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備鈴 過長的序曲
兩年前的某一天,龍悅覺得魏楓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之人。
同一年,龍悅發現自己身邊充斥著各種奇怪的「怪談」。
從表面上看,這是兩件毫無關係的事情。
但魏楓說:「現實的有趣之處,就是一件普通之極的小事,有時候意外的會發展成影響整個人生的大事。就好像是,在路邊普通的跟一個還算看得過去的女人搭訕,結果當天晚上就一不小心把那女人搞成了自己未來的孩子他媽一樣有趣。」
「一點都不有趣好吧!而且為什麼你好像已經做出過如此骯髒的舉動似的。」龍悅一如既往的吐槽道。
不過話說回來,這兩件事無論哪一件,其實都無法影響龍悅的人生。
尤其是是第一件。
因為「魏楓」這種存在,就宛如某種隱藏性很好的大型沼澤,基本屬於自然災害的一種,只要靠近,就會理所當然的無法脫身。
至於陷進去的生物的本身感想,不管是對於沼澤來說,或是對於生物本身來說,其實都毫無意義。
何況,龍悅還是自願踏進去的。
於是在泥足深陷的目前,「魏楓是不是很重要」這種主觀感受,對龍悅本人的處境,沒有任何意義。
那麼姑且先談談第二件事。
怪談。
龍悅所生長的城鎮,有很多「怪談」。
比如說在學校的偏僻走廊上,棲息著可以實現學生願望的彼岸花幽靈。
比如說在醫院的大廳裡,存放著開始走動就會產生奇蹟的古鐘。
比如說在通往墓園的道路上,徘徊著可以消除亡者最後遺憾的死神。
「這些,可不算是怪談。」但某個自稱「怪談收集者」的男人卻如此說道:「靈異和怪談這種存在,大都是因為人類的恐懼心而產生的,因此天生帶有各種負面的不祥的感情──吃人的妖魔,尋找替死鬼的魂靈,自殺式的遊戲,全滅的結局──老夫所收集的怪談裡,可不包括『看見流星許願就會成功』這種童話故事。」
順便一說,這個自稱「老夫」、「怪談收集者」的男人,是個乞丐。
他是在半個月前出現的。
這個男人固定蹲在街道巷子的某個角落裡,一動也不動,骯髒狼狽得超過了可憐的境界,到達了令人恐懼的地步了,以致於人們看見的時候,下意識的都會加快腳步,從他的身邊衝過去,很少有人會停下腳步。
龍悅是個例外。
龍悅很少拒絕別人的請求,也不喜歡看見別人受苦,於是他每次經過的時候,都會留下一些什麼。
像是便當。
像是麵包。
像是乾淨的衣物。
順便一說,「不要直接給金錢」,是龍悅的好友,魏楓的意見。
但真正開始搭上話,卻是最近兩天的事情了。
因為某個緣故,龍悅不想要回家,也不想要見魏楓,於是他在無所事事的情況下,跟這個乞丐聊了兩句。
讓龍悅有些吃驚的是,對方說話的口氣並不像是乞丐,也不像是因為腦筋有問題或者其他方面出現問題而落魄到眼前處境的存在,說話的口氣,甚至帶著那種沒有吃過苦頭的普通人才會有的味道。
尤其是自稱,完全是中二病沒有痊癒的喪失青年的口吻。
也許是這種口吻,導致了龍悅產生了跟同學閒聊的感覺,好奇的問道:「那麼,你收集了一些什麼怪談呢?」
「想要聽嗎?」不知道是不是巷子裡光線造成的錯覺,乞丐那骯髒的看不出年齡相貌,甚至連表情都不太清楚的臉上扭曲出了明顯的惡意:「如果不介意,老夫就告訴你一個關於『巷子裡的乞丐』的怪談好了。」
……這不就是在說你自己嗎?
