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格雷西亞女王的煩惱
艾米麗安‧格雷西亞女王有些苦惱地坐在扶手就足有半個自己那麼高的王位上。父親——前國王亞連‧格雷西亞的王冠對她嬌小的身形來說,也有些太大太沉了,稍微一偏頭就要滑落下來。就位儀式已過了一個月,依然抽不出人手改造成合適的大小。畢竟城中所有的鐵匠,都還在忙著打造新的兵器。
皇城的守衛擴充了一倍還多,但現在這個數量也無法給城中貴族們帶來任何安全感。如果不是真神保佑——或者說奇蹟一般的幸運——足有十倍人數的叛軍一個月之前就將這座黃金之都攻下了。
而她現在正在為這些幸運買單。
最重要的自然是需要重新洗牌的權力卡片。經過這場戰爭,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官職和領地空了出來。
叛軍首領克蘭大公的領地現在都分發給了內戰中有功或至少站對了陣營的貴族們。好在這混蛋生前爬得夠高,貪得夠多,結果勉強可稱得皆大歡喜。
至於官職就比較緊俏了,朝中大臣們都在明著暗著表示他們或他們的子嗣不介意為國分憂,但誰知道他們中會不會出現第二個克蘭大公。
然後是爵位,通常只是個頭銜,連帶著一到兩個偏遠地區的小村莊,分封給那些平民出身但立下大功的將領和士兵們。從此以後他們將脫離原本所屬的階級,一躍成為受人尊敬的紳士們——哪怕這些紳士中的大多數一個字母也不認識。
最後是國庫的黃金儲備,賞賜給了剩下那些雖不怎麼起眼但也出了把力,並且活下來的其他人。但即使是黃金之都,在經歷一場浩大的戰爭之後,也絕對不能算有餘裕。——負責戰後重建撥款的財政大臣,公爵萊斯汀已經快急瘋了。格雷西亞覺得,他這幾天上朝時,連看見她的王冠和項鍊,眼睛裡都會冒出狼一樣幽幽的綠光。
接見功臣儀式已經進行了一整個月,所有稍微有些價值的東西都分了出去。
除了例律的論功行賞,功勳卓著的覲見者還可以提出一個額外的請求。她自然也可以否決,但是否決得多了,就會顯得女王很沒有氣度。
這個月裡她拒絕了十五個人的求婚,其中五個竟然是完全沒有任何頭銜的平民。——他們的字典裡難道沒有「僭越」這個詞嗎?
此外還有八個希望把自己的子嗣送進宮裡當王婿候選(側室也無所謂)的,四個希望能夠在領地範圍內自行徵稅的,三個想要皇家騎士團團長位置的……等等等等,討價還價之後他們接受了代替方案,滿足地回家花天酒地去了,留下女王獨自一人頭痛。
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覲見者。想到這點格雷西亞不由有些高興,但又隱約覺得不安。
確實已經沒什麼可給的了。哪怕對方要的只是一千個金幣,她也得打張欠條。
這個人——按記錄上寫的,名叫艾倫,沒有姓氏。格雷西亞對這個名字印象深刻。
一個月前就是這個人領著幾個雇傭兵,把叛軍派出探路的精銳小隊,像遛狗一樣遛了半個晚上之後一網打盡,並從活著的人口中問出了不少情報。這個舉動迫使克蘭大公猶疑不定,進攻推遲了整整兩天,皇城也因此緩了口氣,堅持到援軍趕來的時候。假如他是個貴族的話,這會至少能連升兩級,即使不是,也值得一個子爵的頭銜。
這個戴著斗篷的男子,新任的索羅裡斯峽谷(那是個邊遠地區的小山溝,字面意思是「無憂峽谷」,但叫做無毛峽谷會更合適,而且現在還在剩下的一小撮流亡叛軍手裡)子爵,正半跪在她面前,沒有抬頭。兜帽將他的臉上半部分隱藏在陰影中,只能看清楚挺拔的鼻梁和稍薄的嘴唇。下巴光滑,沒有留鬍子,或許是很年輕吧。
