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隱祕的臨時病房的房門,悄然而開。病房內的醫師和護士得到指示,悄聲地退了出去。
站在原碧海和齊波兩個人的身前,一位身材挺峻,面容威嚴的男子靜靜站在那裡。
接近傍晚的夕陽透過遮住半邊窗戶的厚重窗簾灑進來,有些許映照在這男人的側臉上。
慢慢轉過身,澈蘇病床前的男人回過頭,隔著不遠的距離,看著門口一身筆挺軍服、肩上肩徽刺眼雪亮的聯邦將軍。
二十年的光陰,雖然在聯邦最優秀的間諜臉上刻上了風霜,在聯邦最有軍事才華的將領身上添上了肅殺冷厲,可依然不能阻止他們認出彼此。
緩緩起身,澈安輕聲開口,微帶遲疑:「謝詹?……」
走到他面前,聯邦將軍點點頭:「歡迎回來,風駐安。」
同樣穿著整齊筆挺的聯邦軍服,同樣是銳利明亮的眼神,兩個人同時伸出臂膀,緊緊擁抱在一起。
無聲地分開,謝詹將軍的目光看向了床上重新昏睡過去的病人。
光影微動,微塵輕揚。背著陽光,澈安一時間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和眼中真正的情緒。他身後的兩位軍情四處主管也都沉默不語。
有點困惑,澈安看著他,又看看他身後的軍情四處老上司。
多年來一直單線聯繫,齊波是聯繫他和聯邦的唯一紐帶,兩人間的默契自然是無與倫比。
可齊波現在臉上那奇異的神色,卻讓他看不懂。
心裡一點點暗沉下去,澈安看著多年不見的老友,如今的聯邦名將,靜靜地開口:「我剛才對他說,他安全了。這不是安慰,是承諾。」
冷冷看向原碧海,他似乎在對他說,又似乎在說給謝詹聽:「你們職責在身,又不知道小蘇真正的身分,無論這些天對他做了什麼,我都無話可說。」
微微瞥了澈蘇胸前露出的密密麻麻針孔、一片電擊留下的焦黑灼痕,他強忍住心頭巨大的悲憤,盡力用最克制的語氣淡淡道:「可是從現在開始,假如有人再敢動他一根寒毛,先問問我答應不答應。」
無言地看著他,原碧海和齊波站在不遠處,神情更加古怪。看了看謝詹將軍,他們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同時緊緊閉著嘴。
心裡越發狐疑,澈安瞇起眼睛,看向了謝詹。
面前的舊友一直在緊緊盯著病床上的澈蘇,黑色的眉峰冷如刀鋒,眼睛中卻似有什麼在暗流湧動。
將那湧動的東西誤解讀成了勢在必得,澈安終於再難按捺住激憤。從齊波聯繫上他那一刻起,就用盡資源和情報暗線,從管制嚴格的戰時星際通道輾轉曲折地回到了聯邦,整整數天不眠不休,滿心的焦慮和痛心在看到澈蘇的一剎到達了頂點。
而現在,謝詹竟然來到澈蘇的病床前,為什麼?
……為什麼身為費舍星上聯邦前線的最高指揮官,竟然拋開陣前正酣的戰事?
就算澈蘇的事情再重要,也沒有道理讓謝詹和他一樣,披星戴月、捨棄一切地乘坐星際艦船飛回哥達星的首都吧?!
