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崗上的風,帶著一股清新的味道,從東吹到了西,草坡上,一朵白花在風中搖曳。躺著的少年,髮絲被吹起,露出一張清秀的、透著迷茫神色的臉孔。
我死了。
可是為什麼還能看見家鄉的雲,聞到家鄉的風中獨有的清新味道?
夕陽的餘暉照射在少年的眼睛上,雖然已經失去了正午時分的刺眼,但依舊灼得少年的眼睛一片模糊,淚眼迷濛中,他看到了一個在山崗下的小路上飛速奔跑的身影。
這個情景……好熟悉!
他用力按住太陽穴,想要止住彷彿是從腦髓深處傳來的刺痛感,耳邊卻聽到了風中傳來的興奮呼喊。
「加倫,你考上了……快看,這是白馬星區高等軍事學院的入學通知書……」
白馬星區?
入學通知書?
安加倫的表情僵住了。
他回到了十二年前?不……這是夢,一場夢,他明明已經死了,屈辱地,用一把餐刀結束了自己生命,從那噩夢般的地獄中解脫了。
殷紅的鮮血染紅了白色的襯衣,像一朵朵盛放到極致的花,在刀鋒割斷喉嚨的那一刻,他品嘗到了死亡的美妙滋味。
可是,為什麼他現在還活著?
不可能,他明明已經死了,明明已經解脫了,為什麼?為什麼他還要活在這個骯髒的世界上,為什麼連死亡也無法讓他擺脫那場噩夢,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安加倫拚命地捶打自己的腦袋。
為什麼沒有死?
為什麼……
「加倫,你在幹什麼,為什麼要打自己的頭,你不疼啊?」
安加倫的手被人拉住,用的力氣很大,他整個人都被壓倒在草坡上,喘息著,恐懼著,僵硬著身體,失去了反抗的勇氣。
不能反抗,反抗只會帶來更深的痛苦。他顫抖著,閉上眼睛等待即將來臨的侮辱。
「你怎麼了?抖得這麼厲害,是不是睡著的時候吹了風著涼了?」
「我早就跟你說過,沒事不要跑到山崗上來睡,這裡風大,你穿得又少,很容易著涼的。」
「快起來,我送你回去,洗個熱水澡,吃點藥睡一覺就好。」
「對了,我把白馬星區高等軍事學院的入學通知書給你送來了,我就說你一定會考上的,你那麼聰明,怎麼會考不上呢?快看,快看呀……」
「算了,我先背你回去……」
充滿關心的嘮叨聲,透著一抹遙遠的熟悉感,寬厚的背部,溫暖而平穩。安加倫突然平靜下來,停止了轉動的腦子,在這片溫暖中,漸漸地又開始轉動。
白馬星區?
入學通知書?
十二年前?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給他送來入學通知書,現在又背著他的人就是——蘇艾?他曾經最好的朋友,他相依為命的兄弟。
「蘇、蘇艾?」
他試探性地叫了一聲。
「欸,加倫你清醒過來了,以後不要在山崗上睡覺了,生病了沒人管你,告訴你,這是我最後一次背你回去,下次,下次絕對再也不背了,不然你總是記不住教訓……」
真的是蘇艾。
真的是十二年前,一切的噩夢還沒有開始的時候。
安加倫全身一鬆,下一刻,眼淚卻止不住地流出來,淌過了面頰,一滴一滴,落在了蘇艾的脖子裡。
「喂喂,你怎麼哭了……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我背你,背你還不行嗎,求求你別哭了,別人會以為我欺負你的……」
「唔……哇……」
他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沒忍住,緊緊抱住蘇艾的脖子,哭得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別哭了……加倫堅強哦,你從十歲以後就再也沒有哭鼻子,今天怎麼了,快把眼淚擦乾,不然會被十三號街那群小痞子笑話的……」
蘇艾莫名其妙,不知道安加倫為什麼哭,哭得那麼心酸,嘴裡胡亂勸解了幾句,腳下跑得更快了,沒過多久,家已經出現在眼前。
蘇艾和安加倫都是孤兒,他們的父母在十年前的那次發生在嵐星的變異獸潮中,不幸慘死,兩人就被政府福利機構收養,學習基本的生存技能,直到年滿十四歲,福利機構不再無償撫養他們,拿了一筆遣散費後,兩人離開了福利機構,在城郊租了一間用廢棄集裝箱改造而成的小屋住下,然後開始了獨立生活。
蘇艾在福利機構裡學的是懸浮車駕駛技能,安加倫學的是家用電器維修,離開福利院後,一個在城裡一個小型運輸隊當了副駕駛,一個在星之華連鎖維修集團的一間服務站裡當了學徒工,雖然說薪水不高,但養他們自己足夠了,每個月還可以存起一點星元。
工作很辛苦,可是兄弟兩個卻做得非常起勁,因為他們各自有各自的目標。蘇艾的目標,是成為一位偉大的機甲戰師,而安加倫卻夢想著成為一名傑出的戰術制定及戰略推演專家。經過了四年的努力,兄弟兩個人終於攢到了一筆錢。
是購買一支初級體質強化劑,還是作為白馬星區高等軍事學院招生考試的報名費,蘇艾和安加倫之間進行了一場激烈的爭吵。
安加倫希望先購買一支初級體質強化劑,因為使用體質強化劑的最佳年齡是十六歲,蘇艾已經超齡了二年,這意味著初級體質強化劑的效果對他只能起到原來的百分之八十,不過蘇艾的身體一向強壯,即使初級體質強化劑的效果減弱二成,依然能夠使他的身體素質達到駕駛機甲的最低要求。
蘇艾讓安加倫去參加白馬星區高等軍事學院的招生考試,理由很簡單,白馬星區高等軍事學院只招收十八到二十歲之間的年輕人入學,安加倫今年正好十八歲,他們兩個下一次要攢到足夠的報名費,依然需要四年時間,那時安加倫已經二十二歲,錯過了入學年齡,他的夢想就永遠只能成為夢想了。