在聽到他可以提出額外請求的時候,新子爵開口了,是純正不帶任何口音的西斯塔爾通用語。
「女王陛下,我確實有一個請求。或許有些唐突,但希望您能首肯。畢竟,這段歷史——」
女王挑了挑眉,嘴角以幾乎不可見的幅度抽搐了一下。
——第十六個求婚的來了。
西斯塔爾歷史上第一任女王嫁給平民男子一直是這個國家經久不衰的傳奇故事,但這幫津津樂道於傳說的蠢貨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平民男子其實是皇室的私生子,而初代女王則是王后與侍衛偷情的成果,並非國王親生。這是繼承權與血統的一場私下交易,僅此而已。
她走了一會神,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錯過了前面的幾句理由陳述。女王於是裝出在聽的樣子點了下頭,順便打斷了他的發言。
「那麼,你的要求是?」
「懇請您恢復『獨角獸軍團』的編制。」
格雷西亞想了好一會,才從記憶的角落裡把「獨角獸軍團」這個詞翻了出來。那是開國國王特許的一支獨立部隊,作用則是……在全國各地巡視,保護國民生活不受魔法生物的干擾。
而所謂魔法生物,大部分情況下就是指類似龍、美杜莎、吸血鬼這樣,具備強大的超自然力量,普通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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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無法對抗的怪物。
問題是,魔法生物之中,即使是其中最小最無威脅的地精,在這個國家也消失兩百年了。
現在提出這個要求的人,如果不是傳奇故事看多了的瘋子……就是……
女王看向新子爵,對方此時恰巧抬起了頭,溫和平靜地直視著她。無論如何看起來也不像一個瘋子。
如果說這其中有什麼陰謀的話,那就是關於軍團本身的特權了。獨角獸軍團雖然不享受國家資助,卻是少數具有「一級徵募權」的組織。
特級徵募權,即無視被招募者意願將其徵召入伍的權力,僅在戰時,由國王特許才能獲得。
一級徵募權,只要被招募者願意,即可被徵召,國王以外的任何人一律不得干涉。這等於是說,軍團可以招募任何人。例如絞刑架上的強盜、教皇決定燒死的異端,或者流亡在外被通緝的凶手等,都可以通過加入隊伍來逃避死刑。因此,當然也只有隨時處於生死邊緣的隊伍,才具有這樣的權利。
毫無疑問,在魔法生物橫行的時代,獨角獸軍團完全符合條件。但是現在……
女王的眼神變得凌厲了,但那個自稱叫做艾倫的青年依舊沒有任何動搖,反而代替她說出了她的擔憂。
「關於徵募權範圍有限,並不包括叛亂軍餘黨,您可以將這點寫入文書中。除此之外的一切也都由您決定。——我想要的只是……對過去的紀念。」
青年站了起來,緩緩摘下兜帽。
女王聽到了周圍侍衛所發出的驚歎,自己也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大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直射在這位新貴族身上,他擁有淺金色的長髮,綠色的瞳仁,以及一對細長的,不屬於人類的尖耳。——在大陸上消失已有多年的精靈族的標誌。
而精靈面對這些注視泰然自若,彷彿自己和他人並無二致。
「子爵,」過了半晌,女王開口了,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我會讓書記官準備你所需的一切證明。——願勝利與你同在。」
