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幕之外（上）-FindBook 找書網 ISBN:9789862967409

楔子

「……韶景……江韶景……」

這是誰的聲音，他有點困惑。

自己彷彿浸在湖水中，那些聲音則在水面上，距離他相當遙遠，聽起來模模糊糊的，然而卻揮之不去，他感到心煩意亂，在噪音的干擾下，終於不得不睜開雙眼。燈光從上方灑了下來，一名陌生青年望著他，神情緊繃眉頭皺起，在兩人視線對上後，對方卻露出了鬆懈的神情。

這個人是誰？

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他勉強睜開眼，往四周望去，一片乾淨的白色，像是醫院病房，空氣中還有那種醫院裡特有的奇妙味道。自己為什麼在醫院裡？他苦苦思索著，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他感覺有些頭暈反胃，說不清是為什麼，渾身上下都感到一股刺痛。

那名陌生青年扶著他坐了起來，自顧自道：「你還記不記得失去意識之前發生的事情？」

他搖了搖頭。

「你從樓梯上摔了下來，醫生說沒有什麼大礙，只是輕微腦震盪，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陌生青年觀察著他的神情，謹慎道：「這是一場拍攝事故，那棟借來的別墅年久失修，所以你才……你怎麼了？」

「拍攝事故？」他忍不住問道。

「是的，你受邀客串《最後我愛你》時發生了意外事故。」陌生青年似乎有些疑惑，「你想不起來了嗎？」

「我累了。」他不假思索道，「這些事情以後再說。」

陌生青年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江先生有事吩咐的話請打電話給我，我明天早上再過來。」說完，青年便離開了病房。對方雖然年輕，但顯然受過良好的教養，他下意識覺得他們之間似乎是某種上下級關係，但依舊不明白詳細情況。

從剛才開始到現在，周遭的一切都令他感到相當陌生，那種陌生就像是第一次見面的感覺，除了茫然之外，沒有任何頭緒，他有些艱難地起身，往病房附設的浴室裡走去，牆上的鏡子中映出一張蒼白憔悴的臉孔，很年輕，相當俊美，但也同樣陌生……這種感覺時時刻刻地提醒他：這不是他的臉。

如果這不是他的臉，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還有，自己到底是誰？

他想了很久，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不管是自己原本的身分，還是自己原來的長相，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自己大概不是鏡子裡映照出來的這個人。他覺得自己的年紀應該還要更大一些，而不是這麼青澀，身高也應該更高一點……他想到這裡，開始覺得腦海深處傳來一陣無法忽略的刺痛。

他轉身走出浴室，回到床上坐下，瞧見一旁的手機，下意識地取了過來。手機的電量是充滿的，也能上網。他想起了剛才陌生青年呼喚的名字，還有所謂的拍攝事故，試著搜尋江韶景這個名字。雖然除了姓氏之外，根本就不知道正確的名字是哪兩個字，所以鍵入了錯誤的文字，但搜尋頁面最終仍然跳出了正確的網頁，他在簡短的人物介紹右側看到剛才在浴室裡見過的那張臉。

他閱讀著躍入眼中的文字，凝視著那張陌生臉孔上露出的微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第一章

從網路上的資料與新聞看來，江韶景今年二十歲，踏入這個圈子的契機是因為作為臨時演員在某支大紅的飲料廣告裡露了一面，約莫在一年前被現在的經紀公司簽下，之後的發展一直不太順利。

江韶景原本是作為男子偶像團體的一員而出道的，但因為團員時有不合，加上人氣不如預計，終於還是解散了。江韶景跟了新的經紀人，因應公司規劃而轉戰電視劇，在某部偶像劇裡飾演男配角，雖然說面貌俊美而頗得觀眾青睞，同時也因表演技巧慘不忍睹而被稱為花瓶，儘管以新人的姿態稍微闖出了一些名聲，但卻可以說是毀譽參半。

在結束那檔偶像劇的拍攝後，經紀人為他安排了新的工作，在一部名為《最後我愛你》的偶像劇中客串，飾演女主角早逝的前男友。這個角色戲份不多，但戲裡的形象大多是深情款款的模樣，並不需要太多演技，就算是江韶景這樣的花瓶也足以勝任，卻沒有人料到會在拍攝時發生事故。