「謝詹將軍,我想再向您強調一點。」澈安換了軍銜稱呼,平靜無比地迎著他的目光,「我知道在你們眼裡,這批被我們帶在身邊的孤兒都只是一些棋子,是我們完成任務的助力。可對於我來說,澈蘇不是。」
看了看病床上安靜瘦弱的少年,他的聲音依舊平平的,卻暗藏著波濤洶湧:「我在帝國養了他十八年,看著他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對於我來說,他就是我的兒子。不是什麼代號001的二代間諜。」
他冷冷的眼神裡有火焰在燃燒,一字字發狠道:「誰要再傷害他,無論是軍方,還是議會,我都絕不答應。相信我,我會拿出一個父親的姿態來迎擊!」
赫然抬頭,謝詹看著他,眼睛中神情奇異。
用那種古怪而壓抑的眼神看著澈安半天,他終於揚起眉,艱澀而蕭索地吐出一句話:「謝謝你,駐安。可我才是他真正的父親。」
……
坐在軍情四處原碧海的單間辦公室裡,門被牢牢關閉,幾個面色各異的男人沉默地坐在方方正正的沙發邊,室內一片壓抑的默然。
還是齊波老主管首先打破了寂靜,向著一直滿臉震驚無法抑制的澈安伸出了手,遞過一張檢驗單。他的臉上全是苦澀:「這是澈蘇和謝詹將軍的DNA檢驗結果,你看一看。」
僵硬地伸手接過,聯邦「深海」計畫的一號間諜澈安怔然看著那薄薄的紙張。
看著那RCP值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一長串數值,他死死地盯著,無法言語。
「實際上,謝詹將軍和你一樣,也是剛剛知道。」齊波有點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感到一陣針扎般的刺痛。這幾天來,他心中的內疚和沉重並不比這些當事人輕鬆。
「怎麼可能?」澈安赫然抬頭,「這批我們帶出去的孩子,都是聯邦福利院裡挑出來的孤兒,不是嗎?」
齊波沒有立刻解答他的疑問,卻看了看原碧海,突兀地問了一句:「那天在海邊碼頭,你抨擊這個間諜延續計畫十分無恥,甚至毫不客氣地說,謝老將軍的正義很廉價。」
「是的,就算謝詹將軍在這裡,現在我也依然這樣認為。」原碧海面無表情。
「我當時說,你不知道謝家為此付出了什麼。」齊波歎息一聲,「澈蘇就是那個代價。」
看了冷然不動的謝詹,他接著道:「就連謝詹將軍也不知道在當年那次的軍部會議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什麼?」原碧海追問。
「當時,極力反對這個『深海』間諜計畫的吳將軍憤怒的拍桌而起,斥責這個計畫毫無人性,他和小原的說法很相似,譏諷您的父親謝芮風將軍是在拿別家無辜的孩子來成全他所謂的國家大義……那個時候,謝芮風將軍冷笑起身,說了一句話。」
雖然已經隔了二十年,可那時的場景卻依然清晰無比,齊波還依稀記得自己當時震驚的心情。
「他說什麼?」原碧海屏息。
「他傲然道:『我謝家長子謝詹的媳婦臨盆在即,已經做過性別檢測,是一個男孩。我會送他前往帝國,和這批孤兒一起參與這個計畫──諸位還有什麼異議?』……我記得在座的幾位將軍全都啞口無言,被他這句話驚得無法再駁。就算是吳將軍,也終於沉默不語。」齊波沉沉歎了口氣,心中依舊沉甸甸的。
那是謝芮風將軍的親孫子,是謝家第二代第一個出生的男嬰。
謝家已然付出這等代價,此舉一出,誰還敢說他只是拿別家的孤兒來犧牲?……
「當時我是軍情四處的主管,計畫終於得以通過後,我就開始正式挑選相關人選。」
澈安點點頭:「是的,我就是那時候接到的絕密任務。」
偽造了死訊,銷匿了身分,他和那批聯邦軍方精挑細選出來的優秀諜報人員一起,被陸續分別送往了帝國的各處,每人身邊都帶著一個小小的孤兒,不得不說,這種父子關係的掩護,也的確給他們的順利融入帶來了便利。
可他並沒被告知所有機密,他也只是單純地以為,身邊的這個孩子和所有人一樣,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看了看謝詹,原碧海終於忍不住發問:「可是將軍您……為什麼也不知道這一切?」
冷冷坐在那裡,四十多歲的男人沒有表情:「我父親當年怕我和妻子不同意,直接偽造了那孩子出生時就已夭折的死訊。直到小蘇已經被祕密帶往帝國之後,他才把我一個人叫去書房,說出了真相。」
他的聲音很平靜,眼光也依舊沉穩,可一邊的原碧海卻眼尖地發現了一件事:謝詹將軍的拳頭,有一剎那的握緊!
不知道假如謝芮風老將軍和他商議,他會不會同意他父親的計畫呢?原碧海模糊地想,卻沒有問出來。
啊,腦海中忽然電光石火一閃,他捕捉到了另外一個重要的資訊!沒錯,謝家一家兩代將軍,雖然都是鐵血鷹派,但是據軍中傳聞,這一對父子其實嚴重不和,很多年來形同陌路!