精靈優雅地上前行了吻手禮。
女王俯視著這個半跪在她面前的臣子,心中不免有一絲淡淡的遺憾。
——這樣的一個美男子啊。
——可是他竟然沒有求婚。
第一章 歡迎來到真實紀元
「『獨角獸軍團』與死亡之龍消失後不到一百年的時間內,魔法生物開始逐漸凋亡。而人類以外的其他智慧種族,例如精靈、矮人、狼人、半獸人等,也因為各自的理由離開了這片土地,去尋找新的居所。人類成為了這片大陸上唯一的具備高等智力的生物。歷史學家普遍認為,這標誌著傳奇時代的結束。」
——林可.帕拉提爾 著《尤修亞大陸編年史》第十八卷
艾倫歎了口氣,放下了最後一本書。
在王都的這段時間裡,他已經翻遍了所有關於「傳奇時代」的史書。其中每一本都會提到獨角獸軍團,但是卻沒有任何具體的資訊。
「獨角獸軍團以全員犧牲為代價,成功地消滅了巨龍」,似乎是現在的歷史學家們達成的共識。
他們甚至都不關心這些人叫什麼……
精靈想著,快步離開了圖書館。
下城區的酒館「三個海盜」基本上已經恢復了戰前的熱鬧,甚至貨源也還算充足,只不過所有東西的價格都不約而同地翻了幾倍。
這迫使雇傭兵們更積極地去接那些報酬豐厚的活,也讓他們製造屍體的效率提高了不少。而假如他們製造的不是自己的屍體的話,收工之後必定會到這裡喝一杯。——這樣的習俗從三百年前就存在,或許還將一直保留下去。
置身於這樣熟悉的環境,很容易就忘記了時代的差別。
一個婦人抱著嬰兒艱難地在這些酒客中間穿行,時不時地發出低聲請求。回覆她的則是厲聲呵斥,或是寓意粗俗的笑話。
艾倫坐在偏遠的角落,捏著一枚銀幣,正在猶豫要如何遞出去。
突然,有人從他的手指間抽走了硬幣,對著酒館老闆說道:「兩杯晨曦莊園葡萄酒。」
艾倫轉過臉,看著這個自作主張的客人:是那天參與突襲叛軍的隊友之一,大家都叫他凱因。
凱因是一個很特別的人,這麼說並不是因為他的外表有什麼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事實上他一直都是今天這樣的打扮:從頭到腳一身重甲,連臉都沒有露——而是因為,即使認識了數月,甚至一起出過幾次任務,艾倫依然摸不清楚他在想什麼。
這個重甲戰士沉默寡言,獨來獨往,幾乎只接受單人任務。在僅有的幾次共同行動中,總是事情一結束就消失無蹤,連酬金都交由仲介人代收。
但從身手和意識來看,絕對是無可挑剔的。
例如在對付叛軍的那次行動中,凱因曾經暗地裡放出過幾個增益魔法。時機恰到好處,並且無人發覺,同隊的另外幾個人都將這歸功為「今天的狀態似乎格外不錯」。如果不是熟悉魔法加上精靈出眾的夜視力,或許連艾倫也不會注意到。
一個擁有魔法天賦的戰士絕對是隊伍中大受歡迎的存在,但他卻偏偏要刻意隱瞞。
艾倫不是喜歡揭他人老底的類型,因此並沒有聲張。只不過從那以後,忍不住更加留意起這個人來。
——假如他不是那麼不合群的話,應該會成為雇主們爭相指定的熱門吧。
但「不合群」的說法,還算是客氣的,更準確的形容是「極度孤僻」。從未見他和任何人打過招呼,別人的問候他能以點頭作答,已經算很友好的表示了。大部分時候,對他說話就和對一面牆壁說話一樣。或許是因為兩人相識的經過有些特殊,也或許是因為艾倫已經算是雇傭兵群體裡極少數還能堅持與他交流的人,凱因對他還勉強保持了忽冷忽熱的態度。
但像今天這樣的主動接觸,則完全還是第一次。
酒館老闆一臉懷疑地看了看那枚硬幣,放進嘴裡咬了咬,又對著光研究了半天,終於向地窖走去,不一會端著兩個杯子回來放在櫃檯上,粗聲粗氣地說:「庫存不夠了。」
