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個人的告解
年輕時代,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和前輩作家鄭清文、李喬過從甚密,我經常在鄭清文前輩家碰到李喬老師。
每次碰面,都和李喬有說不完的話,或談文學,或談歷史,或談人生。
有一次,李喬老師談興正酣,突然迸出一句:「人生的真相,本就是亂七八糟的嘛。」然後兩人哈哈大笑。
過了沒多久,他在一篇小說中,藉著小說的主人翁,又把那句話說了一遍:「人生的真相,本就是亂七八糟的嘛,嘿嘿。」
這時候的我,不再把李喬的這句話當作玩笑而認真作了思索。
如今,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也過去了,到了現在這個歲數,回頭驀然發現自己的人生,果真過得「亂七八糟」!
在「亂七八糟」的生命過程中,想要找出一些可尋的脈絡,這就是這本小說《人間三步》誕生的原因。
不管我過去經歷過什麼;喜、怒、哀、樂、正義、內疚、希望、幻滅……,如同被棄置於荒野雜草叢中,企圖找出一條可以突圍的路。現在的我終於明白「亂七八糟的人生」唯一的出路,其實始終就只能「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完美或不完美,美麗與醜惡。
可以這麼說吧,《人間三步》這本書,就是我在自己「一個人的教堂」,對自己所做的「告解」。
是為之序。
推薦序
人生是一段艱難曲折的旅程
泡一杯溫潤雪烏龍,慢慢賞讀《人間三步》,隨著文字入口茶味越來越青澀,應該要熱一壺清酒才對,在微醺中陪同「某君」回眸人生路。吳錦發先生自序中引用作家李喬的一句話:「人生的真相,本就是亂七八糟的嘛!」其實,酒醉知心定;愛過識情濃,每個人都明白人生的真相就是自己笑過淚過被傷過也傷過人的情之印記,我比較不懂的是,寫一部類法國文學家也是哲學家盧梭《懺悔錄》的類自傳體小說,作者要克服多少內在外在的障礙,那是赤裸裸在讀者面前袒裎生命中陰暗甚至隱晦的角落,或許也要有深厚的哲學修為才能如武士刀出鞘自剖吧!
第一步「殘念」,最重要的主題其實是關於死亡。某君成長過程就不斷目覩死亡,不管是兒時玩伴的弟弟、中學時代的表妹甚至有記憶以來就陪著某君的獵狗「庫洛」,或隨著年歲增長至親好友不斷凋零,就如某君所敘述的從出生那一刻起他就很接近死亡了,而今「突然覺得,自己冷不防地就被推到了和死亡面對面的第一線」。
也許就是那種和死亡開始面對面生命隨時會消逝的領悟,也才有勇氣開始面對人生的真相並且珍惜自己還在世的時光吧!聖經傳道書不也說了:「誰仍在活人之列,誰就還可以信有指望,因為活著的狗勝過死了的獅子。活人知道自己必死,死人卻毫無知覺,再也沒有酬勞,因為他們都無人紀念,被人遺忘。他們的愛、他們的恨、他們的忌妒,都已經消逝了。人在天日之下所做的一切事,從此都與他們無干了。」
第二步「情之難」是我最偏愛的部分,尤其某君和父親、母親之間的牽牽絆絆、糾糾葛葛,讓我忍不住潸潸淚流,生命來處沉潛的臍帶記憶錯綜的親情烙印,其實是不思量自難忘而且隨著歲月越發鮮明,為人子女和生身父母之間的「隔」,也許只有藉著歲月淘洗才能夠透徹上一代的愛和寂寞,也才能夠用心疼惜自己的父母,一如褓抱時期父母對我們全然的疼惜。
至於愛情,極盡突顯吳錦發日本文學的深厚功力,從國內的小儒日本的岩屋美子韓國的閔淑姬幾段情,出自男人筆觸的細緻、精確、優美和精緻,我常驚嘆日本作家如川端康成如三島由紀夫描述女人內心的隱微,比女人還女人,而這幾段情之難已盡得「美麗與哀愁」的境界。
第三步「宿世」,文字經營出光影斑駁的魔幻感覺,身為讀者,你我相信前世今生或宿業因果嗎?也許各有解讀。
我倒是想分享英國宇宙學科學家史蒂芬‧霍金的幾句金言,「我的科研工作,是希望尋求一個理性的架構,可以用來理解我們身處的這個宇宙。」「你也許可以說這些自然定律是上帝的傑作;但這比較接近是『上帝』這個稱謂的定義,而不是證明上帝存在的證據。」所以某君所經歷的如夢似幻的心靈感應可能嗎?那恐怕是大哉問了。
我倒比較建議讀者以文學的角度來欣賞某君的第三步,彷彿在森林迷霧行走,充滿不可思議的美感,那是美學的極致。若要在迷霧中尋找對岸武士帶頭者或高一生的身影,也許那就是作者一生嚮往的境界和風範,以及期待這樣的精神可以代代傳承不被湮滅在歷史長河中,所以當某君高呼高一生,應答的,不就是高英傑?