雖說龍悅在心裡吐槽著,但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不管怎麼說,在陰暗的小巷子裡聽一個破爛得不像是人類的乞丐談論關於他自己的怪談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有氣氛的事情。
「這個故事,我最初是聽朋友提起的。」
乞丐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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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同每個靈異故事的開頭一樣,儘管以對方的身分來說,其實有點荒謬:
「在他家附近的巷子裡,有一個乞丐。
像是所有乞丐一樣,誰也不知道這個乞丐是從哪裡的來,活了多久,經歷了什麼,也沒有人會關心這些。
雖然這個乞丐偶爾會被社會福利機構帶走,但過幾天他依然在那個巷子裡。
我的朋友好像是唯一會關心那個乞丐的人,但這種關心,也無非是偶爾丟下一點東西而已,他並沒有好心到想要改變對方命運的程度,說白了,只是一種自我滿足。」
聽到這裡,龍悅的眉毛顫了顫。
不管怎麼聽,這個乞丐所說的「朋友」,好像就是龍悅本人。
但龍悅最終沒說什麼。
一來是龍悅的個性想法使然,二來,是面對著乞丐那雙渾濁的黃色眼睛,任何人都只會覺得背後發涼,而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於是乞丐繼續說了下去:
「終於有一天,乞丐死了。
朋友並沒有看見乞丐的屍體,他是在丟垃圾的時候,聽附近的家庭主婦說的──說起來也奇怪,那些家庭主婦,似乎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包括她們平時並不關心的乞丐。
但在幾天後的晚上,朋友回家的時候,卻又看見乞丐蹲在了原來的地方。」
說到這裡,巷子裡的路燈還應景的在白天閃了閃,給陰森的沒有陽光的小巷增加了一絲恐怖的味道。
龍悅不由得抬頭看了看那盞破舊得連外面的蓋子都沒有的路燈。
乞丐的聲音卻繼續在他的耳邊響著。
龍悅忽然有種錯覺:如果沒盯著這個乞丐的話,就簡直不會覺得這個聲音是人類發出來的,而像是巷子本身發出的聲音:
「我的朋友很害怕,所以他沒有理會那個乞丐,快速的回家了。
當天晚上,什麼都沒有發生。
然後第二天,第三天,不管白天還是黑夜,我的朋友都看見那個乞丐蹲在原地,沒有任何異常。
『也許是弄錯了吧!』我的朋友想道。
畢竟只是從附近家庭主婦那裡聽來的傳聞而已。
於是他下一次經過的時候,像是以前一樣,在乞丐的身邊丟下了一點食物,不過在這麼做的時候,他又想起了主婦間傳播的謠言,終於忍不住問道:『前幾天,你去哪裡了?』
乞丐笑了。」
現實中的乞丐也笑了。
他對龍悅瞇起渾濁的黃色眼睛,整張骯髒的臉皺了一團,露出黃色的牙齒:
「『我啊!變成你了啊!』」
乞丐如此說道。
龍悅一下子站了起來,退後了一步。
其實他的大腦沒有反應過來乞丐說的故事到底是什麼,就是被對方的表情嚇了一跳而已。
但乞丐卻不理會龍悅的反應,自顧自的繼續說道:
「然後,朋友驚恐的發現,乞丐消失了,不,他就變成了那個乞丐,骯髒的,孤獨坐在陰暗的巷子裡。
雖然他一開始試圖向其他人求救,也試圖聯繫自己的家人朋友,但對於髒髒的乞丐,誰會關心他從哪裡來的?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呢?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他沒有了家人,沒有朋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徹底的變成了乞丐,直到現在,還蹲坐巷子裡。」
說到這裡,乞丐終於閉上了嘴。
他的臉被厚厚汙垢所覆蓋著,形成了紋路複雜的皺紋,像是一尊醜陋的沒有生命的雕像。
「說……完了?」龍悅遲疑的問道。
乞丐沒有回答。
「……喂?」龍悅再次叫道,稍微靠近了對方一步。
但是,不敢太過接近。
不知道是不是陰暗的光線所造成的錯覺,對方那雙昏黃色的眼睛顯得格外的恐怖,充斥著絕望和瘋狂的氣息。
明明更加恐怖的故事也聽過,單純論效果來說,恐怖電影比眼下的情況可怕一萬倍,但看著這雙眼睛,龍悅還是覺得有一股寒意從尾椎骨那兒竄到了脖子後面,以致於整個背後都是冷汗。
最後龍悅形同逃離般的離開了小巷。
之後龍悅去魏楓那裡的時候,將這個怪談複述給了他的好友聽。
怪談的魅力就是這樣。
在自己被嚇得半死後,再講給別人聽,似乎可以減輕那種恐懼,但作為交換的,這個怪談就宛如傳染病一般,傳播得越來越遠。
「哈哈哈,於是這個怪談的實際結尾應該是『如果聽了巷子裡的乞丐講述這個怪談,你最後也會變成乞丐』嗎?」同樣聽完怪談,魏楓卻大笑了起來:「雖然也許是出於惡意編造的故事,不過它也很好的說明某些哲理──『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即使是弱者也不完全是善良的,要小心你的好意被惡人利用』。」
這麼說著,魏楓戲謔的看著龍悅:「很合適你的忠告,不是嗎?」
「確實很合適我的忠告……」但不是「被利用」什麼的。
龍悅覺得,這個怪談如果有什麼忠告的話,一定是「虛偽的善意還不如沒有」吧!