一瞬間,原碧海恍然大悟了這其中的道理。
「謝老將軍其實一直很關心澈蘇的一切。我會把從澈安那裡得到的一切情況,都及時轉給他看。」齊波老主管微微歎氣,「他是認定事情就絕不會放棄的人,所以他很無情地命令我,絕不准私下向將軍您透露任何資訊。甚至在他退休前,他做出了那個決定。」
「是,一切都是他在決定。」微微冷笑起來,謝詹道,「因為怕我不同意他的決定,他瞞著我和我的妻子,搶走了我的兒子。因為他怕我在接管軍務後擅用職權、接回小蘇,所以在幾年後,他再次命令你偽造了他的死訊。」
愕然地聽著,原碧海和澈安都有些愣神。
再次?什麼意思?
譏誚地笑了笑,一直喜怒不形於色的謝詹將軍終於露出了一絲不常見的情緒:「為了讓他的孫子徹底紮根帝國,為了那個他一手創立的『深海』計畫,我那事事以聯邦利益為先的父親大人,命令這位忠心耿耿的齊波主管,通知我說,我的兒子因為生病,在帝國沒能活下來……」
「沒有什麼忠心耿耿。」齊波淡淡道,「我不是對任何一個個人負責,我是一名軍人,必須聽從上級的命令。」
「我父親退休前還對你說了什麼?」謝詹眼神如刀,盯著他,「小蘇已經回來,我父親也去世了,你也馬上要將這個計畫全部放手給原碧海,還有沒有什麼需要保密的東西?」
「沒有了。」齊波看著他,眼神中神色複雜,「他臨終前,只對我說,澈蘇的一切,按照別的二代間諜同樣辦理。假如他選擇回來,我才可以告訴您,您兒子還活著;假如他願意繼續潛伏,那麼就尊重他自己的意願,一直瞞下去。那時候,澈蘇剛剛替考成功,上了皇家工程學院。」
縱然再驚心於老將軍的冷血無情,可他依然記得,那一年當他把澈蘇的優異成績報送給那個病床上的老人時,謝芮風眼神中的複雜情緒。似乎是欣慰,似乎是悵然,也有些看不清的東西。
摸著他帶去的澈蘇最新照片,謝老將軍很久都沒有說話,只是久久地盯著。
他在一邊默然無語,夕陽冷冷,朔風無情,老將軍臥倒在病床上,以私人的身分託付了他一件事情。
伸手從懷裡掏出一份厚厚的文件,齊波遞給了謝詹將軍。
「這是謝老將軍臨終前,託付給我的一份基金。他說──假如澈蘇將來回到聯邦,謝老將軍一生留下的遺產,都是他的。」
瞥了那檔一眼,謝詹沒有顯出任何的感動。隨手將那文件拋在桌上,他譏諷道:「他沒交代,人死了的話,這些基金怎麼辦?」
「他說,萬一澈蘇回不來,那就把這份基金均分給所有將來回歸的二代間諜孤兒,加在軍方特殊津貼之外。」
……
軍情四處那偌大的主管辦公室原本極為寬敞,可如今卻似乎顯得有些狹窄。
四個沉默的男人端坐在沙發和辦公椅上,一時間都有些奇異的姿態僵硬。
終於從無盡的驚訝中緩過勁來,原碧海遲疑地看向了謝詹將軍。如今,謝詹將軍才是軍方最高的掌權人,齊波老主管手中的這條帝國情報線也剛剛轉移到他手中。
「將軍,接下來?」他試探著問。
默默看他一眼,謝詹將軍那冷肅的臉上沒有什麼改變:「按照你的判斷,在治好這位俘虜之後,假如再交給你,你有多少把握撬開他的嘴?」
原碧海心中一驚,敏銳地察覺了一個問題:先前謝詹將軍稱呼那個孩子叫「小蘇」,可是剛剛,他居然依舊用了「俘虜」二字!