爭吵的結果,是蘇艾贏了,他的理由不怎麼有說服力,但卻說服了安加倫。錯過了這次的初級體質強化劑,他還有機會得到使用年齡限定在二十五歲之前的中級體質強化劑,儘管它的價格是初級體質強化劑的一百倍,甚至還有機會得到可以無視使用年齡的高級體質強化劑,雖然這已經不是用星元可以買得到的物品,而是作為戰略物資被嚴格控制在軍方手中。
蘇艾口中的機會,全部都繫在安加倫的身上。
只要安加倫能夠以優異的成績從白馬星區高等軍事學院畢業,他就可以獲得一支中級體質強化劑作為獎勵,如果他再爭氣點,能夠被天馬星系太空戰略研究中心徵召為實習參謀,高級體質強化劑就是見面禮。
於是,兩個月前,安加倫購買了前往華騮星的雙程船票。天馬星系有五個星區,白馬星區位於正東方,華騮星就是白馬星區的魁星,白馬星區高等軍事學院,簡稱白馬軍院,就座落在這顆魁星上最大的城市——空海市。
今天,安加倫收到了白馬軍院的入學通知書。
蘇艾不知道安加倫為什麼哭,他猜也許是收到了白馬軍院的入學通知書高興的,他把安加倫放到床上,像小時候那樣捏了捏他的鼻子。
「別哭了,你的夢想就要實現了,高興點,來,笑一個。」
安加倫睜著眼睛看著他,點點頭,努力想笑,可是眼淚依然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拿你沒辦法。」蘇艾搖頭輕歎,看看時間,「我要出車了,今天跑得有點遠,晚上可能回不來,大概會有加班費吧,正好明天請你吃一頓好的,天天吃有機流食,嘴巴裡都快沒味兒了,就當慶祝你考上了白馬軍院。」
安加倫眼神一慌,下意識地抓住蘇艾的衣角。不要離開,他害怕,害怕這只是一場夢,他沒有回到十二年前,蘇艾也已經不在。在他的記憶裡,蘇艾終究沒能成為一名偉大的機甲戰師,幾年後在一次特大的連環車禍中,蘇艾作為唯一的倖存者,被警方認定為造成車禍的罪魁禍首告上了法庭,最終被判前往白馬星區第BM457號星球服役,沒過多久就成為了那顆正處於開發中的資源星的原住民——一群變異生物的腹中食。
「你今天到底怎麼了?」蘇艾奇怪地看著他。
安加倫說不出話來,害怕一開口,夢就醒了。
「哭了這麼久,該缺水了吧。」蘇艾開著玩笑,想要活躍一下氣氛,「我去給你倒杯水。」
安加倫猶豫了一下,水壺就在視線之內,他小心翼翼地鬆開手。
蘇艾去倒水,剛剛彎下腰,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低的、彷彿害怕驚到什麼東西一樣的輕喚。
「蘇艾……」
「什麼事?」他回頭。
「你……掐我一下。」
「啊?」蘇艾笑了,倒了水,轉過身邊,在安加倫的鼻子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好了,我掐過了,清醒了沒有?把水喝了吧,一會兒就涼了。」
安加倫身體微微一顫,感受著從鼻尖處傳來的麻癢,淚水更加洶湧。不是夢,他感覺到了輕微的疼痛,真的不是夢,蘇艾還活著,他也還活著,噩夢還沒有開始,空氣那麼的清新,水是甘甜的,一切是那麼的美好。
「謝謝。」
安加倫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他的眼睛裡還在流淚,鼻尖紅了,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可是笑容卻是那麼的燦爛,像夏日陣雨乍停,猛然間從厚厚的雲層後面露出的陽光,炫目得讓蘇艾幾乎無法直視。
「你今天到底怎麼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蘇艾疑惑地抓抓後腦勺,把本來就疏於打理的一頭短髮,抓得更加像某種鳥類的窩,「不哭了吧?那我出車去了,再不去就要遲到,會扣薪水的。」
「蘇艾。」
安加倫又喊了一聲,看著蘇艾回頭,他慢慢縮回情不自禁又伸出去的手,用衣袖用力抹了一下臉,說了一句:「路上小心。」
「知道了。」
蘇艾揮揮手,一路小跑著走了。
安加倫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眼淚又接著往外湧,可是嘴角卻用力向上翹,拚命地笑,笑得在床上打滾,一不小心滾到了地上,腦袋磕在堅硬冰冷的地板,疼得他又繼續往外冒眼淚,可是還是想笑,笑得在地板上接著打滾。
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就連腦袋撞在地板上,都是美好的,他還活著,蘇艾還活著,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桌子經不住他折騰,被撞了幾次後,終於忍不住將一張紙從桌面上震下來,打著飄兒落在了安加倫的眼前。
笑聲驀然停止了。
是那張白馬軍院的入學通知書。
安加倫的神情,突然變得猙獰。都是它,所有的悲劇,都是從這張紙開始,如果沒有這張紙,他就不會去白馬軍院,如果沒有這張紙,他就不會遇到那個人,如果沒有這張紙,他就不會心生奢望,如果沒有這張紙,他就不會登上天堂,如果沒有這張紙,他也不會落入地獄。
撕了它,快撕了它。
一個聲音在安加倫的腦海中嘶吼,吼得他頭暈目脹,顫抖著雙手從地板上撿起白馬軍院的入學通知書,正要用力撕開,蘇艾的面容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帶著一副充滿期盼的表情。
「加倫,我的夢想……需要你來幫我實現……」
那是蘇艾送他登上前往華騮星的飛船前,抓著他的肩膀說的話。那時蘇艾的表情,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不能撕,這張紙,不止曾經寄託了自己的夢想,還有蘇艾的夢想,撕了它,蘇艾怎麼辦?蘇艾要怎麼辦?
