫無動靜的室內忽然陰風大作、慘笑連連,這種騷靈現象我已經遇過不少次了。
「靠,還想跑!」杜誠治瞥見辦公室深處一道鬼影閃過,邁開腳步衝了進去。
我連忙跟上,遇到討債集團上門時,人會跑,鬼也會跑。
鬼影閃入的通道左側是總經理室,盡頭則掛著茶水間的牌子。
跑進茶水間,冷不防有幾滴水珠落在我的臉上,這裡伸手不見五指,一片漆黑,我摸著臉,卻嗅到了噁心的血腥味。
「我有不好的預感。」我說道。
杜誠治摸到電燈開關,一開燈,茶水間大放光明,我抬頭一看,天花板上竟黏著一個人,菜刀插進他的脖子,鮮血涔涔滴落。
我就站在他的正下方,正好與他白濁的眼珠子對上,頓時一陣寒意從腳底竄起。
「媽啊!有鬼啊!」
「你靠北啊!我們來跟鬼討債,當然有鬼啊,沒鬼還討個屁!」杜誠治大罵,並把我拉開。
趙士銘的魂魄緩緩落下,歪著頭,一副不明白我們來做什麼的樣子。
杜誠治指著趙士銘的鼻子:「剛才我講得很明白了,你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是欠債還錢,二是讓鬼差來收你。」
趙士銘張開嘴巴,由於他刺頸而亡,切斷了聲帶和氣管,說起話來夾帶嚴重氣音。
「我願意……償債……請、請你帶我離開這個地……地方。」接著,他說了一句讓杜誠治與我都一頭霧水的話:「這裡好可怕……有……有怪物……」
雖然他的死狀已經夠驚悚了,我卻能從他的話中聽出懼意。
「怪物?什麼怪物?」我鼓起勇氣追問,趙士銘卻含含糊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願意還債,一切好談,咬緊牙關,立正手貼好。」杜誠治戴上黑色手套,從懷裡抓了一把黑色冥紙,用力塞入趙士銘的胸口。
他的魂魄凝聚成一顆黑球,緩緩浮上空中,接著化為滿天的陰錢撒下。
我的工作就是負責把這些陰錢收集起來帶回公司。
杜誠治看著手中的黑色晶球,輕聲說道:「償還了債務,你便不須被困在茶水間裡,我會帶你離開。」
正當我在收集地上的陰錢時,杜誠治的視線飄到了茶水間另一側的小門上。
「怎麼了嗎?」
「那扇門是開的,我覺得有點不大對勁。」他拿出平板,又仔細看了一遍,喃喃道:「怪物……連鬼都會怕的怪物又是什麼?」
忽然間,大門方向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杜誠治的思考。
「警察來了,快閃。」
他連忙關燈,示意我從茶水間的小門離開。
小門的另一側連接的是商業大樓的室外空間,連接所有樓層的外梯。
十三樓的高度說高不高、說低不低,風勢相當強勁,我得緊緊抓住鐵欄杆才能穩住身體。
那時,我手裡還抓了最後一束陰錢沒收進懷裡,一個不小心,整束陰錢被風吹得四散亂飛。
「糟糕!」我伸手要抓,在這僅容兩人站立的狹窄平台上重心不穩,杜誠治連忙拉著我,免得摔下樓去。
「算了,飛走就算了。」他搖頭道。
「抱歉,是我的錯。」
杜誠治拍拍我的肩膀:「老是在意這種小事,你永遠幹不了大事情。大丈夫就是要不拘小節,像我一樣。」
雖然他用爽朗無比的表情說著大道理,但我卻覺得他只不過是個喜歡喝草莓奶昔的怪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