是的,龍悅認為自己是個偽善者,從小就那麼認為。
龍悅小時候非常寂寞。
龍悅的父母早就因為工作定居國外了,而龍悅作為長孫,被留下來陪伴不願意離開故鄉的祖母。
對於一個幼小的孩子來說,這是非常欠缺愛情的成長方式,所以龍悅非常清楚的記得,他之所以那麼「乖巧」,努力的去幫助他可以幫助的人,只是為了得到大人的表揚而已。
而這種偽善,持續到了現在。
龍悅甚至覺得,他之所以對這個怪談如此的有代入感,是因為他跟怪談的主角一樣,只是為了「自我滿足」而已。
如果真的想要幫助對方,並不是單單施捨一些食物……
「你想太多了!」
這時候,嚴厲的聲音打斷了龍悅的思考。
龍悅驚訝的抬起眼睛,就看見他的好友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一般的瞪著他:
「你不是神靈,也不是救世主。每個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作為社會的一分子,做好本身該做的事情,比盲目的對任何弱者都伸出援手要強。」
龍悅動了動嘴巴,沒有回答。
他知道魏楓是正確的。
總是正確的。
從來沒錯。
「說起來,你最近有閒到去管路人的閒事的地步嗎?」也不等龍悅說什麼,魏楓就接著說道:「接下來你就要準備去你爸媽那兒了,轉學手續,老房子的處理,還有其他七七八八的,不是應該很忙的嗎?」
「……是啊!我很忙。」龍悅說道。
這是說謊。
一直以來跟龍悅相依為命的祖母在三個月前去世了,龍悅確實失去了留在這個國家的理由,準備「回去」自己的父母身邊,但龍悅的父母也因此找來專門人士負責各種後續手續。
換句話說,龍悅意外的閒了下來。
他只是暫時不太想要見到魏楓而已。
於是第二天,「很忙」的龍悅回到了那條陰暗的巷子裡。
乞丐還在那裡。
並沒有像是怪談裡那樣忽然的消失,當然,也沒有死去。
龍悅咬著薄薄的嘴唇,站在那兒猶疑不決了一會兒,才走過去問道:
「那個……可以告訴我,你是從哪裡來的嗎?」
「……」聽到這個問題,乞丐像是緩慢的移動著呆板的目光望向龍悅。
龍悅愣了愣。
因為對方的眼睛是空洞的,也是麻木的,是那種經歷過無數的折磨和痛苦,已經徹底放棄一切的眼神。
這樣的眼睛雖然叫人心酸得不忍再看,但卻跟昨天不一樣。
即使作為一個缺乏閱歷的高中生,龍悅也覺得,今天的眼睛才像是一個「社會最底層的悲劇小人物」的眼睛,而在龍悅記憶裡的那雙昏黃色眼睛,則像是某個恐怖的噩夢的具現化。
『不,只是因為我昨天被嚇到了而已,才會覺得對方的眼睛很可怕的,人類的記憶總是被當時的感覺所控制著。』龍悅對自己說道。
像是所有有常理的人一樣,他很乾脆的否定了他覺得異常的地方:「何況,認為對方是『社會最底層的悲劇小人物』什麼的,足以說明我太過於傲慢了吧!」
龍悅想道。
而這時候,乞丐似乎經過了長久的考慮,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的用細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了龍悅的問題:「……槐鎮。」
這個回答,跟沒有回答一樣。
這個世界上,有著無數的國家,無數的城市,無數的鄉村,除了魏楓那種人,即使拿著地圖,大多數人也不會去費心記住一個跟自己無關的地名。
當然,一個小鎮是否會出現在地圖上,還是個問題。
要是在網路上搜索這個鎮子,一定會出現無數相同名字的城鎮吧!