不知道出了什麼意外，在江韶景軀殼裡甦醒過來的卻是他。他靠在病床上，基於想不起來自己是誰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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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索性接受了這個名字，接過青年遞來的一碗溫熱雞湯，慢慢地喝了幾口。他不知道真正的江韶景去了哪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再加上渾身上下的傷還在癒合，只得暫且安於現狀。

那晚過後，隔天那陌生青年便與另一個男人一起來到他的病房，從兩人的對話看來，他們似乎分別是他的經紀人與助理，經紀人姓李，而陌生青年名叫沈知衡，兩人的關係有些微妙，一般來說應當是經紀人地位高於助理，但沈知衡在面對經紀人時雖然態度客氣，卻沒有過多重視，顯然有些不尋常。

幾天後，江韶景終於得以出院。

他想了很久，還是決定不要將那套「我失憶了」之類的藉口擺到檯面上，畢竟他除了自己是誰之外，一般的生活常識與知識都還記得，即使這個藉口完全能解釋他什麼都記不起來的現狀，但也會引起別人過多的懷疑，所以他索性什麼都不提，成天都是沉默寡言的模樣，而沈知衡似乎也沒有覺得不對勁，彷彿江韶景原本就是這樣的人。

後來他從對話中旁敲側擊，得知沈知衡是在他開始到《最後我愛你》劇組客串時才被派到他身邊的，兩人相識其實不過兩週而已，這才終於解開他心中的困惑：或許並不是他裝得不像，而是沈知衡對江韶景的了解與相處時間都還不夠多。

出院當天，沈知衡開車載他離開醫院，因為江韶景稍有名氣，多少有一些記者過來採訪拍照，順便挖掘拍攝事故的內幕，但沈知衡讓他戴上帽子與口罩，護著他上車離開，從頭到尾都擺出一副謝絕採訪的架勢，這點倒是讓他愈發好奇。

要知道，現在的江韶景充其量不過是個稍有名氣的新人，在想要成名的前提下，不該這樣對待媒體，但沈知衡的舉止卻毫不猶豫，就像是經過旁人授意而為，江韶景不禁開始思索，沈知衡背後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你還好嗎？」沈知衡一邊開車一邊問道。

「我沒事。」經過幾日的相處，江韶景已經明白，沈知衡外表看似爽朗，其實是個再細心不過的人，就連不值一提的瑣事都能注意到，也很會察言觀色，完全不像是普通的助理。他想了想，問道：「客串的事情怎麼樣了？」

「導演決定將你的戲份挪到一週之後再補拍，先趕別人的部分，等你剩下那幾場戲拍完，《最後我愛你》也就差不多殺青了。」沈知衡目不斜視地道，「之後的工作李先生那邊還在協調，也可能讓你休息一陣子再說。」

對方語帶保留，江韶景沉默片刻，開口道：「我想看劇本。」

趁著紅燈停下的空檔，沈知衡從公事包裡找出劇本交給他，江韶景翻了幾頁，心中生出一絲微妙的滋味。從那晚在陌生的軀殼裡清醒以來，終於有一件事讓他感覺到了熟悉，好像他以前也做過這樣的事情，甚至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他靜靜地凝視著紙面上的鉛字，不禁有些走神。

他覺得自己以前或許是從事類似的工作。

不知道過了多久，江韶景才回過神來，翻到貼著簡單標籤的頁面，那就是他留待補拍的幾場戲。他從頭看起，看完手頭上的劇本之後，也對自己飾演的角色有了粗淺的認知。

《最後我愛你》是一部以女性視角為出發點的偶像劇，女主角年屆三十，即將成為人們眼中嫁不出去的女人，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戀愛，遭遇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她終於明白，並不是她不懂得如何談戀愛，而是她還被困在初戀之中走不出來。在三十歲生日那天早上，她夢見了早已車禍身亡的初戀男友，終於決定讓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產生變化，於是接受了親戚的提議，下定決心去相親，也因此意外結識了男主角。