安加倫死死地咬住唇,一縷血絲從唇瓣上滲出,恐懼與掙扎,像兩把尖刀,深深地扎進了他的心裡。去,就意味著他可能再一次陷入那場噩夢,不去,蘇艾的夢想就會破滅。
怎麼辦?
他倒在地板上,瘦弱的身體,深深蜷了起來,像一隻被煮熟的大蝦,疲倦襲捲了他的身心,好累,什麼也不要想了,什麼夢想,都是狗屁,睡吧,睡著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安加倫睡了很久很久,他的身體很健康,可是心太累太累,如果可以一睡不醒,是不是會更好?
「你怎麼睡了在地上?地上涼,小心生病。」
蘇艾無可奈何地把安加倫抱上床。
「你這個樣子,一個人去華騮星,讓人怎麼放心得下?」
安加倫揉了揉眼睛,漸漸清醒。一場覺,就像一次脫胎換骨,看著蘇艾關心的樣子,這一瞬間,重生前的記憶突然間變得遙遠了,他心裡只覺得很幸福。如果就這樣,兩個人在一起平淡地生活一輩子,雖然有些辛苦,可是只要努力,每一天都那麼美好。
「好了,快起來洗洗臉,我拿到加班費了,這次運氣好,貨送到了,還拿到一筆小費。走,我帶你去吃大餐。」蘇艾臉上掛著黑眼圈,卻神采飛揚,看得出來,他真的很開心。
「蘇艾,你出車很累了,睡一下吧。大餐明天再吃也可以的。」安加倫從床上爬起來,把蘇艾往另一張床上推。
「不用,說好是今天的,再說我心裡高興,睡不著。」
蘇艾不由分說,反過來把安加倫推進了浴室。
所謂的吃大餐,其實就是合成食品,和他們平時吃的有機流食一樣,都是利用有機物合成的,營養成分沒有任何區別,唯一的區別在色、香、味上。有機流食很廉價,所以它的外表和味道也一樣的廉價,假如不是外裝盒上寫著有機流食四個字,第一次見到它的人絕對會把它當成漿糊,甚至連味道也差不了多少,它與漿糊唯一不同的就是沒有黏性。
而合成食品的價格就高多了,而且無論從色澤還是味道上,都跟天然食品十分接近,一般經濟稍微寬裕一點的家庭,都吃合成食品,像蘇艾和安加倫這樣的,為了攢錢,平時自然吃的都是最廉價的有機流食,只有在兩人生日的時候,才會破例買一份合成食品來慶祝。
至於天然食品,那是上流社會的專利,隨著星際移民時代的到來,人口爆炸式的增長,帶來的後果就是食物的緊缺,有機流食和合成食品應運而生,而天然食品自然就物以稀為貴,畢竟能夠種植適合人類食用的天然生態星太少,即使整顆星球全部用來種植天然食品,也無法滿足爆炸式增長後的人口需求,剛開始只有有錢人才能吃得起,到後來,隨著移民時代結束,星際聯邦大開發後一批掌握了大筆財富的政治貴族誕生,宣告了貴族時代的到來,天然食品同時也成為了身分和地位的象徵,只有獲得貴族身分、同時又有錢的人,才有資格享用。
蘇艾真的非常高興,比自己得到白馬軍院的入學通知書更高興,因為如果是他自己,考入的頂多是白馬軍院的機甲系,可是安加倫不同,他考上的指揮系,整個白馬星區一共十二個移民星,人口總計三百億,可是每年能考入白馬軍院指揮系的,只有五百人,有的時候甚至連五百人都招不滿。
沒有受過專業指導,只憑這些年利用軍事推演類比系統自學,安加倫能考進白馬軍院指揮系,只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在戰略推演及戰術制定方面的天賦。
「老闆,撿你這裡最拿手的菜上幾道,再來一箱金麥酒。」
安加倫看著他,忍不住笑。他喜歡看到蘇艾神采飛揚的樣子,彷彿永遠也不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微微低下頭,他握緊了拳,這一次,他不會讓悲劇重演,即使是還要面對那個惡魔般的男人。噩夢不會重演,是的,他想清楚了,那場噩夢絕對不會重演,因為,有了重生前的記憶,他完全可以避開那個惡魔般的男人。
他要去白馬軍院,他要得到中級體質強化劑,在那場毀掉蘇艾的車禍發生前,讓蘇艾離開這裡,去實現他成為一個偉大的機甲師的夢想。
讓蘇艾的笑容,永遠這樣燦爛,讓蘇艾的臉上,永遠神采飛揚。
這,就是他重生的意義。
「咦?」蘇艾看了看他,「是我眼花了嗎?加倫,你看起來和剛才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安加倫摸了摸臉,懷疑是不是出來的時候臉上沒洗乾淨。
「唔……好像變得精神了。」蘇艾哈哈大笑,「這樣就對了嘛,昨天你那哭成那個樣子,我都替你覺得丟臉。對了,你到底為什麼哭成那樣啊?」
安加倫搖了搖頭:「沒什麼,就是高興的。來,蘇艾,我們乾杯。」
「好,乾杯。」
「蘇艾,我一定會幫你得到中級體質強化劑的。」
「哈哈,我相信你,加倫你是最棒的。」
白馬軍院的入學最後期限在一個月後,要做的準備很多,比如說完成他在維修站的那份工作的交接。安加倫考慮了很久,他不準備放棄這份工作,維修站雖然很小,但是它所屬的星之華連鎖維修集團卻在整個白馬星區都設有維修站,所以他通過維修站的經理,向集團人事部門提交了前往華騮星的維修站繼續工作的申請。
「加倫,白馬軍院指揮系是免學費的,連吃住都包了,你還留著這份工作幹什麼?」蘇艾對他的行為很不理解。
三百億人口裡,才挑出五百人,白馬軍院自然是要當作精英中的精英來培養,學費吃住一概全免,每年還有獎學金補貼,怎麼可能會讓精英去為生活而去打工。