這個回答毫無價值。
而且,乞丐的聲音也跟昨天不同。
蒼老而怯弱。
並不是會對無關的路人高中生講述怪談的聲音,也不是會自稱「怪談收集者」的聲音,但卻是讓人很容易想像出他所經受過的苦難和悲劇的聲音。
傲慢的說,這是普通人印象中,乞丐該有的聲音。
『這也是我的錯覺嗎?』龍悅想道。
他發現自己在第一步就遇到了微妙的挫折。
『但是,在這裡退縮的話,不就什麼事情都做不到了嗎?』
龍悅想道,在內心整理了一下措辭後,他努力模仿著自己的好友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來──
並不成功。
事實上,他說出來的話也不成功:「那,那個……好像是很遠的地方?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來這裡嗎?那個……我,我想要幫助你!」
遜斃了!
聽起來簡直像是正義病晚期的不自量力的高中生──雖然確實是高中生沒錯啦!
龍悅在心裡悲鳴道。
但他想要幫助對方的心卻是認真的。
雖然是偽善,是自我滿足,但認知到了自己的心態,還保持著以前那種虛偽的做法,並不符合龍悅的性格,何況對方還說出了那樣的怪談,於是龍悅決定盡自己所能的幫助對方擺脫困境。
『有行動力到了你的地步,無論是真心也好,虛假也好,都毫無意義了。你根本是可以列入世界級別稀有動物的大善人呢!』對於龍悅的一貫做法,魏楓是這麼評價的。
『這是在為自己開脫嗎?』龍悅當時卻辛辣的回應道:『如果做事論跡不論心的話,你也是難得一見的大好人,不,被稱為神靈或者天使也不過分的存在吧!可實際上你只是最喜歡收集別人的不幸,在心裡嘲笑對方的混蛋而已。』
嗯,因為都是虛偽的人,龍悅和魏楓才會湊在一起。
會成為「朋友」的人,總有地方是類似的。
當然,這是題外話了,而龍悅現在懊惱的,卻是自己的誠心無法傳遞給對方,還有,對方願不願意接受他的救助這件事。
畢竟龍悅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而已,怎麼看都不可靠。
何況,作為一個還沒有辦法養活自己的高中生,龍悅本身也沒有自信可以徹底的解決這件事。
但對方似乎並不這樣想。
「……真的……來了……」乞丐意義不明的喃喃自語道。
是感歎,而不是疑問。
然後他對龍悅付出了絕對的信任。
對於僅僅是高中生的,看起來完全不能解決他的麻煩的龍悅,付出了絕對的信任。
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確信,總之他像是等待了許久許久一般,開始用呆板緩慢卻沒有遲疑的腔調述說了關於自己的所有事情。
也由於對方的信任,接下來的事情,變得既簡單又麻煩。
「簡單」是指乞丐的身分,他是個「普通」又「常見」的悲劇,並非無法解決的那種──
乞丐原來是個普通的老人,有自己的積蓄和房子,但為了給兒子結婚,而將自己的所有財產給了兒子後,不孝的兒子卻開始翻臉虐待老人,最後終於將老人趕了出來,在無處可去的情況下,老人不知不覺的流浪來到這個城市。
「麻煩」是指要救助這樣的流浪者,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尤其是一個高中生來說。
雖然直接丟給警察也可以,但這種半調子的幫助很可能因為中途某個環節某些人的不耐煩半途而廢──像龍悅這種「偽善」,真心不是大多數人會有的──於是確保老人的麻煩得到解決,龍悅必須頻繁的跟警
察、律師還有其他人士接觸,找到老人的兒子和相關社會機構,徹底的解決這個問題。
可是,並非無法解決的事情。
這個世界上有些問題也許沒有答案,但該說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這件事並非無法解決,只是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而已。
而龍悅會在不吝於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別人的魏楓那裡得到如此高的評價的原因,就是他會為了別人的事花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
