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醬裝罐的季節
入秋以來,高雄颳起微涼的西風,「颯颯」的吹動凹子底森林公園草皮上的落葉。早晨,雨絲交錯,在銀色空中翩然飄揚。公園裡的人不多。視線,編織著模糊雪白輕紗。空氣,注入了濕潤野漿果味。
風,更大了些。「呼〜呼〜」的發出聲響。枝頭上泛黃的葉子,竟也離了枝頭,像芭蕾選手般俐落又優雅的旋轉,而後棲息草原。一只破損的枯葉,盪阿盪的,來到腳邊。我撥好被風吹亂的頭髮,將公共腳踏車停妥,拾起葉片。若有所思。高雄的秋天,這會兒加了點滄桑味兒。它,終究來訪,無聲無息的,果醬裝罐的季節再次叩門。
翌朝,旭日升得晚。我在粉紅晨曦下,踩著腳踏車,任風吹過我耳邊。我要去買
做醬的各類果實。
「拍謝,賣完啊啦。」果商回答我。這下子我興奮的臉一沉,馬上變成扼腕哀怨的綠苦瓜。
「天啊,這麼快,又被人搶走了啊!」我心想,勉強擠出點笑容,僵硬的說,「明天你們能留些給我嗎?」身強力壯的工作人員正忙著搬箱,他很不情願的停下工作,「小姐,不好意思,我真的很忙,況且明天的情形也很難說。」
「那……,好吧。不好意思喔!」我悻悻然走開,像隻鬥敗公雞,又沮喪又難堪。
「這年頭,連買個自己喜歡的水果都得用搶的……。」我垂頭喪氣轉身跨上腳踏車。「當然,我也可以買那些初熟美麗的,但還得等上幾天才能做果醬,到時候不知還有沒有空做呢……。」我心裡自顧自的叨唸著。「對了,這幾天不是都有位年輕俊俏男子來這裡採購嗎?我記得他有頭捲髮,都紮成馬尾。身穿白色雙排釦制服,腰間還繫只純黑長圍裙。難不成今天又讓他捷足先登?」正想著,那位「綁馬尾的俊俏男子」恰好要結帳離去,抱著一大箱戰利品。果然呀,我真是現代名偵探啊。他眼角餘光掃到我,注視我一秒,好似偏頭思索,也認出我來,眼神閃爍著刀鋒般銳利光芒。下巴還略略昂起上揚。
「太過份了!」我氣憤的抓了抓頭髮。「真是瞧不起人……。」我嘟噥,幾乎抓狂。不打緊,我得重新燃起鬥志,擬定教戰守則。明天,就是明天,我絕對不會再輸給那個人,管他是什麼雙排釦制服的俊俏男子。
高雄傳統市場腹地廣闊,供貨量充足,四處可見堆成山丘的水果,而且價格還相當親民,儼然就是個蔬果天堂。我曾旅居多處,但不知是否情感使然,總覺得故鄉的水果最甜美。我尤其熱愛早晨一杯現打新鮮果汁,為家人的元氣健康加分。自從開始寫部落格,與諸多美食同好交換意見,做果醬的聲音便蠢蠢欲動的在心中叩門。不久後,我便著手調製果醬。
遠嫁西方國度的網友黛兒,很愛做各式鬆餅。她提起台灣某間速食店做的比司吉,在無數大小考的歲月裡,配上蜂蜜或葡萄果醬,溫熱著吃,是當時短暫的幸福時光。在黛兒成為白人媳婦後,從她婆婆那裡習得果醬複合做法,「即使是美國,各地做法也不盡相同。」黛兒大方與我分享。「通常我們都直接向附近的果園訂。豐收的季節,也常利用假日帶孩子到果園去摘。而每週一次鎮上的市集,也是深獲我心的地方。我會在那兒消磨一整個上午,四處晃晃。你可以看到整個木箱的水果,一只一只整齊的擺在架上,散發著果香,偶爾還會有幾隻蜜蜂圍繞。那份市場的熱情與活力,經常使我精神振奮,在裡面迷失久久。最後離開時,總是失控買回一大堆吃不完的果實。」她畫上好幾個笑臉,接著說明果醬製程,「我都會將水果切片與糖預拌好,在冰箱冰鎮幾小時,使其提早發酵。隔天直接取出加熱。記得喔,只許用文火,千萬不要急。你得給它們時間,讓它們情願交融,甘心展開自己。之後滴下數滴新鮮榨出的萊姆汁,再放入些許蘋果酒,或是萊姆酒。有時我也會用我公公自己釀的苦艾酒,那俗稱的綠精靈,滿滿的茴香氣息。他擁有法籍祖母的傳統配方,他經年慢釀的酒,能以堆疊果醬的風味,架構味覺的階層組織,亦能增加混雜多變的色澤。」