在《最後我愛你》之中，江韶景飾演的就是這位所謂車禍身亡的初戀男友，經常以鬼魂的姿態出現在女主角的幻想中，與女主角對話，跟她一起評估現在的生活，時而調侃她，時而鼓勵她。這個客串角色戲份不多，角色也算得上討喜，對於演技不佳的江韶景來說可說是一份無法挑剔的工作。

他將自己的部分來回看了幾次，在心中默背臺詞，藉此消磨時間。

很快地，他們回到了他的住處，江韶景下車後，毫無意外地瞧見了陌生的公寓，沈知衡提著他的行李與他一起乘上電梯，踏入他的住處，那些行李有些多，江韶景忍不住問：「那些都是我的東西？」

「不。」沈知衡朝他晃了晃另一隻手上提著的咖啡色旅行袋，「這是我的行李。周先生傳來指示，在你完全康復之前，我就住在這裡照顧你。」對方態度客氣，但卻沒有要退讓或妥協的意思，「晚上我會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有什麼事情隨時都可以叫我。」

江韶景愈發覺得這點很可疑，按理來說沈知衡是他的助理，應該要聽他的指示，但是沈知衡完全沒有那麼做的意思。他又想起那個對方提及的周先生，不禁試探道：「周先生他……」這之後的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乾脆不說，臉上刻意露出了略微遲疑的神情。

沈知衡很快道：「周先生現在正在外地。」說著，他拿出手機撥了號碼，片刻後電話那頭接通了，沈知衡畢恭畢敬地向電話那頭的人報告江韶景已經出院的事情，在簡短的報告結束後，卻道：「江先生想跟您通話。」

幾秒後，那支手機便被轉交到他手中，沈知衡默默地將他的行李提到房間內，似乎是在替他整理東西，也是變相地替他保留通話的隱私。江韶景沒有立刻說話，然而手機那頭的人似乎並不打算浪費時間，開口道：「沈知衡會照顧你，有什麼事情跟他說。」

江韶景還是沒有說話。

手機那頭的周先生歎了口氣，「你對他有什不滿。」

「沒有。」江韶景終於不能再沉默下去，「我能夠一個人生活。」

他現在沒有任何真正屬於江韶景的記憶，一天暫時假裝幾個小時也就罷了，二十四小時都要這麼做，對他來說自然是十分麻煩。況且他從江韶景手機裡留存的聯絡人資料與簡訊斷定，江韶景基本上是一個沒有任何社交的人，連現在相當流行的社群網站都是別人替他打理的（這個別人多半就是沈知衡）。

在他住院這幾天，沒有一個人來探望他，彷彿江韶景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他只見到了經紀人與沈知衡，但江韶景發生拍攝事故這件事並不是小事，新聞也有報導，在這種情況下都依舊沒有任何探望的訪客，只能說江韶景的人緣大概真的不怎麼樣。

「不必急著跟我劃清界線，你不願意的話，我也沒有必要強迫你。」周先生嗓音低沉，彷彿意有所指，「讓沈知衡留宿一晚，明天他會離開。」對方在他之前掛斷了電話，江韶景將手機還給沈知衡，想起對方那種命令般的口吻，心中不禁生出一絲疑慮。

他想知道，這位周先生跟原本的江韶景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對方會這樣理直氣壯地安排他的事情。只是想歸想，他也不能直接開口詢問，況且周先生與江韶景的關係似乎確實非同尋常……他想到這裡，開口對沈知衡道：「我先去休息，你自便吧。」

沈知衡點了點頭，隨即開始替他整理客廳茶几上凌亂的雜誌與器皿，將扔在沙發上的幾件衣物折疊整齊，完全沒有將自己當成外人的意思。

江韶景回到房間內，關上房門，這才開始翻找東西。原本的江韶景雖然不怎麼使用社群網站或聊天軟體，不過有一個微妙的習慣，會在手機的行事曆裡紀錄一些瑣事，大多只有簡短的一兩句文字，比如說「不想去工作」，或者是「今天好累」，他總覺得江韶景或許會將這種隨手紀錄的習慣帶到生活之中，手機紀錄的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也許還有一些更加重要的事情被紀錄在別的地方。

