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這更是啟動生命血跡的一部作品
「沒有一個地方的女人像這裡一樣,這麼愛洗澡……」我就是這麼被他某一篇小說的開場給吸引,一口氣買下了書櫃裡所有王家祥的小說。
王家祥的文字非常有魅力,一字一句都充滿著畫面與氣味。我還記得當年著迷在他的故事氛圍裡的我,常常一個人坐在城市裡的咖啡店裡看著窗外發呆,想像著車流變成了水流、建築物變成了森林……想像我是幾百年前的那個不想過去,不思考未來,只是等待獵殺飲水鹿群的獵人……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我都在他文字的虛實時空裡,著不了地。
《倒風內海》對我來說,更是生命血跡被啟動的一部小說。我是台南永康人,鄭成功登陸地、郭懷一起義地,都是走路可以到的地方,但是我對自己生命血跡的探索,卻是在看完《倒風內海》之後。我甚至還特別跑到我父親每天自四草漁港打著膠筏進出的鹿耳門水道旁坐了一整個下午。曬著太陽、吹著海風……原來四百年前的台灣是這樣子啊……
我是如此的著迷,那是世紀末的一九九九年……我想改編成電影劇本,雖然我也不知道將來該如何將劇本變成一部真正的電影,但我還是大膽地寫了一封信,透過出版社轉交給王家祥,沒幾天我接到了王家祥的電話……沒太多廢話「你就改編吧,我完全沒問題的……」。其實,要從他迷幻的文字綑綁裡跳脫出來並不容易,我用力的連續三天重複看完三次之後,丟掉,完全丟掉,到劇本完成前都不願意去碰它一下……兩年後,我把完成的三本劇本寄給了王家祥,兩個星期後,他回了信,他對我將他一本小說生出三胞胎的劇本感到驚喜,也對這幾乎不可能被完成的三部電影,滿懷期待和祝福……
二十年後的今天,被冷落的《倒風內海》即將再版,被冰在抽屜裡的劇本《台灣三部曲》也即將被開拍……二○二四年我們要一起送給大家,四百年前,那又熟悉又陌生的母親島……福爾摩沙!
送上這一切原點的那句開場「西元一六二四年,春夏之交的倒風內海……」
《台灣三部曲》電影導演 魏德聖
作者序
回到內海
我常回到四百年前獵鹿人自由自在的疏林草原與內海去。
四百年前的台灣西南海岸,由北而南依次排列著倒風內海(今南鯤鯓、麻豆、佳里一帶),大員內海(今安平、四草),漁夫灣(今二層行溪河口至茄萣半島),援中港(今高雄右昌、後勁),援中港(今高雄);西拉雅與馬卡道族人便是生活在這片沼澤與草原,丘陵與河海相交之地,獵鹿人時常划著艋舺(獨木舟)穿越廣闊無邊的內海沼澤地,登陸、進入更深更密的疏林草原去追逐鹿群。羅列在嘉南平原上的中央山脈,正是獵人在奮力穿越內海與草原時,偶爾抬頭仰望且迷惑的雲端諸神之所在。
每當我對現實的台灣社會感到苦悶且窒息時,每當我獨自遊晃梭巡於海岸線僅剩的沼澤荒野時,常常不由自主地循著古文獻回到諸神浮現的古台灣。那時代,獵人全心信仰的天地諸神仍然眷護著這片土地,諸神會飲所剩的瓊漿玉汁自高山流下成為白水溪,白濁的溪水再流入急水溪匯聚為倒風內海。漢人海盜、漁夫、走私者沿著內海外圍一連串被漢人稱作鯤鯓的沙洲進入內海,尋找烏魚的蹤跡和卸貨的避風港;浮現於海面上的沙洲形狀的確像一尾大海中的巨魚;巨魚指的便是漁夫叫作海翁的鯨魚;荷蘭古文獻確實記載著大員內海被稱作「鯨骨之海」,明確的意義到底指的是沙洲上時常有鯨魚擱淺死亡,露出白晃晃的鯨骨?亦是指沿海沙洲延伸的形狀有如鯨骨一般?則不得而知。然而鯨魚群千百年來一直乘著洋流追逐洄游魚類來到食物豐富的西南海岸溼地,則是漁民們熟悉的故事;即使在今日,仍然時有迷航的鯨魚擱淺於七股、四草、安平及高雄海岸。每年仍然有大批候鳥蒞臨的四草湖就是大員內海最後的殘餘,四草大眾廟旁有一間抹香鯨骨陳列館,收藏一對擱淺在曾文溪出海口的抹香鯨母子遺骸,便證明了自古以來此地即是鯨魚留連忘返之地。
《倒風內海》這篇小說的主要場景麻豆社,在四百年前被荷蘭人稱作「兩河之地」,因為它的位置剛好座落於急水溪(倒風內海上游)與曾文溪(古稱漚汪)的沖積平原之間,地理位置非常重要;「麻豆」便是西拉雅語「眼睛」的意思,指的便是麻豆社位居西南海岸各部落的靈魂中心,往東可聯絡內陸各社,往西可接收海岸部落與入侵者所帶來的文化衝擊,但似乎又有某些距離;小說中的主角獵鹿人沙喃便是象徵麻豆社眼睛的傳奇英雄,透過巫婆的夢兆「災難自海上而來」貫穿全篇,揭開海洋台灣正式進入海洋殖民史的序幕,那巫婆的夢兆或許是真的,如今聳立在南鯤鯓這座往昔倒風內海的大沙洲上的大廟,曾經在四百年前未成形前便出現在巫婆的夢境中,在某一處文獻被記錄下來,再次被我遇到,成為此篇故事的謎題;這個謎題有待你翻開此書去解答。
我的父系祖先便是活躍在內海上的海盜或漁夫;我的母系祖先則是擅長在內海捕魚或進入內陸狩獵的民族;我的血液裡流著自由奔放,冒險犯難的海洋文化。我是一尾洄游在大灣(指大員內海,即台灣名稱的由來)預備向世界出發的鯨魚。
王家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