於是,在一個月後,雖然細節上有些小問題,但事件還是解決了──
乞丐不再是乞丐,他離開了那條陰暗巷子,回到了他原來的居住地,受到教訓的兒子會在其他方面的監視下,完成自己應盡的義務。
而龍悅在即將離開這個國家的前一個星期,收到了由警局轉交的老人的感謝信。
『這樣就結束了嗎?』
但經歷了那麼麻煩的事情,龍悅卻沒有像是他希望的那樣,得到「自我滿足」。
看著來信中附帶著的老人笑容的照片,龍悅甚至覺得迷茫。
到了這個地步,龍悅必須對自己承認,他這次也許不是偽善,但目的卻不是純粹的善意,更多的,還是因為那個怪談,還有在第一次接觸中老人所表現出來的詭異態度。
沒錯,他在期待著「怪異」的發生。
自從祖母去世以後,龍悅一直很消沉,但很對不起祖母的,龍悅很驚恐的發現,他其實並沒有他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愛他的祖母,甚至薄情到了兩個月就可以忘記悲傷的程度了。
讓龍悅在意的,是魏楓。
從五歲就認識了的,臭味相投,幾乎形影不離的好友。
不過,魏楓沒什麼異樣,身體也好,情緒也好,他像是過去任何時候一樣溫柔的笑著。
當然,一點也看不出他即將和自己最好的朋友長久分別的樣子。
但這個樣子,是裝出來的。
魏楓總這樣,他的情商好像很高,可以精準的控制自己的情緒,甚至控制別人的情緒,雖然大多數並沒有惡意,但就是龍悅看來,都覺得自己的好友像是沒有感情的,經過計算才會得出應該有的反應的機械偶人。
所以龍悅也明白,魏楓的安定溫和,是為了讓自己沒有遺憾的離開這個國家,而表現出的姿態。
龍悅卻很憤怒──
以為自己是不同的。
以為如果是自己的話,可以讓那個算計過頭的魏楓表現出真正的姿態的。
以為龍悅這個人對於魏楓來說,是可以讓他不用顧忌對方感覺和好感度,盡情的表達自己的感情的。
但是,好像誤會了。
魏楓還是很好的控制了自己的感情。
龍悅甚至覺得,自己的憤怒也是在魏楓算計範圍的,作為離別的「準備工作」。
對於把感情控制到這種地步,而且完全是為自己著想的好友,龍悅徹底的失去了表達情緒的力氣,甚至不想要看見對方。
所以在最後的時間裡,龍悅沒有和自己的好友待在一起,而是選擇了去做一件超級麻煩的事情。
除了想要逃避以外,隱隱也期盼著:
要是發生一點什麼就好了,哪怕像是怪談裡的悲劇。
雖然不知道這種莫名其妙的悲劇和怪異可以做到什麼,但總比現在成天躲著魏楓的情況要好。
可惜,什麼都沒有發生。
在龍悅第二天站在老人面前,試圖幫助他的時候,那位老人好像已經變成普通人,儘管龍悅後面又跟他說過很多話,他都再也沒有表現出之前的詭異態度來,甚至好像忘記了曾經跟龍悅講述怪談這件事。
事到如今,這件事已經變成了跟「怪談」無關的普通事件了。
自己忙碌了那麼久,又是為了什麼呢?
「接下來,應該怎麼辦?」拽著手裡那已經毫無意義的感謝信,龍悅喃喃道。
「什麼怎麼辦?明明做了一件那麼大好事,簡直可以找記者來,放在電視上或者報紙上了!」聽見了龍悅的嘀咕,在救助老人的行動中熟悉起來的警察拍了拍龍悅的肩膀說道。
龍悅露出了苦笑。
龍悅的「自我滿足」只限於「自我滿足」,他不太希望別人知道他做的「好事」,對於他來說,被幫助對象以外的人知道甚至表揚,簡直類似於意淫或者自慰被其他人知道似的。
「老實說,我有點搞不清楚你覺得羞恥的界限。」對此,魏楓很早以前就表示過疑惑。
可惜的是,對方並不知道龍悅的感受,而且還有其他人加入進來的樣子。
「什麼上電視?」坐在隔壁桌的女警好像中途聽見了他們的對話,沒頭沒腦的問道。
「吶,就是這個孩子,上次我跟妳說的那個。」
「哦哦,救助了乞丐的那個吧?」女警漫不經心的說道,探究的看著龍悅:「你怎麼會想到做那件事呢?」
「……碰巧而已。」龍悅說道。
他也最討厭別人詢問他動機。
「說起來,那個區域最近發生了一起事故。」不過女警似乎對龍悅的動機並沒有興趣,只是自顧自的說道:「在調出那附近的監視畫面的時候,我順便看了看,結果發現了很有趣的東西──從日期推斷,是你帶走那個乞丐的前一天晚上吧!」
也就是自己聽對方講述了怪談的那個晚上?
