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避雨
一九二一年,大正十年,四月。
時間進入濕熱的時節,天候是那麼地赤炎炎隨之而來的是雨也變多了。
今天的氣候像個善變的女人,上午還豔陽高照一過中午天邊開始聚集了一層厚厚的雲層,到了下午就開始飄起雨了。
這場午後的雷陣雨由小轉大,天黑前就成了寸步難行的滂陀大雨,正在趕路的人們無法前進只好在村莊前好幾哩遠的一間木造農舍避雨,每個人都被雨淋的有些狼狽,有些人同則帶著面無表情的森冷臉色等著雨停。
農舍內有五個人在避雨,一個農人、一個商人、三個旅人。
「我看這場雨會下整晚了。」農人站在窗口有些憂心地說,心想著這水要是淹過田邊今年的農收可就毀了。
「放心,天亮前就會停了。」坐在牆邊的少年輕笑說道,他身上同樣被雨淋得濕漉漉,但是神情看起來還算輕鬆。
「你們是外地人吧?」坐在門邊的商人一手護著自己的深色皮包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三位男性,有些好奇地開口問了。
「是啊。」三個旅人之中就屬那個靠窗身穿淺色男性和服的少年最親切,另外兩人老是扳著臉孔看起來難以接近。
「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人,你們是來看雙生祭的嗎?」農人忍不住幫腔問道,大概是躲雨躲得有些無聊了,就算雙方完全不認識,只要能搭個一兩句話就能熟絡起來。
「雙生祭?我知道雙生庄離這裡不遠,原來這個庄還有這種活動嗎?」少年訝異地追問,一旁沉默、專心整理手邊行李的青年則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商人、農人一眼,沒應聲但是看起來是在很專注地聽他們的對話。
「說是活動倒不如說是那些人弄來求心安的。」商人慢條斯理地說道還帶了幾分輕視,這下可就換來農人的一陣緊張了。
「哎哎、你這樣說可是對神明不敬啊!」
「哪裡不敬?不就是個作怪的魔神仔,因為不知道怎麼辦才會這麼怕。」商人又冷哼一聲這下子農人更是急得雙手合掌,朝著四面八方膜拜直說阿彌陀佛,商人對他的舉動感到相當滑稽還忍不住發出笑聲。
「呸呸呸、別對神明不敬。」農人更慌張地說,一旁的少年則是看著他們一來一往似乎覺得很有趣。
「這個雙生祭到底怎麼回事啊?」少年看他們為了這件事吵得不可開交連忙插嘴又問。
「唉唷……這故事就要提一下庄內的小林家了。」農人停下爭執看了其餘的人一眼同時皺起眉、一副欲言又止。
「小林家本姓林是庄內數一數二的望族,幾年前開始跟日本人做生意,說要做歸化就把祖姓給改了,現在一家都姓小林。」
商人邊說邊叼起煙斗,躲雨閒著沒事抽點煙草打發時間。
「這家人跟雙生祭有什麼關係?」少年聽得有些困惑,怎麼想都無法把這兩件事兜在一起。
「關係可大了!這就得從百年前說起。」商人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了關於雙生祭的故事。
據說,這家子的祖先曾發生一件相當離奇的事,聽說發生事情的那天跟現在一樣也是個陰雨天,他們家的祖先躲進了間廢棄破宅避雨,這場雨下不停使得他心浮氣躁還不停地怨天怨地,人家畢竟是有財有勢的望族,一點忤逆的事都會不悅許久。
就在那時後他聽到後方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他想有其他人也在躲雨也就不放在心上直想著雨快點停,然而後頭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清楚讓他無法忽視,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兩個成年人一個溫和一個殺氣騰騰,起初他以為是這兩人起了爭執,但是細聽他們的語氣判斷又不像是在吵架。
他聽見語氣溫和的那個這麼說:「我這輩子是來報恩的。」
接著,那個殺氣騰騰的人則說:「我這輩子是來報仇的。」
這兩人的對話太過古怪,他下意識地回頭探了一下卻只看見兩道黑影完全看不清他們的容貌,就在這時剛好雨也停了,他對剛才的怪事並未放在心上並匆匆地離開避雨的地方準備回家。