她的話聽得我心癢癢的,於是南台灣果醬實驗一次次展開。起初幾次,都與成功無緣,多半做成了慘不忍睹的爛泥巴。我網路搜尋了些食譜,又私下詢問幾個愛做果醬的朋友,結果換來朋友毫不客氣的說,「傻瓜,妳加水做什麼?果醬忌水呀!」
「喔!因為怕燒焦嘛!」沒辦法,只好摸摸鼻子再努力看看。
這回耐住性子,不敢加水,按了鬧鐘,竟然還是睡過頭,「媽媽咪呀!焦鍋了啦!」
我急得直跳腳。「哇塞,真的燒焦了啦。」我查了一下正確食譜,開始檢討整個過程,
與自我對話起來。
「咦,我剛有用小火嗎?」
「好像沒有耶。因為小火要煮很久啊……。」
「我記得要讓食材慢慢來啊,厚!說要讓它們情願的啦?妳這麼急把它們送作堆做什麼?」
「喂,不過是做個果醬,講究這麼多……哎呀!怎麼這麼麻煩啦。」
此時才明白,看似簡單的料理,但裡頭卻是一大堆不斷在舞動的化學分子,等待料理人細心的指揮與調配。但,即使失敗多次,說什麼也不能輕易放棄果醬大事。於是乎,大水打開,「唰唰〜〜」在超強水柱下,鍋碗瓢盆洗了又洗,流理台刷了又刷。在霧濛反光的檯面上,我拿出砧板,磨利刀片,切水果的聲音不斷響起,「擦擦、擦擦」持續了好一陣子。我將果實剁到細小顆粒,再將果粒放入鍋內,與冰糖攪拌起來。「叩、叩、叩」,我輕輕搗了起來,果粒與冰糖稍微成為果泥。
不要放棄,重來一遍。「啪」,扭開爐火。將張牙舞爪的藍紅火舌轉小。「沒辦法,這次你只能出微火。」我與瓦斯火對話起來。「 噹」一聲將橘色陶鍋放到火上,然後順時針攪拌著,反覆告誡自己,「不要急,慢慢來,任它們願意擺上自己……」
時間過了許久,我也在廚房罰站多時。果醬在我眼前逐漸成型,我的右手也不停的轉阿轉,攪拌著。最後,鍋內起了變化。微小泡沫一個一個衝上浮起,投射出紅、橙、藍、紫等耀眼光芒。閃耀稍縱即逝。鍋裡順勢奏起強弱交織的敲擊樂曲,「擘擘……」總算,不一樣的果醬出爐。
我開始拿去分送親友,聽取意見,再著手改進。久而久之,也有了幾回實驗心得。做果醬慢慢也變成例行公事。每月,我會依其季節做上一〜二瓶當令水果果醬。初秋,細雨敲窗時,是我量產果醬的特殊季節。我會排定計畫,製作水蜜桃、火龍果、紫葡萄、白葡萄、紅蘋果、柚子等果醬。到了深秋,陰雨綿綿,略寒的海風,楊桃、青蘋果、水梨、甜柿也會列入名單。冬天時節,暖陽與偶有的冷鋒,做椪柑、金桔、橘子、柳橙等柑橘類最多。
只是,我也發覺到,不同成熟度的水果,做出來的成品也不盡相同,只有選對食材,才能做出濃蜜果醬。我打算挑個週六傍晚,到鼓山內惟市場看看。
內惟市場位於高雄市美術館西邊,與高美館以鐵軌相隔,在九如四路與日昌路附近,屬黃昏市場。午間三點左右,攤販、貨車、機車會陸續抵達,或推、或騎、或緩緩開入。搭著不同高低聲調,「來,借過喔〜」擠過其他也同在前進或積極理貨的攤子。下午四點〜六點,是市場最熱鬧滾滾的時刻,人數此時達到尖峰。下班的職業婦女、家庭主婦、退休的老伯等等,大家不約而同集中此處,準備採買晚餐食材。青菜、禽肉、海鮮、水果……,各方商販正使出渾身解數,暗中較勁,拉攏每位擦身而過的客人。而熟食區,也相當受歡迎,這些佔人視線的油亮菜餚,有著濃濃的家常味。它們躺在陽光大傘下,為許多家庭省去諸多下廚烹煮時間。什錦滷味、酥炸八寶丸、花枝丸、麻油珍珠雞、鹽水豬內臟、煙燻鴨肉、冷油雞、燴雜蔬大鍋、蝦米炒米粉、筍片豬肚湯、火烤大腸香腸……還有冰涼冷飲,以及新鮮剛出爐的香蒜麵包、波蘿麵包、義式比薩與千層蛋糕。