「我準備轉系。」安加倫拿著一塊電子板,一邊寫著轉系申請一邊隨口回答。
「什麼?」蘇艾一跳三丈高,「加倫,別跟我開這樣的玩笑。」
「蘇艾,我是經過認真考慮的。」安加倫的表情很認真,「指揮系是六年制,而且那裡的學員哪個不是精英,想從五百人中脫穎而出,拿到畢業獎勵的中級體質強化劑很難,那時候你已經二十四歲了,萬一我拿不到,只有一年的時間,我們不可能賺到足夠購買中級體質強化劑的錢。」
他在說謊,事實上,曾經的他不但真的脫穎而出,而且還得到了一支高級體質強化劑,只是那時候蘇艾已經不在了,痛哭一場,最後那支高級體質強化劑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胡說,你是最棒的。」蘇艾瞪眼睛。
「我已經決定了。」
安加倫一臉堅定。轉系的決定,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除了上面講的理由,他也是為了避開那個造成他重生前的悲劇的那個男人,只要轉系,他們之間就不會再有交集。
蘇艾被安加倫的堅定給打敗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安加倫,別看他長得一副瘦弱的模樣,骨子裡倔得很,一旦有了決定,絕對不會輕易改變。
「好吧……」蘇艾無奈地咕囔了一句不知道什麼話,最後才問,「你準備轉到什麼系?機甲系,你這體質還是算了吧,我可不想去給你收屍。空戰系,你的平衡感一向不太好,你確定你不會駕駛戰機從天上栽下來?陸戰系,早已經沒落了吧,這個系現在還存在嗎?你別跟我說你想去醫療系哦,那裡一向只招收女兵的,難道你想變性……」
「維修系。」安加倫用三個字堵住了蘇艾的嘴。
「什麼?」蘇艾又跳了起來,臉上脹得一片通紅,「維修系隸屬於後勤,你是想將來到後勤部門混吃等死嗎?加倫,別跟我說你怕死哦,你不是這樣的人。」
「能賺錢。」安加倫又回了他三個字。
維修系在軍隊中確實沒有什麼發展前途,幹上一輩子,頂多也就混個少校軍銜,軍功章什麼的是別想了,運氣好說不定能在退休的時候混到一個榮譽貴族的身分,還是不能世襲的那種,除了能讓他得到一個衣食無憂的晚年生活,其他什麼好處都沒有。但是能賺錢這一點,安加倫說得半點不錯,當然,前提是畢業後他不進入軍方後勤系統,而是回到民間。
白馬軍院的維修系,主要針對的是軍用機甲、戰艦、戰機等軍用機械,眾所周知,凡是帶上軍用兩個字的,無論在技術等級上,還是製造材料上,都要比民用的高一個甚至幾個等級,能夠維修軍用機械的人,再去維修民用機械,自然是架輕就熟,技術高超。所以軍院出來的維修師,在民間一向受到追捧,就連薪水都比同等級的民間維修師高。
想要在七年內賺到足夠購買一支中級體質強化劑的錢,轉入維修系成為一名維修師,是安加倫以他進行軍事推演的分析能力,在分析過所有的可能後,得出最有效、可行性最高、也是成功率最大的方法。如果蘇艾知道安加倫把他的天賦用在分析這種事上,大概能氣得跳起來把屋頂撞穿,大材小用也不是這樣用的。
「加倫,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蘇艾拿他沒有絲毫辦法,「我不希望你為我而放棄你的夢想,我能不能成為機甲師真的不要緊,但是你有天賦,不要浪費上天賜給你的最珍貴的禮物,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為最優秀的軍事推演專家。」
「那是我以前的夢想,可是蘇艾你要知道,夢想是可以改變的。」在轉系申請的最後簽上自己的名字後,安加倫放下電子板看著他,笑,「我有了新的夢想。」
「啊?」蘇艾滿臉疑惑,夢想是會改變的嗎?他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我不會告訴你我的新夢想是什麼,但是我正在為了實現新的夢想而努力。」安加倫依然在笑,像雨後的陽光一般燦爛生輝,眼中的神色卻堅定無比,「相信我,蘇艾。」
這一次,蘇艾敗退了,敗了在安加倫堅定的目光下。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相依為命這麼久,他又怎麼不知道安加倫一旦決定就不再更改的性格。
電子筆在電子板上輕輕一點,那封轉系申請通過星際網路系統,傳到了白馬軍院系辦大樓,直接把行政部主任兼招生部主任羅克民給震得從舒服的辦公椅上摔了下去。
「轉系申請?從指揮系轉到維修系?這個叫安加倫的學員腦子被狗吃了是不是。蕭助理,調出他的視訊號碼,我要親自跟他聯繫。」
助理蕭觀星從隔壁探出半個腦袋:「主任,這名學員的資料裡,沒有留下視訊號碼。」
「該死的,通過電子板回覆郵件,拒絕他的申請。」羅克民大吼。他在白馬軍院系辦大樓任職十幾年,從來只遇到別的系學員申請轉入指揮系,還從來沒有見過指揮系學員申請轉入其他系的,而且還是最沒有出息的維修系。
「主任,院規第八十九條規定,稟自由、嚴謹之原則,凡學員提出轉系申請,只需通過轉系測試,一律不得拒絕。」蕭觀星滿腦門的黑線,主任是被氣瘋了吧,連院規都忘了。
事實上,這條院規一般都被其他系的學員用在指揮系上,還從來沒有已經考入指揮系的學員使用過這條院規。
啪!