就在他跨進家門前屋裡的佣人急急忙忙地跑來告訴他『太太生了,還是一對雙胞胎。』他一聽心頭一陣喜悅同時卻又浮現出一抹不對勁的心思,因為剛才避雨時聽見的對話依然印象深刻,但是這樣的一律很快地被獲子的喜悅沖淡拋至腦後。
直到一個月之後這對雙胞胎開始出現明顯的差異,一個身體健康乖巧聽話,另一個體弱多病經常哭鬧不休,身體差的孩子只要多花點心力照顧就好,一開始他們還這麼想著,可是這兩個孩子的對比越來越明顯。
身體差的那個孩子三天兩頭就折騰這些大人,經常大小病痛不斷每個月耗費的醫藥費相當驚人,轉眼間他們才注意到為了替這個小孩治病賣田賣地,短短半年間小林家的家業出現重大的虧損,那位祖先又想起了許久之前避雨時聽見的對話。
一個報恩、一個報仇。
他仔細想了一下不就是剛好跟跟這對雙胞胎兒子的處境一模一樣嗎?因為意識到這個事實,他對那個身體差的孩子開始產生嫌隙,甚至不再像先前那麼細心的照顧,簡直是將這個未滿一歲大的孩子視為魔鬼不願出錢醫治他,相當偏心地只對另一個孩子付出悉心照顧。
因為他開始深深相信身體差的那個孩子是來報仇的,否則他的家業怎麼會逐漸衰敗?一想到此他對這個孩子簡直是視為魔鬼,決定放任不管他的死活,讓這孩子自生自滅。
最終這孩子未滿一歲的時候病死了,孩子的死並未讓這個父親感到悲傷,反而感到一絲輕鬆,就算是親生孩子,他只要一想到這孩子是來折磨他、報復他,他就對這個小孩毫無憐憫之情,一滴眼淚都沒掉甚至還露出勝利的笑意。
孩子去世的當晚他沒有遵循傳統的葬禮儀式,將他的屍體帶到庄外的荒地上隨地掩埋,連口薄棺都不願意給就這麼任意地棄置。
那人心想孩子死了就無法報仇了,只要當作這孩子不曾存在過就好,可是就在這個孩子死後,這家子的家業卻依舊出現虧損的狀況,這位父親甚至開始大小病痛不斷,最後這個男人竟然莫名其妙地淹死在庄外的溪流邊,當時發現的人猜測很有可能是失足落水,但是詳細死因誰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死去的那天恰好是那個孩子死後的第四十九天。
「很多人都說是那個小孩來索命的,真如這個人當初聽見的一樣,他是來報仇的。」商人說完之後吁出了一口氣,望著窗外同時發現雨似乎又更大了些。
「喔?這不是皆大歡喜嗎?」少年輕笑說道他的反應讓農人與商人露出意外的神色。
「怎能這麼說?這件事鬧出人命了啊!」農人慌張的說還不忘告誡少年不能亂說話免得遭天譴。
「如果那個想還是來報仇的人,他要報仇的對象已經死了,事情不就算是圓滿解決了嗎?」少年嘻笑地說道,那兩人又是一愣神情更加驚愕,率先打破沉默放聲大笑的是那位叼著煙斗的商人。
「你要這麼說也沒錯,可是事情並不是你說得這麼順利,因為人們的劣根性,一仇報一仇根本沒完沒了。」商人抽了口煙斗不疾不徐地解釋,他的眼底盡是對這名少年的敬佩之意。
「小林家的祖先死得不甘心,從此他們家就變得相當不安寧,更奇怪的是這小林家每隔五年就會出現一對雙胞胎而且一定是男孩,其中一個肯定是體弱多病的孩子,他們深深認為是那個報仇的人又回來了,只要這人一來就會招來不幸,加上他們的祖先死得不明不白至今依舊沒有解答,整個小林家都籠罩在這樣的詭異氣氛之中,為此小林家在郊外設了間雙生廟每年的五月五日,也就是男孩子的兒童節舉行一次雙生祭藉以超渡亡魂消除怨氣,或許就是這麼做才讓小林家逐漸安定下來,不過……」
「不過什麼?」少年聽得津津有味又連忙追問。
「只要出生在小林家的雙胞胎可就慘了。」商人嘆了口氣一副看了場人間悲劇的口吻。
「他們家的雙胞胎其中一個必定是體弱多病,就算根本沒有對家族造成威脅他們還是會怕、備受威脅,於是這個孩子就會被視為是多餘的,另一個就會被呵護對待,兩個同時出世的人待遇確有極大的反差,我看啊……這家說要消除怨氣只怕會越來越深。」
「你說得真有道理。」少年又跟著點頭附和,接著又有新疑問浮上心頭:「那麼,他們通常都怎麼對待體弱的那個?」
「這個我也不清楚,但是他們幾乎都不讓體弱的那個露臉,就連他何時死也無人知曉,活得很卑微。」商人又吐出一口煙圈,伴隨著入夜之後的涼意夾著大量的濕意讓人感到昏昏欲睡。
「我看今晚還是會一直下雨,注定得在這裡過夜了。」商人縮起身軀將身上的大外套當作被子,一旁的農人依舊憂心地仰天等雨停。
「這裡還不賴,至少能遮風避雨。」少年笑了笑,窗外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