落筆至此,幾乎被這些熱食料理轉移話題了。人客啊,不是我在說,這裡的熟食每次都讓人抵擋不了。先說要試吃幾口,但最後總落到提了一大袋回家。但請容我再插上句話,這些菜餚,夏天配上加冰塊的水果酒,冬天來壺溫熱燒酒,在週六的晚宴,只能說是天上人間。大夥通常都酒酣耳熱,賓客主盡歡。
回到水果。因為內惟果商攤位多,數量大,價錢合理,仔細挑選,總有好收穫。我其實還蠻喜歡與婆婆媽媽擠在一起。妳來我往,揀著大顆的智利蘋果、小巧的紐西蘭蘋果,或加州甜葡萄。有時從大樹載來一大籃的鳳梨、一箱箱拉拉山水蜜桃、整車台東的火燒柑、麻豆的文旦,或是大貨車上的花蓮大西瓜。跟她們擠起來雖然像極了壓扁的三明治,但大夥嘰嘰喳喳,笑聲此起彼落,喊著價錢,討論著每個季節厚予的水果該怎麼挑選,種類又有何差別等等。那是市場獨有的溫度,南台灣沁入心脾的人情味道。
不過,內惟由於屬黃昏市場,我多半是利用假日前往。若在平日採買,我會利用早上七點前往市場補貨,之後返家理貨,分批存進冰箱。近幾年在三民果菜市場也發現大量水果攤,物美價廉,水果種類多得不得了。
三民果菜市場位在民族一路上,一直延伸至寶珠溝與正興國中。市場分二部分,其一是水果行。大批水果皆從這裡賣出,其二則是蔬菜攤及其衍生到整條街上的傳統市場。我們能在此處看到諸多食材,不管是豬肉、漁貨,抑或是一般菜盒子,市場內部甚至架有電腦螢幕,顯示今日蔬果到貨價格。從國中時期,這兒就是我常出入的地方。幾個同學就居住在寶珠溝附近,我們常放假時到市場周遭閒逛,有時買個包子或幾個水果來充當點心。
時序秋末,某個製作果醬的早上,我照常去選購水果。那日清晨,市場裡瀰漫各種蔬菜與水果的香氣。整車或整排用折疊桌、塑膠籃子堆成的桌面,擺滿丘陵狀的水果,我在那裡挑了些。雖然水果多到不勝枚舉,但做果醬用的水果,我卻遲遲沒看到中意的。我盤算著數量與價錢,也不斷瀏覽尋找時令剛好的果實,但一切皆在考慮中。於是我隨即又返回松江街市場瞧瞧。
那裡有一間大型水果店,我買了很多年,但也是那天才發現店家老闆會依水果的成熟度做分類販售。這恰巧非常適合拿來做果醬,因為得以免去等候水果成熟之時。許多攤子只賣漂亮水果,並無將水果做這般區隔。但事實卻是,若要製作一流的果醬,就得採買成熟度高的等級。這類水果通常外觀並不如初熟的果實般那麼美麗,色澤會稍微深沉,但卻正是自身果膠達到最高峰的黃金時刻。不僅僅如此,它們還會散發著令人銷魂的誘惑香氣。
以這些水果做出的果醬,完全毋須任何的添加物與凝劑,光靠本身所釋放出來的汁液與果膠,便能達到一級棒的效果,品質最高。那次的驚人發現,讓我爾後只要做果醬,必定會先到那店察看是否有合適的水果。
又過了一陣子,當果醬瓶子幾乎見底時,我又起了製作果醬的念頭。果商就是那時告訴我,成熟的水果已被人買走了。我別無他想,只打算明天再來。翌日,同樣的事情發生。那也是我首次看著這位「綁馬尾的俊俏男子」,正將整箱水果搬上車。我感到不對勁,也聞到煙硝味。再隔日,我比平時更早十分鐘抵達,沒料到,他在我眼前將所有的水果繞了一圈,隨即告訴店員,「我要這箱百香果、那箱青蘋果,還有前面的紫葡萄。」那天,我就這樣眼睜睜的看他將水果搬走。
第四日,我調了鬧鐘,提早了三十分鐘起床。「要快點,這次我一定得買到,果醬製作已經慢了四天了。」我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