兩個杯子裡裝的酒都只有半杯多一點點,無論如何也值不了半個銀幣的價。不過看起來凱因也不是愛計較的人,一聲不吭地接過了杯子。
艾倫等著他摘下頭盔,但對方竟然只是翻起了頭盔上的覆面甲,將臉對著無人的方向,自顧自地啜飲起來。
精靈並非沒有好奇心,不過還是忍住了發問。
於是,在這喧鬧的酒館之中,只有這個角落彷彿被施了沉默魔法一般。
一直到戰士放下空杯子,將覆面甲重新戴好的時候,艾倫才將手邊的杯子推到他面前,淡淡地問道:「能告訴我,為什麼不應該施捨那個女人嗎?」
凱因在盔甲後面發出一聲諷刺意味的低笑:「她手上抱著的那個孩子是買來的。——大聖堂的修女生了個孩子這種事,雖然不能宣布成奇蹟,但還是能換幾個銅子的。」
「但是……畢竟——」
「等那個孩子長到六、七歲,沒有那麼好博取同情的時候,就會被賣到鄰街的『美人魚妓院』去當雛妓。之後,她就可以再買一個。」
精靈呆呆地看著他,想從覆面甲的縫隙裡看出這是個玩笑,但理智卻能分辨凱因說的全是真話。
似乎是覺得艾倫的反應有些過大了,凱因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些時候我真不知道你是從哪裡來的,三百年前的傳奇時代?——不管怎樣,歡迎來到真實紀元。」
「在真實紀元裡,」在凱因將杯子推還給他的時候,艾倫沒有回頭地問,「做一個聖殿騎士,需要這麼小心嗎?」
戴著鐵甲的手停頓了一下:「因為真實紀元裡,相比起神,人們更信仰這個東西啊。」
他沒有否認他的猜測,接著盔甲的聲音逐漸遠去了。
艾倫看著凱因放下的東西——一枚銀幣,猶豫了一下,將手伸向酒杯,端起,一飲而盡。
過去朋友們總說他太刻板自律,連酒這種無傷大雅又增添樂趣的東西也要拒絕。現在他嘗試了,卻覺得很失望。
也許應該在三百年前就試試的。那時候的酒一定如他們說的一樣甜美甘醇,至少不像現在這一杯,苦澀地灼燒著心底空缺的那一角。
點到第三杯的時候,精靈覺得自己只是在等。
也許再過一會兒,就會有人說笑著推開門,喊著他的名字,抱怨今天遇到的老樹精有多麼難纏。
但一直等到酒館關門的時候,他等的那些人也沒有來。
——因為,不管是樹精或是他們,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第二章 海妖之淚
艾倫走出酒館的時候,狀態絕對稱不上好,不過至少是自己走出來的。相比起那些被拎出去,躺在牆角呻吟嘔吐的醉漢們來說,他完全可以說是清醒的。
酒館的大門在身後關上,發出沉重的吱呀聲。之後就只剩下一片寂靜。
戰時宵禁令早就停了,但深夜的下城區是屬於強盜、小偷、殺手、黑市商人的領地,普通人誰也不願意來這裡閒逛。
月光輕柔地落下來,灑在古老的街道上。但兩旁的小巷就猶如有意識地抗拒光明一般,將自己完全隱藏在黑暗之中,即使是擁有夜視力的精靈,也無法一窺全貌。
不要接近——那彷彿是無聲的警告。
就在那片黑暗之中,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艾倫伸手按住腰間的短刀,看著那個方向。
三三兩兩地,有一隊人走了出來。精靈鬆了一口氣。
是雇傭兵。雖然多半互相不知姓名,但大部分都可以算是熟面孔。其中還有幾個人,艾倫甚至和他們一起出過任務。
領頭的那人是個盜賊,似乎認出了艾倫。他點了點頭,算作打招呼,接著就轉過了方向。
大概也是任務完成準備回旅店的吧,精靈想,默不作聲地走在他們後面十多步遠的地方。