羅克民摔了辦公桌上的筆筒。
蕭觀星連忙一縮頭,擦一把冷汗,乾脆就跳過請示,直接通過電子板回覆了一封郵件:申請接受,請安加倫學員於星際曆三九六二年四月十八日上午九時整,前往白馬星區軍事學院行政部大樓進行轉系測試。
在郵件的最後,助理還附上了一份《維修系測試範圍》的附件。
「給我挑選最高難度的測試……」
行政部大樓裡,傳來了羅克民克制不住的怒吼。
成功了。
收到回覆的安加倫,露出滿意的微笑。他有二十天的時間來研究這份《維修系測試範圍》,雖然他沒有學習過軍用機械的維修技術,但是他曾經自學過民用機甲維修的理論,有著四年的家電維修經驗,再加上星之華連鎖維修集團的維修站,都有機甲維修的業務,他儘管屬於家電維修這一塊,但是也曾經參觀機甲維修師維修機甲的過程,有這些基礎在,再通過二十天的惡補,相信白馬軍院的轉系測試還難不倒他。
就在安加倫做好一切準備,即將前往白馬軍院接受轉系測試的前三天,他收到了星之華連鎖維修集團的答覆,同意將工作關係轉到華騮星的維修站。白痴才不會同意,一個即將成為白馬軍院維修系學員的學徒工意味著什麼?這代表在幾年後,星之華連鎖維修集團將擁有一名能夠維修軍用機械的優秀維修師。用白馬軍院的資源來培養自家的維修師,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哪兒找去,甚至連安加倫前往華騮星的船票,星之華連鎖維修集團都給報銷了。
當然,安加倫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他必須簽屬一份為期三十年的長期勞動合約,這表示他半輩子的時間都賣給了星之華連鎖維修集團,不過價碼讓他很滿意。在基本薪水不變的情況下,計件提成增加了百分之十,而且合約上還表明,隨著安加倫維修等級的提升,他的薪水也逐級提升,而且只要他畢業以後不以任何手段提前解除雙方之間的勞工關係,星之華連鎖維修集團同意預先支付他三年的薪水。
從白馬軍院維修系畢業的學員,最低都是乙級維修師。安加倫搜集了大量的資料分析過,即使是存在著如通貨膨脹等一系列的經濟因素,六年後,一名乙級維修師三年的薪水,依然能買得到一支中級體質強化劑。這比取得白馬軍院優秀畢業生的稱號,要容易得多。
一切都在向著計畫前進,安加倫微微鬆了一口氣,現在最關鍵的,就是要看他轉系測試的結果了,只要能成功通過,他的計畫第一步就算是徹底達成。
三天後,安加倫登上了開往華騮星的宇航飛船。這一天,蘇艾要出車,沒能來送他。提著只裝了幾件換洗衣服的簡單行李,安加倫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走進了登船口。
半個小時後,飛船啟動了。站在視窗,向外望去,嵐星離他越來越遙遠,最後變成了黑暗的宇宙中一顆閃爍著光芒的星辰,安加倫禁不住淚流滿面。
記憶中,在他重生前,這一次離開嵐星,他就再也沒能回來過。而現在,他還能回來嗎?
安加倫不知道答案,可他知道,儘管對華騮星充滿了恐懼,但這條路他依然必須走下去。只要自己不再去招惹那個人,只要自己小心謹慎,只要自己不再展露軍事指揮方面的天賦,那場噩夢就一定不會再發生。
為了蘇艾,他要堅強。
緊緊咬著唇,望著越來越渺小的嵐星,安加倫的目光漸漸地變得堅定。
「十分鐘後將進入星際跳躍點,請所有旅客做好準備,整個跳躍將持續三十分鐘,三十分鐘內,請不要四處亂走,不要進食,不要使用空間技術產品。」
連續三次提醒後,飛船突然全身一震,正式開始了星際跳躍。安加倫扶著船壁,閉上了眼睛。太空船在進行星際跳躍的時候,空間折疊技術會使附近的宇宙空間產生色彩斑斕的彎曲線條,如果不閉上眼睛,那些美麗得甚至可以稱為夢幻的色彩,會殘忍的閃瞎他的眼睛。
類似的星際跳躍,一共需要進行三次,才可以抵達華騮星三光年的範圍內。第一次跳躍結束後,安加倫回到了船艙內,拿出電子板繼續研究那份《維修系測試範圍》,距離第二次跳躍至少還要隔六個小時,他不想浪費時間,如果不能通過轉系測試,他所有的計畫都將擱淺。
在認真的學習中,時間過得不知不覺,很快就到了第二次跳躍,飛船上照例開始進行十分鐘三次提醒。。第二次跳躍的距離更遠,所以耗時也更長,安加倫索性就準備躺在床上小睡一會兒,在電子板上設定好鬧鈴,剛剛躺下,正要閉上眼睛,飛船上突然發出一聲尖銳地警報聲。
「警告,警告,經度十九、緯度六十方向,發現異常生物體反應。」
(一)
我知道我不會是一個弱者。
因為我不甘心於此,也從不曾甘心過。
***
「南少爺。您該吃藥了。」
奢華的褐紅原木房門被輕輕敲了兩下,過不多會兒時間,房門就被無聲地打開。
一個臉色蒼白黯淡,身材纖細的少年沉默著從傭人手中接過玻璃杯和藥片,無聲無息地吞了下去,接著又關上了房門。
傭人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緊閉著的房門,搖了搖頭,轉身走下了華麗優雅的旋轉木梯。
蕭家二少爺蕭南的房間,已經很久沒有人進去過了。
這個本就靦腆的少年,在三年前被診斷出絕症之後,就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每天三次的藥片、飯食,都是傭人端到門前,他拿進去。
過了一個小時之後,杯子和盤子,自然就會被放到門口等著傭人收走。
但是假如此時有人能走進他的房間,就一定會被那近乎駭人的場景震撼到。
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一張床,桌椅,一台光腦。
長寬都有十公尺的寬敞房間,房頂離地面也足足有五公尺。
如此龐大的空間內,有三個五公尺高的書架。書架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書籍資料。
房間裡,還有一把梯子,此時,蕭南正爬著梯子從靠西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書,凝神地翻閱著。
