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的先行者
詩人 林鷺
畢生熱衷社會環保運動的詩人曾貴海以其「眾生平等」的內化觀念,用「人族」的稱謂來彰顯並揶揄人類不過是存在於地球上的一支物種罷了。這樣的觀念對於一位具有革命熱情的詩人而言,毋寧是不可或缺的先天條件,否則就不會有他不平則鳴,以行動實踐理念,衝撞現實,勇於逐夢的人生。
他從「小時候常有惶恐的夢\被巨大的野獸追逐」的童年,過渡到幾乎沒有怪夢的年少輕狂,直到不得不順應現實的中年,竟然連那「來自古代先祖留下的記憶」之夢也逐漸變得遙不可及的質疑起「未來的人類是否有夢」?他感嘆世間有人玩世不恭、有人積極進取,終究還是無法免除人從出生到完全獨立的「旅程確實無法再來一次」的流轉。然而,人究竟該怎樣才不辜負如此短暫的一生?兼具「醫生」與「詩人」雙重角色的曾貴海,正好提供世人一個理性與感性交融的正面取向。
曾貴海的詩人成分:「自我反省」與「針砭規戒」
曾貴海以「人族」的身份寫〈森林長老的招魂〉是以台灣處女地的原始風貌做為舞台,批判人類一旦出現,對於生於斯、長於斯的幾千種物種而言,無異是一場遭受異族入侵的浩劫;他縮小為人族中的客家一員,又針對堅持不賣祖公田的〈客家族人〉當中卻是有人要賤賣台灣,質問:客家的硬頸精神是否被誤會了?
邇來地球暖化、雨林失火、物種滅絕……大自然嚴重反撲,人們意識到生態和生活息息相關,開始注重「生態學即家學」的倡議。長期居住在空氣與水污染嚴重的重工業城市高雄,曾貴海並不袖手旁觀,他老早就帶領反廢五金與養豬戶嚴重污染高屏溪的環境保護運動,成功完成污染源的遷移與高屏溪的整治,並取得立法法源長治久安的的保障。詩人曾貴海是環境保護的先行者,「南方綠色教父」的美譽其來有自。
曾貴海的批判:聳動、幽默、具有顛覆性的想像
曾貴海的批判並不總是那麼嚴肅沉重,反倒不時出現一種既聳動又俏皮的幽默。〈夢世界書展〉就是一首充滿想像力,引人發噱的詩作。他營造的奇幻夢世界是以生態工法構成自主生態的漂浮球狀奇幻島,經營者「為了消除輿論和媒體的批評,夢世界每年都精心設計了兩個星期的知識之夢全球書展,將自古以來的知識文本集中在夢世界知識賣場的分類攤位」來掩人耳目。書展的主題為行銷東方古文化,主要品牌就是孔子的至聖思想。展場由職業肢體表演工作者假扮的「西方小丑」與「東方孔子」不按劇情表演。他們以假當真相互責問的對話,在揭發倫教創始人孔子其實人格偏狹,指責孔教淪為東方君主駕馭百姓的統治工具。
這首充滿先進環境科技想像的詩寫於2008年,意想不到的是沙烏地阿拉伯在2021年對外宣佈將打造一座名為The Line的條狀智慧型城市,該城是一個零汽車、零道路、零碳排,與零重力,居民能夠在三維度空間(往上、往下或橫跨)自由移動的高科技未來智慧城市。據稱第一批居民最早在2024年便能入住。我們對照曾貴海的夢世界,竟然有極其驚人的相似度。詩人曾貴海是未來世界的先行者,富有顛覆性的想像力。
曾貴海的政治批判組詩:權慾交流的刻劃
墨西哥諾貝爾獎詩人帕斯(Octavio Paz, 1914-1998)認為社會性的表達方式和詩歌的表達之間總是會有所分裂。他說:「詩歌是另一種聲音。」又說:「詩歌的黑白兩個極端,既合乎情理卻又令人不安。」而「愛慾的活動脫離了性行為,是性之外的某種東西。」這「某重東西」用在詩的劇情人物有:重量級的政治人物X、他的情婦G、負責監控隱私的K將軍,以及崇拜政治偶像的南部農民阿土伯,交織成一齣台灣熟悉的濃縮政治劇〈空.染.窺.迷.舞〉的組詩,便隱然涵蓋兩性情色關係衍生的曖昧競合,也符合帕斯所認為的「詩歌和愛慾都起源於感官,但並不終結於感官」的看法。
曾貴海在這組詩的情色描繪,不只鋪陳一個秘密幽會的視覺場景,還隱然評價女性情慾隱蔽的心理,影射男性沙文主義潛意識下的自信,譴責「充其量只是高傲的人奴」的監視黑手,還原黨國機器違反人性隱私的情節,由此揭露「情慾的原體沒有視覺器官,只有融合對象的盲目驅力」的「權性合體」危險關係遊戲下隱藏的致命殺傷力,更試圖解開羣眾與政治人物普遍存在的盲目情結,也是選舉制度下另一種容易被忽視與操弄的暗黑危機。