他在房間內翻找許久，始終是一無所獲，最終還是打開了電腦。

江韶景的電腦裡面什麼都沒有，也不知道究竟是拿電腦做什麼用的，他翻遍了硬碟裡每一個資料夾，裡頭存取的東西大多是江韶景的劇照、劇本，或者是工作相關的檔案，他注意到大多數文檔都在標題直接說明了內容，只有一個檔案檔名是亂碼，在他將資料夾改為最新修改的排序時，卻立即跳到了第一列。

他點了兩下，螢幕上登時跳出了密碼保護的頁面。

……就是這個了。他微笑著想道。

密碼並不難解開，江韶景拿出皮夾裡的證件，將身分證字號與生日與各種出現在證件上的數位一再重新排列組合，很快就試出了密碼。文件打開之後，裡頭果然羅列著像是日記的文字，雖然有紀錄日期，但顯然不是每天都寫日記，偶爾也會隔了好一陣子才繼續書寫，紀錄的時間大約是這在幾年之間。

江韶景從頭看到尾，總算是整理出一些有用的資訊。

原本的江韶景在剛上大學時雙親便因為車禍而意外去世，江韶景似乎也沒有別的親人能夠照顧他，在雙親只留下微薄存款的情況下開始打工，後來因緣際會作為臨時演員在廣告裡露面，被經紀公司簽下之後不久，索性決定休學，提前踏入社會。

不必面對這具身軀原本的親人，他微微鬆了一口氣，但又想起那位周先生，不由得將近期的日記又重複讀了幾次，才從中看出一絲端倪。江韶景開始去《最後我愛你》劇組客串大約是在兩、三週之前，再往前翻去，兩個月前的某一天，紀錄了江韶景被經紀人不斷勸說，而不得不去參與應酬的事情。

江韶景當時結識了一位名叫周懿行的投資商，之後的日記裡一直沒有再提到這個人，但也是從這天開始，日記開始變得語焉不詳，能看出他對某位特定人士所做的事情相當反感，時有一些情緒化的宣洩字眼，這是在之前的日記裡沒有出現過的，最後留下的一則日記則寫道：「他把他的助理派過來了。我無法拒絕，怎麼辦……」

他關了文檔，靠在椅背上，心中若有所思。

從日記裡看來，這位周先生的舉止似乎帶有某種昭然若揭的曖昧氣息，不過在真正見到本人之前，江韶景決定先不下定論，將這件事暫且放到一旁。

對他來說，相較於遠在外地的周先生，更加重要的還是接下來的工作。不知道為什麼，在想起演戲時，他總覺得自己相當熟悉這種事，而且不是作為觀眾，而是作為表演的一部分。

他腦海中有這樣的影像，自己站在舞臺上，全身心都投入於詞藻華美的戲劇之中，強烈的光線照射著

他，而底下的觀眾都凝視著他，他確定這不是原本的江韶景留下的記憶，回憶片段裡的場景跟拍攝電視劇不太一樣，而江韶景也肯定沒有演出舞臺劇的經驗，所以那些模模糊糊的回憶顯然是他的。

只是每當他試圖回想、嘗試著記起更多事情時，那些記憶就像靈巧的小魚一樣，在躍出水面的一瞬間後又重新潛回記憶的深潭之中，他再怎麼努力捕捉也不過是徒勞無功。他漸漸明白，像這樣時不時浮出水面的記憶片段有不少，他只能透過這些破碎的記憶，試著構築出過去的自己的真實形象。

江韶景想到這裡，又重新翻開了《最後我愛你》的劇本。

一週後，沈知衡開車載他來到攝影棚。江韶景在這之前便已經將網路上能搜索到的資料都看了一遍，對於導演與相關的主要演員是誰都爛熟於心，除了工作人員之外，應當不至於認錯人。