書上,端端正正地寫了數個大字——古地球體搏術。
是的,沒錯。
從這三個書架上成千上萬的書籍,到地面上堆得橫七豎八,讓人無處下腳的資料筆記。
這些——全部都有著相同的關鍵詞。
體術、特種兵、機甲戰士。
但是事實上,在大爆破後的新地球,機甲成為軍部主要武力,科技成為至高無上的存在,古武術的地位直線下降,這些生僻的體搏術,已經很少有人會去留意了。
***
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蕭南終於從厚厚的書籍中抬起頭,無意識地望了一眼窗外。
窗外,是一片廣闊的綠原,青草茂盛,散發著沁人的芬芳,偶爾能見到放養的駿馬揚蹄奔過。
這片諾大的草原,包括著在原野中央矗立的奢華別墅,都屬於蕭家。
蕭南的視線越過這一切,眼神卻很漠然。隨即他低下頭,又在一旁的本子上記下了幾句話。
「成為最強大的機甲戰士,絕不能單單只靠軍部的幾套攻擊術。時下的潮流是一味追求技術,以為技術就是強大……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於我來說——強悍的身體,才是根本。」
寫到這裡,蕭南的筆停了下來,他轉過頭,有些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這麼一咳,就咳了兩分鐘。
蕭南似乎對這種情況已經習以為常,很快就繼續寫了下去。
「身體的強悍,並沒有極限。問題是,超越任何一處細微的極限,都會給身體帶來難以磨滅的傷害,這種損傷,該如何有效地克服?」
蕭南再次停了下來,喃喃自語了起來:「我絕不相信軍部不明白身體乃根本的道理,只是技術流見效快,在基數如此之大的聯邦軍隊中,大部分的軍人都是用速成法來訓練的。但是軍部的軍神似乎也是太少了,恐怕軍部研究所在現階段,也並沒有最妥善的練體方式。」
「假如……假如我的設想全部完善的話,可以無顧慮地鐵血訓練超越極限……那麼……」
他說到這裡,細長的眼睛裡已經閃過狂熱得近乎恐怖的光芒。
只是那本來就蒼白的臉色,顯得越發的沒有血色,白得,就像是一張薄薄的紙。
「噗」的一聲,赤紅的血跡一下子染上了筆記本,蕭南一臉漠然地抽出旁邊的紙巾,把筆記本和嘴角的血痕都擦拭乾淨。
他的手有些顫抖地伸進襯衫的口袋裡,費力地掏了半天,終於掏出了一張照片。
照片顯然已經有了些年頭,邊邊角角都有些磨損。
上面是一個笑得露出兩個淺淺酒窩的美麗女人。
女人很年輕,懷裡抱著只雪白的小貓,神情溫柔像是春日最和煦的一抹陽光。
「媽媽……」蕭南蒼白的手指在女人的臉頰上撫摸著。
「我可能撐不到二十歲了吧……媽媽,我很快就要去陪妳了。」
少年的聲音,在寬敞的、亂糟糟的房間裡,意外得顯得空曠寥寂。
「媽媽,我不想當個廢物。我已經盡力了。我的病……注定沒有辦法成為一個軍人……所以在死之前,我一定會完善我的理論。」
「媽媽……如果妳在聽的話,就請保佑我好嗎?保佑我死了之後,這個理論能被合適的人利用上。然後擊敗哥哥,橫掃軍部!」
「我要讓那個害死妳的惡毒女人付出代價!我要讓蕭家所有人都付出代價!」
少年眼中的仇恨如同簇簇幽火,握緊的拳頭緩緩低出了鮮血,竟然是生生被自己的指甲刺破了。
***
一年後,Reincarnation D.C,聖馬格列醫院的A級特護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少年被剃成了禿禿的光頭,整個人瘦的就像是根從地上隨便撿來的樹枝,眼眶深深地凹陷,臉色枯黃。
讓人一看,只能想到一個詞——油盡燈枯。
而此時,少年的眼神正怨恨地死死盯著站在床邊不遠處的女人。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
女人大概有四十多歲,但是精心保養過的面容身段,都像極了剛過三十。
她臉上的妝容端莊大方,渾身上下從耳環項鏈,再到腳上的一雙Mofis露趾高跟鞋,都顯示出無與倫比的雍容氣息。
她優雅地打開雪貂皮的小手包拿出支細長的女式香菸,但是並沒有點燃,只是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
「當年的事,我從來沒瞞過你。你的母親,在我看來就是個婊子,你也不過是個小雜種。我讓你活下來這麼多年,一是因為你是個活不到二十歲的廢物,絕對不可能和我的兒子蕭默競爭,二是因為我的丈夫蕭路風,他並不喜歡手段太狠的女人,我們這二十多年的情分,我還不想因為你們母子被破壞。」
「還有,你別覺得有什麼委屈的。」女人走到蕭南的床前,塗著暗金色指甲油的手指按掉了煙霧檢測器的開關,然後啪地一聲點燃了指間的香菸。
「你媽媽是個舞女,她或許可以靠一時的美色勾引蕭路風。但是蕭路風只要還有腦子,就不會為了一個舞女,跟我這個軍火巨擘的女兒全面決裂。」
新地球時代,婚姻法也有著一些改動。
有一點就是整個社會都默認地事實,像蕭路風這種超級世家的當家,有兩三個妻子都不是奇怪的事,只要當事人都願意。
蔣靜知道對方的地位根本不配和她相提並論。
但是當年,她在同意蕭南的母親嫁進來的時候,就已經飽含怨恨。
「二十年前我讓她住進蕭宅就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但是她竟然還敢懷上孩子,哼。」
女人眼神裡閃過一絲陰狠,從嘴邊移開香菸,無聲地噴出了一口煙霧。
蕭南的口鼻上戴著輔助呼吸的氧氣罩,根本無法開口,只有那雙犀利的黑眸裡怨恨的神色越來越濃。
煙霧散盡後,女人低頭看了一眼蕭南的神情,竟然微微笑了起來:「蕭路風在北州談生意,蕭默也在執行軍務。你病危的消息我還沒告訴他們。不過現在看你這樣子……恐怕到死也只能見到我了。」
