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自畫像：曾貴海華英西三語詩集

總導讀   客家文學在台灣        彭瑞金
導  讀   南方詩學抒情誌        阮美慧
某病人
風箏
眼鏡
作家身分證
先知與真理
土地刑場
夜合—獻分妻同客家婦女
平埔福佬客家台灣人
紫斑蝶的越冬慶典
孤鳥的旅程
護持中華民國護照
春天
口罩上方的眼神
高山閃靈的Pasibutbut
排灣母親織物上的纏染
最深的憂傷
黎明列車
水紋
妳深情的擁抱夜晚的海峽
晨光中的樹林
真理與信仰
群眾與寂寞
春花滿地無人惜
黃昏自畫像
詩人的下午茶
車過歸來
同惡論
半島浮游
愛
如此平凡

 

導讀

南方詩學抒情誌
阮美慧

　　曾貴海（1946-），屏東佳冬客家人，是一位執業醫師。同時，他也是一位投身在環保、政治、人文等領域的社會改革家，被譽為「南方綠色教父」，足見他在公共領域的實踐力與影響力。雖是如此，但作為台灣在地的詩人，以「詩」凝視自我與現實，我想「詩人」應是他最為鍾愛的身分之一。

　　而他詩人的身分與氣質，在大學期間業已展開，當時他和一群同為愛好文藝、慎思明辨的同學，成立了「阿米巴」詩社，效法阿米巴原蟲的精神，不斷地探索內在心靈以及詩的寫作。雖然，他的第一本詩集《鯨魚的祭典》，遲至1983年才出版，但詩集中蒐錄了他1960-80年代的詩作，記載著他纖細敏感的觸角，在各個面向的伸展與探求。而他真正回歸詩壇，應在1980年代之際，當時受到台灣時局的影響，從過去的威權統治，逐漸走向多元開放；從台灣的歷史失憶，逐漸恢復歷史記憶，進而轉向自我主體的認同。此外，作為一位具人文精神的醫生，他醫治患者的病體，同時也以詩針砭時弊，診療台灣社會的病癥。是以，他詩的寫作與發展軌跡，則以「南方」視角出發，從「個人」擴展到「家國」的多重層面，其詩如同三稜鏡，在多面向的關照下，折射出亮眼璀璨的光華。以下擬從他寫作的軌跡，逐一爬梳其詩學的發展脈絡。

　　其一，從「個人」到「詩人」的扣問及省思。在早期的詩作中，曾貴海曾自喻為「詩的纖維」，揭示其敏感而多愁的形象。1980年代，曾貴海回歸詩壇，其詩的凝視，更聚焦於社會現實中，詩的敘說性及批判性增強。他以不斷更換〈眼鏡〉自況自己不合時宜的精神：「現實的折射改變了眼球的曲度/造成焦距的誤差/就換一副新的//儘管我這麼努力/仍然達不到/世俗社會的標準視力」。詩中以眼球焦距的誤差，轉喻現實不斷的扭曲，致使一再重配眼鏡，也無法有清晰的視力，以此諷刺社會，因勢利導，沒有一致性的標準。而在社會的改革上，曾貴海在環境保護的議題上，投注相當多的心力，為了能打造更好的「明日新故鄉」而努力。因此，當他目睹土地遭受破壞，則寫下〈土地刑場〉，控訴土地倫理的喪失，「農藥化肥鋪成的地表/長出水泥樹柏油路和工廠//農民消失後/土地也失去了慈悲」（節錄）詩人沉痛的呼籲，現今人為恣意破壞及污染環境嚴重，應該有所覺醒與體察。而「詩人」若是作為一種身分的表彰，究竟該堅持及書寫什麼？〈作家身分證〉：「堅持作家的身分/貼上心靈的各種裸照/填滿愛與罪行的記錄/重新申請一份」（節錄），換言之，詩人應該秉持真誠與愛，不帶偏見地面對人性中的掙扎與苦鬥，以此表現文學的有情天地。同時，詩人更能打破現實表相，而挖掘出人的內面性精神，在〈黃昏自畫像〉中，將詩人的輪廓與樣貌，以「灰濁」「墨黑」的筆觸描畫，呈顯詩人在現實之中的定位，「慢慢加重灰濁的筆觸//潮汐般蕩漾的暮色/從餘暉的回眸中/浮現人間世的輪廓//一層再一層深描/塗厚墨黑的顏料/完成完美的自畫像/沒有缺口的黑夜//因為幽暗/照見了閃現在夜空的星光」。詩人正是直闖黑暗現實的竊火者，將光明與希望、愛與溫暖傳遞至黯淡的人間，如顧城（1956-1993）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縱使現實如黑夜，詩人仍在詩作中注入一絲的希望與光明。