閒暇時，他曾經確認過自己現在到底記得多少事情，除了一般的常識與知識之外，他對娛樂圈裡的人也有幾分認識，並不是那種只能將臉孔與人名對應上的粗淺認知，而是更加密切的認識，比如現在朝他走來的中年男人，《最後我愛你》劇組的導演，吳存新。

他對吳存新的認知除了作品之外，還有對方喜歡蘇格蘭威士忌這件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知道這一點，不過這種愛好顯然不是會被媒體報導出來的事情，所以江韶景覺得過去的自己可能認識對方，或許在酒桌上見過，但多半只是見過幾次而已，所以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更多了。

「許久不見，吳導。」江韶景迎上對方，與對方握了握手。

「你的身體沒有大礙了吧？」吳存新對他相當客氣，沒有多餘的親近，隨口寒暄幾句，立刻說起了工作的事情，「這部戲過一陣子就要上檔了，你的戲份趕一趕，這兩天就能拍完，好好加油。」

這句話實在沒有太多勉勵意味，反而像是沒話找話，江韶景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等導演從休息室離開後，又跟來補拍最後幾場戲的女主角許方昀打了招呼，她是早已成名的女明星，顯然對他沒有多餘的熱情，只是矜持地點了點頭，助理便過來以她要開始準備化妝的理由委婉地請他與沈知衡離開，算是變相地下了逐客令。

從導演與女主角的態度而言，不難看出他的劇組裡的立場究竟是怎麼樣。從江韶景過去的日記看來，他對這個人也有一些了解，首先是不會交際，其次就是說不出違心話，怪不得導演與女主角對他都沒什麼好感。

況且導演吳存新的態度讓他多少有些介意，看得出來吳存新對接下來的工作沒有任何期待，大概是因為他演技欠佳的緣故，如果是這樣的話，當初又是誰促成了這個客串的工作？江韶景想到這裡，腦海裡緩緩浮現周先生三個字，倒是有了幾分恍然大悟的感覺。

因為時間有些趕，在換過衣服之後，化妝師很快便過來替他化妝，片刻後便踏入攝影棚，準備開始拍攝。

吳存新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咖啡。

平常他對拍攝不太會這麼鬆懈，不過現在的情況著實是一言難盡。起初投資商指明要讓江韶景客串時，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這個圈子就是這樣，有關係的人永遠有更多機會，在真正看到江韶景拍戲時，他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吳存新沒有看過江韶景的作品，但江韶景並非表演相關科系出身，表演時的力度總是拿捏得不好，有時太過用力，有時又過於虛弱，不僅如此，也沒有什麼作為表演者的品味，每個動作都是照著劇本上寫的來做，但卻顯得僵硬，吳存新雖然後悔，但又無法反悔，只能在拍戲時藉由不斷重複的拍攝與親自指導讓對方的表演趨向正確，再從拍攝好的片段中選擇較好的一部分剪貼拼湊。

幸虧江韶景只是客串，如果是主角的話，他恐怕真的只能辭掉導演一職了。吳存新想道，雙眼凝視著螢幕，在心中歎了口氣。

在《最後我愛你》的拍攝進度裡，只剩下最後幾場戲，第一場要拍的是女主角終於尋到真愛，與初戀男友在夢中訣別的情景。這場戲在預定裡是放在最後一集的場景，也是至關重要的一場戲，所以吳存新索性換了一下順序，讓這場戲排在第一場拍攝。

攝影棚內的情景是女主角的房間，許方昀穿著睡衣蜷縮在床上，片刻後似乎聽到什麼聲音而睡眼惺忪地醒來，她在床沿坐下，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朝她走來，臉上漸漸露出留戀又感傷的神色。

江韶景來到她面前，身上穿著厚厚的冬裝，與她身上單薄的睡衣及炎熱的天氣可說是格格不入。他低聲道：「妳在想我。」

她想承認，但又搖了搖頭，什麼都沒有說。她已經找到了一生的摯愛，不該再繼續懷念過去的初戀，今晚是最後一次像這樣讓對方出現在自己的幻想與夢境之中。他在她面前半跪下來，輕聲問她：「妳現在幸福嗎？」