龍悅的眉毛顫了顫。
「吶,就是這個。」女警卻說道,將自己桌子上的電腦螢幕轉到龍悅的方向。
原來那麼偏僻的巷子也有監視器?
不過,這種監視畫面給普通市民看沒問題嗎?
龍悅在心裡吐槽著,倒忽略了真正奇怪的地方──這個女警怎麼那麼快就找到了這段監視畫面,簡直像是專門等著他過來,要給他看這段錄像似的。
而且,螢幕上出現的影像很快就奪走了龍悅的所有注意力,使得他無法注意到其他地方了。
看著影像上的人形,龍悅忍不住叫出了某個不常叫的名字:
「──?!」
「是認識的人?很漂亮的孩子啊!」女警事不關己的說道。
不不,姑且不說這麼模糊不清的影像是不是可以看見臉,那個傢伙,也不是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的吧!
「漂亮」這個詞,並不是用來形容男人的。
用在魏楓身上,更是可笑。
沒錯,錄像裡面的人影,正是龍悅的好友,魏楓。
不過並不是「普通狀態」的魏楓,這樣的魏楓,是有另外一個名字的,只有家人才會知道,才會使用的名字,所以龍悅才衝口叫出了那個名字。
「不過,你的朋友那麼晚了跑到這麼黑的巷子裡想要幹嘛?」和龍悅熟悉的警察卻奇怪的問道。
幹什麼?
不是很明白的嗎?
「為了我的願望啊……」龍悅自言自語的苦笑道。
原來如此,那個老人那麼配合信賴的態度,原來如此啊……
看著螢幕中的魏楓走到乞丐的面前,龍悅卻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還是剛認識魏楓時候的事情了。
那時候,魏楓五歲,龍悅也才五歲。
可是和這次的事件一樣,事情的起因和結果都跟魏楓沒有任何關係──事實上,如果要形容龍悅和魏楓的交往的話,還真是平淡得連付諸筆墨都嫌浪費,因為他們兩個人之間完全沒有任何戲劇性的事情發生,連最激烈的一次爭吵也沒有超過一個小時──單純是龍悅的「自我滿足」而已。
當然,那時候的龍悅還做不到讓乞丐老人回家之類的事情,他那時候所能做的,只不過是幫忙大人跑腿之類的小事而已。
正好當時龍悅的祖母在住院,像是這種行動不便,需要跑腿的事情,還挺多的,於是龍悅便像是小陀螺一樣,力所能及的幫助所有人。
話說回來,對五歲的孩子來說,跑腿並不算是「小事」。
何況跟幫助乞丐老人意義不同的,也有其他麻煩。
比如說,也許第一、二次幫忙跑腿的時候,大人會不吝言辭的進行誇獎,可當這個孩子成為常見的存在以後,那些大人就像是支使自己孩子一樣,變得理所當然了,有時候,龍悅的動作稍微慢一點,還會受到斥責。
對此,龍悅的祖母卻沒有插手,反而說出了類似這次魏楓對怪談的總結。
『這是個好機會,讓你分清楚什麼人可以幫助,什麼人卻不可以伸手。』祖母如此說道。
但龍悅沒有聽懂。
「要做個好孩子」是大人說的,但是說「幫助別人要有選擇的」也是他們。
「搞不清楚。」龍悅嘀咕道。
『你不需要搞清楚。』當時的魏楓卻如此說道:『在我身邊,你沒必要搞清楚。』
之後魏楓並沒有特別做什麼。
他只是跟那些人說了說話而已,而且說的還不是跟龍悅有關的話題,但之後所有人都像是做過了精神洗腦一樣,找回了良心,不僅不會再理所當然的支使龍悅,還拿出了成熟大人應該正確應對五歲孩童的正確態度。
對於這種近乎精神控制的行為,當時的龍悅,只覺得超級佩服的。
現在回想起來,龍悅卻發現自己被守護了。
被守護的地方,是「心」。
其實所有的孩子都一樣的。
所有幼小的孩子,都會把大人的教誨當作真理,為了一句誇獎去做任何事情。
可是教導孩子們要遵守規則的同時,大人們卻先「犯規」了。
大人們說,走路要看紅綠燈、在車上要給老人讓座、不要和自己的朋友親人吵架、不要許下自己無法實現的諾言;但是他們自己橫穿馬路、無視車上的老人、和自己的丈夫/妻子大吵大鬧、答應了星期天去動物園當天卻在家裡睡懶覺,還說爸爸媽媽已經很辛苦了,吵鬧的孩子是不乖的孩子。
於是孩子們開始模仿,跌跌撞撞的找到新的行事準則,最後變成和不喜歡的大人們一樣的大人。
而龍悅可以保持「偽善」到現在,是因為有魏楓存在。
龍悅不需要為了大人們更改規則,因為魏楓會保證「規則」的存在。
想必這一次,也是魏楓聽說了怪談以後,覺察到了龍悅的想法,所以才去找了那位老人,於是老人才用積極正面的態度接受了一個看起來並不可靠的高中生的幫助吧!