　　其二，從「地景」到「地方」的扎根與抒情。曾貴海長期以南方作為立基點，以詩輻射出詩人的光環，照亮南台灣的星空。早期，曾貴海有一系列細膩、微觀，記錄著高雄的自然生態、四時風光的作品。之後，將地景的詩作，漸漸注入南方意識，使詩的格局及關照加大，如〈紫斑蝶的越冬慶典〉：「千千萬萬萬隻斑蝶/拍擊強韌的翅翼/連綿成三天三夜的空中蝶道/凝視一寸又一寸島國的山巒和波濤//落居南方大河的幽谷密林/突然騷動的蝶影/佈滿自由的天空和枝葉」（節錄）。詩人除了記錄每年南遷過冬的紫斑蝶，也將自己的視角拉高，同紫斑蝶一般俯瞰著台灣的山巒與波濤，在自由的光影之下，既是如實地記錄紫斑蝶的生態，同時也意喻著詩人轉化成紫斑蝶，投注自我對島國的愛戀及深情。是以，詩人擺脫了純粹描景之作，轉而以景抒情，同時，在景物之下，更描寫在地風景下的情懷，寫下福爾摩莎抒情誌。換言之，從旁觀、冷靜的敘事者，轉成積極參與的行動者，於是，景物不再只是唯美浪漫的徵象，更是關注現實的隱喻。〈妳深情的擁抱夜晚的海峽〉，描述著海峽的靜諡與美麗，而以柔美的女體線條，置換南台灣的峽灣曲線，而詩人則成為戀慕海峽的守護者，「妳躺壓著沙岸上夜晚的寧靜/浪花一波又一波沖越潔白的腳踝/星芒的翅膀停息在妳起伏的胸脯/請不要出聲/我就在妳身旁傾聽世界的耳語」（節錄）。詩中以男/女的對應關係，比喻為自我與島嶼間的浪漫情愫，使詩充滿浪漫性，增添詩的抒情性。由此，也更堅定對「地方」的認同。而〈水紋〉更化為深邃的眼眸，映照著城邦的景深，「迴漩進入清澈的深潭/我的鏡像驚見妳凝望的雙眼/漂浮著同體的迷戀/映照城邦深處庭院的景深」（節錄）。妳/我疊映在湖面，交互鏡像，虛實同體，在湖心的幽深之處，望見了彼此內在最深的風景。此外，〈最深的憂傷〉以台灣美麗的地景風貌，襯托著她最深的憂傷，「野百合正開著殉情的白素花朵/海浪拍撫岩岸突然顯現潔美的母親容顏/森林在連綿的山脈呼喚季節/第一道陽光躍出玉山穿破夜網降臨山河大地」（節錄），百合花、海浪、岩岸、森林、高山等景物，共同訴說著島國的美麗與哀愁。而整座島嶼成為最大的隱喻，化為篇篇動人的詩章，〈半島浮游〉：「黃昏的袖袍即將掩蓋門閂/回頭瞥見湧動的金色海面/織滿詩的花紋/整片海，閃爍著語詞的光輝」（節錄），在光線漸漸轉成暗影，湧動的金色海面，波光閃爍，如同跳動的詩語，捕獲詩人最後的眸光。