「也好啊,正好把這件事告訴你。」女人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輕聲說:「蕭路風,蕭默,你還有蕭家上下,都以為我和你母親是爭吵起來,我失手把她推下樓梯的。其實當然不是的,蕭路風心裡恐怕也是清楚的……」
「我蔣靜是什麼樣的人?我從來沒有失手過,也永遠不會失手。沒錯,是我故意把她推下去的,我就是想摔死她肚子裡的你。」
「唔……唔!」躺在病床上的蕭南忽然劇烈地掙扎起來,卻因為氧氣罩只能發出憤怒地咕噥聲。
「她命不好,被我推了一把早產居然還是把你生下來,自己倒是大出血撐不下去了。」蔣靜哈哈一笑,又暢快地吸了口香菸:「好不容易生下來個兒子,還是個得了絕症活不到二十歲的小廢物。說真的,這麼一想,我都有點同情她。我們都是女人,她地位搶不過我,結果連兒子都生得不如我。」
「對了,小雜種,你知道蕭默前兩個月升為少校了吧?也對,蕭默對你不錯,還讓我好好照顧你,這事也會讓你知道的。」
蔣靜低頭吹落了菸頭上的散灰,繼續說道:「整個UFH聯邦裡三十歲以下的少校,一共也只有三個。蕭默日後最差也能成個少將。小廢物,你可能不知道少將意味著什麼……我也不妨告訴你,蕭默成了少將,就代表著我蔣靜的地位將無可撼動。無論是蕭路風,還是我娘家那邊,都得由著我的心思來。」
病床因為蕭南的掙扎而嘎吱嘎吱響了起來。
蕭南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蔣靜,那嗜血的目光,簡直彷彿能把蔣靜吞噬進去一樣。
「你不高興了?哦對,我聽說你在你那房間裡,還搞出了不少名堂,什麼練體機甲的……可惜啊,一個稍稍勞累一點就會嘔血的廢物,看書、研究,有用麼?」
蔣靜瞇起眼睛,微微俯下身子觀察著蕭南憤怒痛苦到扭曲的臉,神情竟然帶著近乎病態的快慰:「可是我很高興,你們母子都該死!你母親死了我心放下一大半,現在你也要死了,我總算是徹底沒了包袱。」
「小雜種,你以為我看不出來?」蔣靜的眼神越來越狠毒可怖,一字一頓地說:「我討厭你看我的眼神。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你心裡清楚我是故意的,所以你恨我。」
「我早就容不下你了,死得好……比二十歲還早了一年。很好,真的,我會把你跟你那個短命的母親葬在一起的。」
話音剛落,蔣靜指間燃著的香菸,已經狠狠地摁在了蕭南露在外面的手臂上。
蕭南只是死死地盯著蔣靜的眼睛,彷彿根本感受不到手臂的炙燒疼痛。
蔣靜在那個剎那間,竟然好像聽到了蕭南嘴裡牙齒咬得咯吱咯吱的聲音。
三天後,蕭家次子在聖馬格列醫院死亡。
蕭夫人主張喪事一切從簡。
於是,雖然蕭家生意遍布全聯邦,在葬禮當天到場的……也不過寥寥數十人。
***
蕭南在彌留之際,竟然夢到了自己的母親。
夢裡那個從照片中走出來的女人,彷彿真的還停留在生命中最美好的年紀,綻放著溫柔美好如同春花般的笑容。
蕭南從生下來就沒有了母親。
記憶中,只有冷漠的父親,狠毒的後母,還有被所有人追捧的天才哥哥。
母親這個詞對蕭南來說,並不是溫暖的擁抱,和藹的叮嚀。
它只是在胸口疼痛欲裂,卻還是要顫抖著雙手翻開一本本書籍時的執著信念。
它只是兩個停留在唇齒間,因為無數次躊躇流連,最終變得溫柔幸福的音節。
母親——它只是一張古老的照片。
可是蕭南還是在夢裡掉下了眼淚。
媽媽,我沒有用……我最終只是完善了我的理論,找到了解決損傷身體的辦法。
可是我來不及托付給一個合適的人幫我復仇……那個理論,或許最終、最終只能被遺忘在浩瀚的聯邦全球網路裡的一角了吧。
……
蕭南從半年前開始臥床不起,也因為醫生的意見再也沒有碰過光腦。
他以為自己的生命,就如同是掉落汪洋大海的小石子,只激起了一個小小的浪花,便徹底消弭不見。
可是事實——恰好相反。
半年前,軍方內部曾經掀起過一次軒然大波。
在軍部的祕密文件中,這次風波的名字,就叫做「南」式理論。
最開始,是一個叫做「南」的虛擬ID,在軍部運營的高端練體網站上發布過一篇機甲戰士練體為本的理論,並且附上了一份練體時間表。
但是網站流量極大,這篇理論和時間表很快地就被其他的帖子沉了下去,可就在半年後,一位軍部的練體教授在一次偶然中,發現了這份練體表。
教授發現,這份時間表詳細到了每分鐘,囊括人體各個關節部位的訓練,即使是軍部研究所制定出這樣一份時間表,也是一項極其浩大的工程。
而可怕的是,這份時間表裡包含的每一項訓練,都恰好超過了適齡軍人的極限一點點。
正是這巧妙的一點點,讓無數的體學研究學者感到震驚。
幾乎是一夜之間,整個聯邦軍部、以及各個機甲研究所都聽說了「南」,聽說了「南」式練體,「南」式時間表。
集全聯邦上下學者之力,很快地,這份練體表的奧妙被更多地發掘。
人們發現,南式練體時間表的確是用於超越極限。
不多,也不少,只是超越極限那麼一點點。
跨越了這極限,就是另一重天地。
體學專家有足夠的把握相信,只要可以無限制地按照這份時間表練下去,那麼批量製造王牌戰士也不是難事。
但是問題是,當軍人強撐著跨越了這極限之後,身體卻又有了不可磨滅的損傷。
這就好比古地球時代的電腦,CPU占用百分之99,和占用百分之101,看起來或許差別不大,可是前者在CPU處理範圍內,後者則是超負荷。
體學專家們一致認為,「南」既然發布了這份時間表,那麼就應該有解決身體超負荷的辦法。
只是神祕的「南」一鳴驚人之後,就彷彿是個根本沒有存在過的人一樣,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事件到了這一步,整個南式理論事件的熱度已經達到了白熱化。
軍部和各個練體組織聯名在網路上懸賞百萬聯邦幣,「南」依舊不為所動。
這個神祕的ID,就如同隨他而來的那份練體表一般——為聯邦軍部帶來了無數的驚喜,卻也同時意味著無盡的焦躁無助。
之後的半年裡,軍部甚至曾經試圖從終端網上「南」登入的端口尋找南本人,可是最終卻只能查出「南」身在Reincarnation D.C。
可再之後,杳無音訊。
是查不到麼?