旅店就是「旅店」,招牌上沒有名字。但因為下城區就只有這麼一家允許雇傭兵入住的地方,也就形成了一種默契,被稱作「傭兵之家」。據說背後的老闆年輕時曾被傭兵救過,因此非常樂意收容這些普通人眼中的無業遊民和暴徒——只要他們願意支付比普通人高的房租。
「傭兵之家」位於下城區的最週邊,由高牆圍著的幾棟雙層建築構成。據說是由監獄改造而來,因此和主居民區距離甚遠,中間隔著一大片什麼都沒有的空地。
這片空地曾用於收容從其他地區逃到都城的難民,不過戰爭結束以後,他們都被遣返了。
現在這裡只留下了各種奇形怪狀的簡易搭蓋,還沒有來得及被拆掉。
各色帳篷中間,有一條被人踩出來的小路,勉強可以通行。
從踏進那片空地開始,艾倫就覺得有種異樣的氣氛。或許單純只是酒精的作用,也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在這麼晚的時候返回旅店,也或許是因為……
對了,是寂靜。
一隊出完任務的傭兵,全副武裝,不用擔心有人會主動上來找麻煩,因此也絕對沒有必要保持低調。這本應該是他們大聲談笑的時候,卻沒有聽到他們中的任何人說過一句話。
——就好像這並不是回家的途中,而是正在任務中一樣。
艾倫抬起頭,終於確認了異樣的源頭。
——人數不對。
一開始有十人左右的團隊,現在還在前面走著的,只剩下四人:一名戰士,兩名盜賊,一名弓箭手。
而艾倫幾乎可以肯定,消失的那幾人,多半也是弓箭手。
自然不是真的消失,而是躲了起來,準備繞到後方,阻斷獵物逃跑的退路。
相當不錯的陷阱。可惜一旦被「獵物」本人發現,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精靈嘴角勾起了嘲諷的微笑,悄無聲息地彎腰,消失在一個帳篷後面。
最先察覺事情出了意外的,是其中一名盜賊。
當他回頭,卻發現精靈沒有像之前一樣跟著他們時,立刻驚慌失措地告訴了其他三人。
艾倫遠遠地看著四人停下,商量了一會,接著都調過了頭,小心地沿著來路返回。
真可惜他們還沒有蠢到分頭搜索的程度,艾倫有些遺憾地想。——畢竟一次對付四個人還是有點吃力的。
在那四人苦苦搜索目標的時候,精靈找到並料理了兩個埋伏的弓箭手,接著順利地繞到了四人身後。
四人隊伍的最後是一名戰士。他已經想罵娘了。一整天他們都在大街小巷尋找這個該死的混蛋,而他竟然一反常態地躲在酒館裡逍遙,現在又……
戰士煩躁地摘下了頭盔,四下張望著,指望能在路旁什麼地方發現醉倒的精靈。
「在找我嗎,嗯?」
戰士反射性地回頭,迎接他的是短刀的刀柄。打在鼻梁的位置,痛得眼淚都出來了。接著又是一下,後腦勺上。於是他連同他那身盔甲,一起躺在了泥濘的小路上。
兩名盜賊和剩下的那個弓箭手擺出了戰鬥姿勢,齊刷刷地站成了一排,面朝敵人的方向。
因此還在埋伏中的那幾名弓箭手,假如他們想要幫忙的話,會發現自己和目標之間唯一的障礙是三名隊友。他們將不得不放棄自己擅長的遠端攻擊,跑到跟前來幫忙,或者選擇更輕鬆的方案:隨便放上兩箭以後,在一旁裝死。
——他們選擇了後者。
精靈隨意地揮出一拳,打中了弓箭手沒有護甲的上腹部,於是這位號稱「能在一百步之外射中狂奔的野豬(簡稱狂奔野豬)」的高手,如同將死的野豬一樣開始在地上抽搐。
這個時候,一名盜賊終於成功地繞到了精靈背後,準備來個背刺。但就在他準備捅出那一刀的時候,臉上結結實實地吃了一個肘擊,於是他也和戰士做伴去了。
剩下的毫無疑問就是那位領頭的盜賊了。
面對這樣的突襲,他沒有驚慌失措,反而拔出匕首,架住了精靈的短刀攻擊。
基本上是勢均力敵,不過盜賊已經放心了。
眼前的精靈確實並不擅長近身戰,只不過依靠出手敏捷和夜視力,在這樣的環境下占了不少便宜而已。何況精靈並沒有穿著護甲,一點小傷也能大大消耗他的體力。