　　其三，從「家園」到「家國」的重建與認同。當詩人逐漸恢復台灣的歷史記憶後，他則回返自己的生命根源，以多重語言發聲，湧動著深藏於血液內的情感激流。因此，他先後出版客語詩集《原鄉．夜合》（2000年）、以原住民為對象的《祖神與土地的頌歌》（2006年），以及台語詩集《畫面》（2010年），足見他的寫作意識與心志。〈夜合──獻分妻同客家婦女〉這首客語詩：「日時頭，毋想開花/也沒必要開分人看//臨暗，日落後山/夜色跈山風湧來/夜合/佇客家人屋家庭院/惦惦打開自家个體香」（節錄），刻劃客家女性堅毅辛勞的形象，以此彰顯客家族群美善的奮鬥精神。而〈春花滿地無人惜〉的台語詩：「純情春花m̄ (毋) 知寒/急kā (共) 心花吐樹枝/ Ná知冷風冷無情/花開一瞑謝落地」（節錄），仍以「悲情苦戀」的女性形象，來象徵台灣長期殖民歷史的辛酸命運。

　　另外，〈高山閃靈的Pasibutbut〉（按：Pasibutbut是小米播種祭中祈求小米豐收歌），則以高山原住民為對象，書寫部落的歌謠、祭典，「八團音部互相應答著迴旋上升/喚醒小米和山谷密林/迴盪在整個部落群峰/族人的心融合成強大的音響/從土地拉昇到天神居住的天上/直到祈求小米豐收的願望/感動天神的心/歌聲才帶著天神的祝福喜悅地回降部落」（節錄），此詩以布農族的八部合音，幽緩如天籟般迴旋於天際，藉此祈求小米豐收的儀式，也呈現原住民的生命觀和自然觀。而〈排灣族母親織物上的纏染〉，訴說都市原住民的無奈與悲愁，「冷凜的風從山谷的東北方急竄而來/吹襲正在盛開的山櫻/幼蕾選擇突然的瞬間苞開花瓣/凋零的花片卻隨風的河道不斷漂離」，「他被留困在城市高樓的陰影中/母親的手隨繡針刺向城市的方位/她爬到山腰仍然看不見的文明人的城堡」（節錄），嚴寒的東北季風吹拂著部落與城市之間，而失落的部落青年，何時返家團聚？母親親手編織的纏染是召喚青年返家的線索，但在茫茫然的城市文明中，哪裡是青年依歸的方向。

　　曾貴海在寫作的歷程中，除了個人不斷追尋、建構歷史之外，同時，他也深刻反思台灣的主體定位與家國認同的問題。是以，〈護持中華民國護照〉一詩，「印記/狠狠地戳蓋相片上的臉孔」，「放進旅行袋/小心翼翼地護持那本護照/以免成為更無國籍的地球漂泊客」（節錄），他以嘲諷的口吻，傳達台灣普遍對家國認同的曖昧性，到底我們該以什麼樣的名稱為國家命名？而我們所應凝聚及捍衛的核心價值，到底是什麼？然而，如同詩中的隱喻「自由成為鳥被釋放/才感受到頸環的重量」，或許，我們必須珍存台灣現有的民主自由，而不是等待有朝一日失去後，才驚覺它的可貴。最後，以台灣為名的想像共同體，猶如一架〈黎明列車〉，向前奔馳而去，朝向曙光乍現的方向，「暗夜的平原，那台列車已轟轟然前進/準備衝破掠奪者沿途的層層圍堵/摘下噴火龍的舌頭/迎接終點的黎明光輝」（節錄），以此迎向自信的未來。

　　在長達半世紀以上的詩路歷程，曾貴海從耽美浪漫的文藝青年，蛻變成全方位的實踐者，舉凡政治、社會、環保等領域，他皆親力親為。然而，在剛強改革者的姿影下，仍深藏著詩人最抒情的浪漫情懷。於是，外在現實中的扭曲、醜陋，轉繞進詩人溫柔的內心，在靜諡的微光下，幻化為詩人動人的詩篇。此時，風吹過樹梢，喃喃低語，〈晨光中的樹林〉，「祖先存留的密碼/隨著每一道陽光和星芒/隨著季節無私的輪轉/悄悄揭開時間花園的編碼//吹來的風飄落花葉/耳語著祖先們的叮嚀」（節錄），詩人感悟世間，謹記祖先的記憶與叮嚀，以詩召喚天地的有情人間。

　　（本文作者為東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