「我覺得,完全沒有把握。」他思索了一下,認真作答,「實話說吧,這三十天我們軍情四處問不出來,我想我們的手段已經用盡。」
旁邊,澈安的臉色已經微微變了。
原碧海觸到他的目光,竟然一陣沒由來的心虛。這個男人的目光像是一把鋒利的錐子,他毫不懷疑當這位聯邦最優秀間諜想出手的時候,刺入人的咽喉是多麼的輕易。
「謝詹將軍,澈蘇不是俘虜。」澈安看向了謝詹將軍,一字字道,「他是我們聯邦送往帝國的間諜,整個聯邦都該稱他們這批孩子是英雄。您忘記了嗎?」
靜靜地迎著他的目光,謝詹將軍唇線冷硬:「可是這十八年來,你並沒有告知他真正的身分。他一年前為了帝國血勇而戰,一年後也是為了帝國守口如瓶。我也承認他算得上是英雄,可那恐怕是──帝國的英雄。」
……
猛然站起身,澈安看著對面那個無情的父親:「這不是小蘇的錯,這全怪我。」看向了齊波,他的聲音有點苦澀,「雖然齊主管早就勸我向澈蘇揭示真相,儘快培養他的間諜意識,是我一再拒絕。我本想等他再大一點再說出一切的。」
沉默地聽著,齊波沉沉歎氣。
「澈蘇他從小就性格單純,不擅作偽。」澈蘇痛苦地低語,「他雖然足夠聰明,可在有的方面卻又足夠笨。依照我多年的經驗判斷,他根本缺乏做一個合格間諜的能力。」
「你沒有試過,怎麼就如此武斷呢?」齊波歎息。
「不,我的判斷絕不會有錯。」澈安的拳頭握得很緊,「無論是隱藏情緒的能力,還是周旋變通的能力,他都不行……除了天生對機械的領悟力,還有喜歡知識的熱情,他根本沒有一個間諜的天分。」
頓了頓,他挫敗地苦笑:「他被選中成為皇子的機修師搭檔,又參與了新式機甲的設計,我就是擔心他不善作偽,過早說出真相逼他開展間諜工作會給他帶來危險,所以,我選擇了等他了解到更多東西,再帶他離開──可是,誰能想到……」
誰能想到那個晚上本已做好一切脫離的準備,在皇家特訓營外成功地劫持到了澈蘇,卻被他設計逃脫,那之後,所有的事就像脫韁的野馬,失去了控制,脫離了該有的軌道。
沉默了一會,齊波揉了揉額頭,苦笑著道:「有的能力是可以培養的。駐安,我一直在批評你,你實在是像一個過分溺愛孩子的父親,而不像一個培養接班人的間諜或軍人。」
怔然垂首,渾身錐子般堅硬的男人慢慢消去了銳利,無言地看著齊波老上司,他喃喃道:「或許您說得對。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幽幽望向了謝詹,他苦笑:「我該怪你生了這麼可愛的一個孩子嗎?小蘇他實在是太漂亮乖巧,又善良單純……就連在帝國的霍爾莊園裡,人人都忍不住喜歡他、寵著他,我又怎麼能例外?」
靜靜地聽著,謝詹將軍筆直地坐在他的對面,並沒有什麼異樣的神情。似乎在聽著一段與己無關的事,可是一直觀察他的原碧海,依然在他眼角發現了一絲跳動。
原碧海在心裡歎了口氣,在旁邊插了一句:「這一點我倒是同意。就算他得過帝國高中聯考前幾名,就算他參加過新式機甲的設計,也不能遮掩他在某些方面的愚笨。」
迎著澈安那忽然憤怒起來的眸子,他堅持說了下去:「連一點點詐都不會耍,他甚至連假裝屈服、先給出一份假的口供都不會。」
頓了頓,他又道:「雖然我們自有辦法檢驗真偽,但是一般人在那種極度痛苦的境地,都會想到說謊來暫緩拷問。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我不知道該說他死心眼,還是真的笨。」
死死盯著他,澈安一哂:「你會怎麼檢驗?」
「很簡單,你身為諜報人員,不會不知道吧?」原碧海詫異揚眉,「在極度疲勞下反覆叫犯人重複口供,假如是他隨口編造的假資料,那麼他一定會記不住。重複幾遍後,一定會不一樣。」
忽然放聲大笑起來,澈安笑得異常譏諷。斜睨著原碧海,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假如我告訴你,他若有心騙人,就算在痛苦恍惚下,也一定記得住他編造的資料,你信不信?」
再難抑制自己心中的難過,他一字字道:「別說幾十個宇宙空間三維座標而已,小蘇可以僅憑腹稿就能完成幾百句的編程,你們以為,他真的沒有能力騙過你們?!」
愕然無言,原碧海閉上了嘴巴。
澈安的笑容悲憤而蒼涼,他靠在了身後的柔軟靠墊上,只覺得渾身脫力:「假如小蘇從來都沒有試圖給假口供,那只有兩種可能。第一,他實在是不會撒謊;第二,他知道給出一份假的星際航行圖,就可能葬送幾名前去探路的飛行員的性命……」
室內的氣溫,再次陷入了極度的冰冷。
忽然之間,室內響起一陣手機鈴聲。聲音不大,卻在一片壓抑的靜默中顯得格外響亮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