相比之下,自己的輕甲已經擋下了短刀多次有威脅的攻擊了。隨著時間延長,變成消耗戰,勝利毫無疑問是屬於自己的。
但是這時候,埋伏的弓箭手終於如夢初醒地行動了。箭矢紛紛向這邊飛來,位置偏低,顯然瞄準的都是下盤。——反正只要能僥倖射中目標,就算友軍有點意外傷害也無所謂。
盜賊立刻感到了壓力。精靈彷彿舞蹈一般,輕盈地在箭雨中漫步,同時故意將對手引到箭的路線上去。箭矢帶著的風涼颼颼地,從褲腿附近擦過,又擦過。
終於有一箭沿著盜賊的身體劃了過去,在大腿根附近——或者說屁股側面——的布上留下了一個洞。傷口好像不嚴重,但確實稍微有點火辣辣的疼。盜賊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你們他娘的能不能別射了!一幫蠢——」
那不知道「豬」還是「驢」字,被一絲涼意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口。
精靈的綠眼睛反射著月光,平靜地盯著他。
「雖然估計得不到回答,不過出於禮貌還是問一句吧——是誰派你們來的?」
盜賊感覺到短刀鋒銳的刀尖正對著自己的喉結,終於下定決心,閉上眼,用指甲撬開了匕首護手位置的一處凹槽。
一團紫色的煙霧悄無聲息地在兩人中間擴散開來。
毒霧。
精靈反射性地一個後跳,同時屏住了呼吸。
但他的計算還是出現了錯誤,因為毒霧的作用物件並不是肺部。
黑夜下的空地,變成了一片綠樹成蔭的森林。
陽光透過樹梢,在地上留下點點光斑。
蟬鳴聲中,精靈抬起眼,恍惚間看到「他們」站在樹下,向著自己的方向揮手。
「海妖之淚」。以魔法生物海妖的眼淚,輔以強力精神魔法製作出的致幻劑。不致命,因為價格高昂,也幾乎不用於實戰。
三百年前,曾是黑市上炙手可熱的毒品。
——人們說,從海妖的眼淚裡,你可以看見天堂。
精靈搖晃著倒了下去。
盜賊——被稱作「金牙鯊」的雇傭兵老手——心疼地歎了口氣,收起了匕首。
雇主給的道具就這樣用掉了。
雖然原本也只是想著留作不時之需,並沒有換錢的打算。
不過,還是相當可惜:「海妖之淚」如今的市場價格是一百金幣,而且長期處於有價無市的狀況。
不過,比起這次能入手的酬金來說,用掉就用掉了吧。
金牙鯊又歎了口氣,開始蹲下身查看周圍隊友的情況。
精靈似乎有些手下留情,他們每一個都還在呼吸。這真是一種不幸,不過自己很快就能彌補這樣的錯誤。
金牙鯊撿起精靈的短刀,在戰士「盾牌」的喉管上劃了一道,接著是弓箭手「狂奔野豬」,然後是自己的同行「影子」。
四散埋伏的弓箭手們已經起身,都在往這個方向走來。
這群蠢貨。
金牙鯊在心底默默地發出一聲冷笑。
精靈很輕,不需要兩個人抬。
因此只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這片空地去取領報酬。
第三章 兩口棺材
背著巨大口袋的雇傭兵敲響了「美人魚」妓院的後門,有人探出頭來。
「我是來見『那位大人』的。」
「我去看看。」
金牙鯊倚著門,在腦海裡描摹著金幣的形象,好以此度過這漫長的幾分鐘。
過了一會,終於有人將他領了進來,走過曲曲折折的回廊,來到盡頭的一扇門。
「你遲到了,」房間裡,帶著面具的男子放下茶杯,淡淡地說了一句,「只有你一個?」
金牙鯊在心裡罵了一聲,但表面還是一如既往的恭敬,甚至露出幾分悲傷來:「非常抱歉。精靈比想像中的還難對付。反抗很激烈,我的同伴們……很不幸。」
男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指了指地上:「放下吧。」