這是一篇序嗎?剪雲不敢,就當作導讀或心得吧!倒是強力推薦給讀者,作家也要到了吳錦發先生這樣的年歲、修為和徹悟,才能如此赤誠地面對自我而且袒露於世人面前,請大家親自進入一個作家無隱無諱的內心世界。
林剪雲
推薦序
無所愧怍於天地之間
閱讀吳錦發老師長篇小說《人間三步》,正是我父親病重面對生死大關的時刻,有數月的時間,我每天奔波在醫院之間,我站最久的地方就是父親的病榻前。這段時間我對於生命最深刻的領悟:「人生最重要的事是:無所愧怍於天地之間。」
在我讀吳錦發寫〈父親〉:「受不了了,我很痛苦,就到這裏為止吧——」我的心被深深觸動著,這句話也是父親不堪病苦時對我說的話,而他消瘦成皮包骨的嬴弱身子還夾在生死縫隙間受苦。
小說家高明的地方就是一、二句人物對話,點出人生悲歡離合的哀慟。吳錦發這本小說的主題圍繞在死亡、永生、輪迴,從他的自傳年輪旋轉出激盪又深沉的懺情。懺悔文學的世界名著:奧古斯丁《懺悔錄》、托爾斯泰《復活》、盧梭《懺悔錄》、喬伊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自畫像》、夏目漱石《心》……等大文豪的作品,或是自傳或是虛構故事,都是真實面對生命本質的靈魂告白。站在死亡深淵的邊緣,扒下偽裝的畫皮,骨頭與肉身也析離,即使砍下頭顱,靈魂依舊匍匐前進。
吳錦發老師是我進入文壇提攜我的前輩,很榮幸相識近三十年,我們曾經是民眾日報同事數年,也一起參與柴山自然公園的保育運動多年,那段一起為心所愛的台灣土地拍拚的年輕歲月,是我此生最有意義的記憶。因為相識久,又都熱愛文學,得以親近聆聽他談述他的寫作,小說花含苞經年,終於看到花朵綻放的禪之花。這本小說裏,有的故事是寫我們共同的朋友〈有螢火蟲的森林〉,或聽他說過的故事〈湯澤的碑〉、〈父親〉、〈菊啊〉、〈阿嘉〉,小說友志歷經漫長的等待,閱讀小說成品,有一種虛實情境交融的奇妙體驗。
〈有螢火蟲的森林〉每一字每一句,都會觸動我的淚腺,主人翁阿德是我們一起拍拚柴山卻英年早逝的的朋友,小儒是我美麗的老友,某君是作者自傳身影。
「妳啊,妳怎麼就不懂,我們三個人不是男與女,我們是同一棵樹啊——」
一句隱喻昇華了小說中糾葛如樹藤的情愛,這是我喜歡讀吳錦發小說的原因,社會學系出身的他,看人生總有他哲學沉思的魅力。這篇小說相信很多高雄藝文界朋友會爭相拜讀,不是因為窺探,而是追憶對高雄卓有貢獻的阿德。
「我一直……一直向他說,我沒辦法啊,我——我沒辦法讓他死啊——。」
這句吶喊是小儒對阿德,又何嘗不是我們面對後來英年早逝的優秀藝術家倪再沁、李俊賢的傷感?
我跟吳老師日常偶有筆談對話,他覺得這像鍾理和跟文友切磋,相互激勵創作,最近他常談及文學的「穿透」,作者妙筆是否能穿透歷史、文化、哲學、時間、地域。《人間三步》小說中段〈福岡邪惡〉、〈閔淑姬〉非讀不可,從某君與岩屋美子、閔淑姬的異國情緣,談到東北亞韓、日、台的歷史背景。作家觸角可以放如此遠,卻由一個最小的一個人的私密處鑽進去,「私小說」的自我暴露,實則是直視生命的勇敢。吳錦發因著廣博閱讀與世界行踏,通過社會學訓練的敏銳視界(horizon),穿透生活與小說,反芻照映出清亮的水中月,啊,那月色的光輝!
吳錦發也寫詩,他愛讀日本俳聖松尾芭蕉的俳句、禪宗的公案,他的小說充滿人間的溫暖,還帶有一種迷人的詩意,這種詩意是洞徹生命的清澄,一種作者的生命態度,從〈阿才〉對留級生的悲憫童真,八歲背棄朋友的痛苦與羞辱。大致可以了解他後來從事保育運動、民主運動的一本初衷,人一生只要做好一件事就值得了。
小說終篇〈杜鵑山〉是鄒族音樂家高一生的故事,以夢境回到輪迴的主題,台灣人共同歷史二二八的悲愴,國族的悲劇回溯到一塊墓碑、一首歌〈喀秋莎〉,詩的精鍊語言。西方懺悔文學與基督教有關,而東方的佛教也有宗教懺悔,如梁皇寶懺、水懺,都與輪迴有關,這就構成東方小說獨特的內涵,高一生因叛亂罪被槍決╱某君出生時臍帶繞頸,反骨靈魂的生死輪迴,難道不是台灣的希望?
凃妙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