許方昀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眼眶卻在一瞬間內泛紅，目光也變得潮溼。

吳存新看著攝影機拍攝到的近景，不由得在心中點了點頭。雖說許方昀的演技不過中上而已，但在年輕一代之中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也難怪她在這幾年間連續演了好幾部當紅偶像劇，幾乎紅遍兩岸三地。

她抬起手，輕輕地碰了碰江韶景的臉頰，在那一瞬間，江韶景的眼皮輕微的動了一下，彷彿是對她的碰觸

感到驚訝，同時又有種異常緊繃的感覺，他看起來像是在壓抑自己的感情，想裝做什麼都沒發生，很快地，他便開口道：「那就好。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別弄得那麼感傷，妳也不是那種悲秋傷春的人。」他的目光逡巡著她的臉頰，臉上卻恢復為平靜的神情，唇角微微揚起。

仍舊盯著螢幕的吳存新這時已經愣住了。

他沒有喊停，於是拍攝仍然繼續，畫面中的一對男女仍處於告別的感傷情緒之中，他故意開了個玩笑，而她氣得伸手打他，最終被逗得破涕為笑，那些留戀與不捨終於像是被安置於陽光下的冰塊一樣融化，兩人相視而笑的情景帶來一絲暖意，而後這場戲便結束了。

吳存新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看錯，讓許方昀與江韶景暫時休息之後，又將先前拍攝的那場戲重新看了一次。這一次，他終於確定先前的演出並不是意外，江韶景是有意識地做出那樣的表演，他的一舉一動都極為流暢，溢於言表的感情也掌握得恰到好處，彷彿他就是劇中那個仍留戀女友但卻選擇離去的幻影。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才會讓同一個人的演技在短短時間內有了這麼多進步？吳存新心中微微困惑，但並沒有深想，很快又將許方昀與江韶景叫了過來，讓他們繼續拍攝下一場戲。

這一天結束之後，吳存新終於可以確定，江韶景可能是終於找到了表演的訣竅，所以才會進行得如此順利，兩週以前，江韶景一場戲都至少要拍十幾次才能讓他勉強點頭，現在卻不用了，最多就是一、兩次，江韶景似乎也還在揣摩該如何演出，同樣一場戲在第二次拍攝時也多少會有一點變化。

吳存新愈看愈是入迷，幾乎忘了兩週前還曾對江韶景這個人嗤之以鼻。

江韶景結束了最後一場戲的拍攝，回到休息室內。沈知衡遞來一瓶礦泉水，他喝了一口，感到一陣心潮起伏。

從一開始他就有這樣的預感了，正式上場後那樣的感覺愈發強烈，他覺得他——或者說過去的自己——果然相當喜歡演戲，那種自己不再是自己，藉由入戲而逐漸成為另一個人的感覺令他長久地失神，直到導演喊了結束後都沒有立刻清醒過來。

「你剛才演得真好。」化妝師替他卸妝時笑著稱讚道。

「謝謝。」江韶景下意識道。

化妝師似乎對他的回應有些意外，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化妝師才帶著笑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以前都不跟劇組的人說話，我們還覺得你很不好相處，所以我們幾乎都不敢跟你搭話。」

「我……有點怕生。」江韶景對於這點倒不意外，很快就找了藉口搪塞。

「你今天確實演得不錯。」化妝師一邊拿化妝棉擦拭他的臉頰一邊道，「前一陣子你出事之前，每次導演都在忍耐，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他心情很糟糕，幸好你今天沒有犯什麼錯，他看起來很滿意，剛才還跟副導演有說有笑的。」

江韶景沒有多想，只是笑了笑，隨口將這件事帶過去，轉而聊起別的話題。

工作結束之後，沈知衡開車送他回家，在他上車後轉頭對他道：「周先生後天回來，想要見你一面。」

對方的神情似乎有些猶豫，江韶景微微一怔，很快又冷靜下來，「我知道了，時間跟地點就由你跟他商量吧。」他沒有想要逃避的念頭，反正終究要見上一面的，再說周先生也不像是要徵求他的同意，既然如此，倒不如順其自然。

他望著車窗外的夜景，忽然感到一陣疲倦湧了上來，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