金牙鯊小心翼翼地將口袋從肩上卸下來,猶如在放置什麼珍貴的古董一樣。同時眼光已經不自覺地在牆角的木箱上掃視了多次。
「在箱子裡。」
「咳,除了說好的報酬以外,我還需要給他們的家人撫恤金……」
「一共四百。拿上快走。」
不等男子說完,雇傭兵已經到了箱子旁邊,作為盜賊的敏捷在此刻發揮得淋漓盡致。他跪坐著以幾近虔誠的姿勢打開箱子,將雙手插進那堆黃澄澄的金幣之中。又從其中捧起一堆,放在嘴邊又舔又吻。
接著他就以這幸福的姿勢倒下了,抽搐著,翻著白眼,嘴唇呈現出異常的青黑色。
男子沉默地看著這個場面,過了一會,拉響了叫人的銅鈴。
一個小時之後,「美人魚」的後門又一次打開,有兩口棺材一前一後地從門裡抬了出來。
四名妓院的夥計睡眼惺忪地走著,因為這趟跑腿的豐厚酬勞,沒有一個人抱怨好夢被打擾。
目的地在兩條街開外,是城中幾處集中焚燒屍體的據點之一。至於死的人是誰,他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停屍房不大,裡面沒有人,僅有的幾盞油燈發出有氣無力的光。夥計們放下棺材,惦念著被窩的擁抱,走得如同來時一樣迅速。
緊接著,有個人影悄無聲息地飄了進來。
是個背著劍,大概二十多歲的青年。他查看了一下四周之後,走到其中一具棺材前,打開了蓋子。
一股臭味撲面而來。
棺材裡,金牙鯊的屍體已經變了色。
青年皺了皺眉,闔上了棺材,又去翻看另外一具。
在蓋子揭開的那一刻,一隻手從裡面伸了出來,抓住了青年的手腕,極其迅速地扭向一側。
為了避免手腕脫臼,青年只能順勢倒下。然而棺材的主人顯然不打算就這麼放過他,立刻跳出來跨坐在他身上,另一隻手已經掐住了青年的喉嚨。
「說真的艾倫,這種打招呼的方式,是不是有點太激烈了啊。」青年看著精靈憤怒的臉,無可奈何地說。
精靈呆了一下:「你是誰?」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聲音的確有種微妙的熟悉感。除非……
「……凱因!?」
「為您效勞,先生。」凱因用歡快的語調回答,「現在可以從我身上下來了嗎,先生?」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艾倫遲疑了一下,將凱因拉了起來。
「那個啊,」凱因揉著手腕,「因為回到傭兵之家的時候,看到金牙鯊他們在四處打聽你的下落。」
「這個人?」艾倫指指棺材。
凱因點頭:「總之,本來覺得你應該不會輸給這幫雜魚就沒管。結果過了半夜,不管是你和他們都沒有回來,我覺得奇怪就去看了看——他們那幫人主要是做皮肉生意的,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交貨地點在哪裡——好吧如果冒犯了你我很抱歉——你到底喝了多少啊?」
「不少。」精靈老實承認:「不過不是因為酒。」
「女人?……不對?……男人?」
「……海妖之淚。他們用了。」
凱因挑起了眉毛:「鯊魚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手筆了?能讓他花掉一百的買賣,至少得是能賺回兩百的。——恭喜你,現在全國最值錢的通緝犯的人頭也不過價值五十金而已。」
脫下盔甲的凱因,其實很難和那個脾氣古怪的傭兵聯繫起來。有那麼一瞬間精靈甚至懷疑起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中了什麼特殊的魔法,以致於個性變化如此之大。