但只要有這種態度,對龍悅來說,就足夠了。
其實很多事情,人類最大的障礙,其實就是人類本身。
「你知道為什麼這個城鎮的大多數『怪談』都像是『童話』了嗎?」依稀中,有人問道。
「因為有那個傢伙在啊!」龍悅苦笑著喃喃自語道。
就好像自己不能拒絕任何弱者一樣,魏楓也會努力「支配」他所有遇到的人類,只不過以魏楓的強烈性格,製造一、兩個怪談,完全沒有問題,就比如說學校的……
等等,自己是在跟誰說話?!
龍悅猛然反應了過來,轉開視線,向著周圍看了一眼。
他在警察局裡,面前還是一開始的兩位警察,而且都奇怪的看著他,好像不理解他為什麼會突然開始喃喃自語一樣。
『幻覺嗎?』
龍悅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不,不,幻覺也好,怪談也好,什麼都不重要吧!
最重要的是,到現在才醒悟過來的,魏楓為自己所做的一切。
明明是這樣的友人,卻因為無聊的彆扭,像是棄婦一樣,在最後的最後,還無法做到坦率的面對,結果不是變成跟那個傢伙一樣的傻瓜了嗎?』
龍悅如此想道。
他忽然變得非常非常想要見魏楓,一刻都不能忍耐,於是他也就不等那監視錄影放完,匆忙的跟兩位警察打過招呼後,快速的離開了。
「嘖,還沒有到重要的地方啊!」女警卻抱怨道:「現在的小孩子真是。」
「……沒關係,反正『結界』已經解除了。」
另一位警察如此說道:「任務……也完成了。」
他一口氣將畫面的進度拖到了最後面。
而在圖像模糊得近乎黑白畫面的影像中,魏楓正不緊不慢的邁著步子,像是什麼都沒有做過的,準備離開那個小巷。
但是作為「怪談」的中心,卻跟任何靈異現象「無緣」的存在卻不知道:
在他的身上,插著九根長針。
像是巫毒人偶和稻草小人一樣,那些銀色的帶著血色花紋的長針貫穿了他的身體,使得他像是一隻做成標本的蝴蝶,整個靈魂牢牢的被長針定住了,無法掙扎。
看著這樣的魏楓,「警察」那昏黃色的眼睛即使在白日的陽光下,也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那位少年人似乎沒注意到呢!如果說『這位殿下』是童話王國的核心,他就是這個王國的城牆。為了讓他認為周圍是『童話』,而把所有怪談無效化,也為了把他徹底引開,還真花了不少心力呢!」
「沒辦法,城牆的特色,就是『堅固』吧!」「女警」說道。
並不知道兩「人」的對話,龍悅只握緊了拳頭向著醫院跑去:
「果然,還是跟魏楓好好談談吧!要是裝模作樣的傢伙最後還那樣的話,就乾脆揍他一拳好了!在最後的最後,至少讓我實現揍他一頓的願望!」
龍悅如此決定。
龍悅並不知道,他已經錯過了高中時代跟魏楓聯絡上的最後機會。
更不知道,他下次對魏楓進行吐槽,已經是兩年以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