很多人都對此感到不解。
軍方高層忽然之間對此事守口如瓶。
彷彿「南」這個ID從來沒有存在過,彷彿那份神祕的時間表也從來沒有出現過。
可還是有某些高級軍官曾經吐露過,軍部從未有一日放棄過對時間表的調查。
也有人說,當年在虛擬網路上,軍部曾經跟一個黑客進行遭遇戰,最後的結果令人咂舌——軍部集全UFH之力,卻無法通過神祕黑客的屏障。
「南」——到底是誰?
他的背後,到底有著怎樣的祕密?
***
蕭南睜開眼睛,卻立刻被頭頂劣質的日光燈閃得眼睛痠痛。
他努力動了動手指,發現身體竟然不像往常那樣,充滿了老機器般無力和破損的感覺。
等一下,身體?!
蕭南瞬間一驚,猛地坐了起來,卻立刻感到胸口和左腿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身下的病床也不由發出了嘎吱一聲格外刺耳的動靜。
「幹嘛啊……這是?」旁邊立刻傳來了不滿的抱怨聲:「大晚上的,別人還要休息的。」
蕭南轉頭看向周圍,神情不由僵在了臉上。
這是一家醫院。
但是,它是跟聖馬格列醫院相差足有十萬八千里的醫院……
昏暗的燈光,窗玻璃還有兩條裂紋,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晦澀難聞的氣息,還時不時有痛苦的呻吟聲。
這麼一間不大的病房裡竟然放了四張病床,每一張床上都躺著個人,床邊還能坐著一兩個陪護的。
這麼一數,這間病房裡足足塞了九個人。
此時,這九個人大多都用不太友善的目光看向了坐起來的蕭南。
但是蕭南也顧不上這種有些奇怪的情況。
因為此時他心裡想的,是更為詭異的事情。
不是……不是死了麼?難道是昏迷的時候,還發生了別的事情?
正在這個時候,病房外卻隱隱傳來了爭吵聲。
從蕭南這個角度,正好能從沒關緊的門縫處看到爭吵著的兩個人。
「你說什麼都沒有用。這是醫院,不是救濟所!」女護士的聲音尖利刺耳:「沒有錢交住院費的就要立刻走人,這是醫院的規定!」
「可是,可是我兒子他到現在還沒有醒過來……現在出院……實在是,實在是讓我放不下心。拜託您了,就請多給我一天時間吧,我明天就會把錢湊齊的,拜託您了……」
背對著蕭南的男人躬著身,語氣已經軟弱得近乎卑微。
可是女護士卻好像再也沒有耐心解釋,反而語聲提高了一個八度,尖聲說:「我不管你們是什麼情況。你要知道外面還有人等著你兒子的床位,等一下拿不到錢,那沒辦法,醫院只能讓保全把你兒子請出去!」
女護士已經轉身走了,之前低聲下氣地懇求著的男人似乎還想追上去,但是追了兩步之後最終還是無力地停了下來。
蕭南對別人的事情並不怎麼感興趣。
他心裡在想的還是自己的處境問題,假如,假如自己真的沒有死的話,那麼難道是被蔣靜轉到了另一家醫院?
正在思考著,剛才在門外的男人卻推開了病房的門走了進來。
「小南啊。」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蕭南的病床旁,看到已經醒了過來的蕭南臉上終於露出了驚喜的神情,忍不住把蕭南一把抱在了懷裡,語聲顫抖:「小南你醒過來了?」
蕭南一時之間也愣住了。
但是那種被陌生人抱住的感覺的確很糟糕,他很快地就皺起眉推開了身上的男人。
「你是誰?」蕭南不太高興地打量著被推開的男人。
男人大概三十多歲的年紀,一件髒兮兮的白T恤,不知道穿了多久的牛仔褲,從頭到腳都是徹頭徹尾的寒酸,瘦得就像根樹枝,不大的T恤都被他穿的空蕩蕩的。
但是長得倒還算不錯,一把年紀了也看著還算清秀,只是臉上那副懦弱又可憐的神情,實在是讓人受不了。
大概是被蕭南的話震驚到了,他的嘴唇動了動,卻是一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怯弱樣子。
蕭南隱隱覺得不對勁,想起男人剛才跟護士的對話,忍不住又問道:「你剛才跟那個護士說的兒子,是誰?」
「小、小南……」男人怯怯地又湊了過來,聲音越來越懦弱地問:「你,你不認識爸爸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