——就彷彿剝掉孤傲而又神祕的狼皮,從裡面跑出來的卻是隻大狗一般。
現在這隻大狗正站在旁邊,四下張望著,一臉的悠閒自在。徹底將停屍房陰森恐怖的氣氛變成了郊遊一樣的愉快。
精靈打開金牙鯊的棺材翻找了一陣,把短刀和文書取回。然後用兩個指頭拎著,從屍體下面將自己的斗篷拽了出來。——死人是會失禁的,因此上面已經沾上了難以言說的某些東西,就算是再沒有潔癖的人,看到這樣子,也不會打算穿回去了。
精靈歎了口氣,扔下斗篷,把蓋子蓋了回去。
一轉身,發現凱因正在盯著一面牆壁發呆。
「怎麼……」
「噓。」騎士回過頭,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了,「聽見了嗎?」
精靈立刻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
有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正在由遠及近地傳來,就在那面牆的後面。
兩個人立刻一左一右地閃到了旁邊。
牆面上,有一片區域的磚突然凹陷進去,露出一個黑洞。
接著,腳步聲的主人出現在了房間裡。
那是個大約三十歲的男人,穿著僕人的制服長外套,上面有某個貴族的紋章。
先動手的是凱因,劍已經橫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男人不由自主地發出驚呼,但嘴立刻被捂住了,只有一點悶聲發了出來。
「名字?」凱因用威脅的眼神看著男人,示意他不許呼救,接著稍微鬆開了手。
「愛……愛德華……洛克。」
「這個紋章——伊爾蒙公爵派你來的?」
「沒,沒有見過公爵。是管、管家先生。」
「讓你來做什麼?」
「說、說是有一夥雇傭兵偷,偷了公爵大人的錢,吃了、教、教訓。讓,讓我過、過來看看,如果有活、活著的,就帶、帶回去審問。」
男人感覺到劍鋒在自己的喉頭擦來擦去,嚇得幾乎要昏死過去。
凱因又問了幾句,確認此人完全一無所知之後,乾脆俐落地一拳打昏了他,然後剝掉了男人的制服外套,把他塞進了原來搬運精靈的棺材裡。
艾倫看著他換上僕人的長外套,面無表情地還劍入鞘,稍微找回了一點「這確實是凱因本人」的感覺,才悄悄鬆了口氣。
不過這位神祕的前聖殿騎士抬起頭的時候,又用著「我們去逛街吧」一樣的口氣問道:「這條路應該是通往公爵府的。要不要過去看看?」
精靈很難以適應地點了點頭。
然後騎士做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舉動——他走過來,攔腰抱住了正在發愣的精靈,把他扛了起來,向著密道走去。
「做什麼啊,會摔下來的!」精靈在他肩膀上慌亂地掙扎著。
「你不介意的話,換成公主抱也沒關係。」凱因毫不在意地繼續往前走。
「我‧自己‧可以走!」
「請老實扮演一個神志不清的精靈吧,誰知道這條路有多長,被人發現怎麼辦?」
「這麼黑不會有人發現的!至少等到了再說吧!」
密道確實比想像中的長得多。黑暗狹窄,兩旁都是潮溼的石壁,腳下也坑坑窪窪。
凱因拎著僕人的提燈走在前面,腳步聲迴盪在甬道裡。好在路雖然長,卻沒有岔路,沒過多久就找到了盡頭。
「好,現在開始,你可以裝死了。」
黑暗中,騎士用很嚴肅的口氣宣布。
過去的戰友杳無音訊,
現今的同伴無法捉摸,
頻頻被打亂步調的團長艾倫,
感覺由尖耳到腳趾一整個都不對勁了。
——親愛的團長,好好享受新文化的衝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