曾貴海的歷史之眼:
台灣需要勇氣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
曾貴海長期關注台灣歷史的演變,憂心台灣未來的前景。他以對話的方式擬人化「歷史」先是寫〈延遲到訪的歷史〉後來再寫〈突然又閃現的歷史〉間接註記台灣不同階段的政治背景。歷史雖然當初曾經延遲到訪,為何離去多年又突然閃現?我想那是因為台灣已經從往昔的威權殖民過渡到全民直選的時代,任何政黨的執政都享有民意背書的正當性,所以歷史認為「台灣人不能再把責任完全推給殖民者了」,他的出現是因為――「你們向殖民者學習所有掠奪的技巧\又企圖用黑色的巨傘遮住陽光」,而那些「集體返祖的子民在博弈遊樂場捧著神像下注\權力可以賤價可以折扣可以交換可以出賣\甚至靈魂的出租與援交已不是什麼秘密的勾當」正如實反應島內部份現實的危機。
每個世代傳承的命脈都繫在年輕世代的身上,而人們面對歷史惟有勇於回顧過去才能積極面對未來,所以曾貴海寫〈他們到底在這塊土地上做了什麼—給年輕的台灣人〉來責問年輕世代:「殖民者到底在這塊土地\做了什麼\您總是不願回答」。他要求年輕人務必瞭解台灣的過去,告誡他們如果漠視應該承擔的責任,逃避必須肩負的使命,將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慘烈的俄烏戰爭向世人證明獨裁者的野心永不可測,台灣或許可以暗自慶幸幾十年來的民主化進程躲過可怕的血腥革命,卻是沒有足夠的理由不去正視強敵變本加厲虎視眈眈下的生存危機。處在如此殘酷的現實下,我們很有必要去閱讀〈如果妳(你)不想成為戰士〉。
曾貴海大膽倡議:我們真的需要一個國家!
當自由世界正紛紛覺醒,中國強力宣稱台灣是他們完成統一大業的最後一塊拼圖時,曾貴海早已勇敢向世界提問:
你們全部都已經擁有自己的國家
擁有那麼寶貝的國家
台灣人卻被監禁在自己的土地上
難道我們是被放生在孤島的人類嗎
過去曾貴海對於年輕人普遍對政治冷感覺得失望,直到2014年4月台灣發生反服貿黑箱的太陽花學運,9月香港接著發生港民爭取真普選引發舉世震驚的雨傘革命,都讓我們終於看到年輕世代的危機感,也看到新世代奮起的契機,曾貴海於是寫了一首志氣昂揚的〈青年大合唱,2020〉那自我惕勵地高唱給未來帶來無限振奮的希望。
結語:豪放的行動革命詩人
愛沙尼亞受人矚目的小說家兼詩人托努.歐內伯魯(Tõnu Õnnepalu,1962— )在《邊境國》一書,以一個不知是否存在的收信人為傾訴的對象,其中有一段他說:「我剛才只是為了打發時間,隨意捏造了那個國家。不過,它倒是真的存在於地圖上,就像所有其他國家,許久之前就已經失去其真實與意義,卻還頑強地緊抓住地圖上的角落。」又說:「國家只存在於地圖上,就像錢只存在於銀行戶頭裡。人們準備好為他們在地圖上的位置濺血,因為血是他們最後的箋印,證明一切不只是幻象。」最重要的是,他驚悚地直覺到――「自由似乎是場沒有邊境、永無止境的冒險。我們相信過去徹底過去了,被我們拋在身後。但沒有,它回來了!」
面對歷史的輪迴,曾貴海回顧他一路走來的〈路途〉「不停的行腳前行\似乎被什麼追趕\不確定那些形體\每一段路都是新的啟程\總會遇到分叉路」也發生「許多人倒下\月光下的血塊\凝結成悲傷憤怒的臉孔\豎立記憶的碑石」的悲劇。其實這世界本來就同時存在著好與壞,翻滾在歷史的長流裡,詩人說我們都在「當下的真實」以種種不同的面貌向自己的子子孫孫交代歷史,為他們「描繪祈願的景象」。
豪放經常適合領導羣眾運動,顛覆必然勇於向傳統挑戰!我所認識的醫生曾貴海正是這種性格的詩人。一路走來,他移除土地污染的毒瘤(高屏溪污染整治)、重建都市之肺(高雄衛武營公園),規劃原鄉佳冬(成為活的客家博物館)。他的詩人生涯一路走來,追隨台灣歷史的行走的軌跡,以台灣為中心的意志堅定,本是一個不空談口號,以先行行動來完成愛的革命的熱情詩人。當我們聆聽這本詩選集最後他所反覆唱誦的〈聖地〉――「啊!台灣」時,不禁油然昇起一股震顫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