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載熙從後門進入教室,在最後一排座位坐下時,講臺上的男人看了他一眼,正在講課的平穩聲音卻沒有停下。
這所大學乃是皇室出資建立的學校,除了在學術成就方面遙遙領先大多數學校之外,風氣相當自由開放,學生也不畏懼舉手提問,在載熙往四周望了望,發現除了修課學生之外還有不少旁聽的學生時,就有人舉手發問了。
他一時走神,沒聽到那個學生問了什麼,只聽到學生發問過後,其他人都跟著笑了起來,講臺上的男人也不例外。
「這個問題確實是我的個人隱私,不過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男人笑了笑,「皇族收入多半來自領地與投資,投資這方面就不說了,單就領地來說,碧雲池那一帶的土地大多在我名下,經營地產所得的收入……你們大概可以想像。」
碧雲池是目前國內最為知名的度假勝地之一,除了美妙的湖光山色之外,附近的旅館業者甚至特意從山上引來了溫泉,其露天溫泉與周遭的絕佳景色正是一大賣點,因此常有觀光客與旅人慕名前往。
聽到男人的回答,學生們鼓譟起來,似乎是對這個含蓄的答案還不滿意,接著又有學生舉手,大膽地問道:「老師,聽說你被任命為國務顧問了,這是真的嗎?」
眾所皆知,能被任命為國務顧問的對象人數有限,除非是一國之君的配偶,否則就是在皇位繼承順序名列前茅的人物,載熙凝視著講臺上的男人,毫不意外地在對方眼底瞧見了一絲興味。
「這個問題與課程無關。」男人一哂。
學生們登時發出了失望的聲音。
「不過我稍早接受了採訪,你們今晚就能看見新聞了。」男人說到這裡,臉上的笑意擴散開來,逐漸加深,「今天就到這裡,下課。」
學生們三三兩兩地離開教室後,載熙才摘下了口罩,起身往講臺的方向走去。
他在男人面前停下腳步,眼看對方還在收拾書籍,開口道:「殿下。」
對方朝他點了點頭,「你來了。」
方才與學生交談授課時的笑容早已消失殆盡,那張完美無缺的臉孔就像往常一樣,儘管唇角微揚,似乎心情不錯,眼底卻沒有分毫笑意。
載熙沒有問國務顧問這件事是真是假,早在今年年初入宮過年時,他就已經收到了確切的消息,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前任皇帝在五年前退位,當時的太子載昀順理成章地登基。
雖說皇帝配偶寧郡王是男性,但如今科技發達,利用試管嬰兒造出繼承人也不是什麼難事,然而皇帝似乎沒有這個打算。
農曆新年時,皇帝在家宴上當眾宣布,將擇日任命寧郡王、端王與睿王三人為國務顧問,這個消息也令當時與宴的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相較於自己的血脈,皇帝更加偏向在端王與睿王兩家之中選擇一人作為繼承人。
端王與睿王兩家如今承襲爵位的人雖與皇帝年紀相近,但在輩分上都恰巧比皇帝晚一輩,作為繼承皇位的競爭者,兩人的繼承順序其實是相同的,最後結果如何,單看皇帝的心意。
睿王載沅在年幼時曾與皇帝一起讀書,後來不知何故漸漸疏遠,成了前任皇帝重用的下屬之一,不常在媒體前露面,與之有關的新聞也十分稀少。
端王載沉與兩任皇帝都維持著不近不遠的關係,但其在慈善與教育上的貢獻不容忽視,身為學者與教授而不時流傳於世的各種軼聞也一直為人津津樂道,在皇室成員之中算是相當廣為人知的人物。
載熙想到這裡,心情有些複雜。
載沉敏銳地注意到他的情緒,「怎麼了?」
「沒事,殿下。」載熙若無其事地道,並沒有將那句「父親」喚出口。
明明是父子,但兩人之間卻存在一段微妙的距離,載熙也習慣了喚父親為殿下。
這點在外人看來或許有些不可理喻,不過載熙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或不妥之處,反而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方式,或許是因為他跟常人不同,並非自幼就跟在父親身邊成長的緣故。
他將手上拿著的文件遞了過去,載沉看了幾眼,便笑道:「還是全校第一名啊。」
這句話並不是什麼稱讚,載熙心知肚明。
兩人就讀的是同一所以升學率極高著稱的名校,當年載沉曾在這所學校創下十分驚人的紀錄,在校三年的成績包括音樂、美術、體育一直維持在年級第一,載熙現在的成績看似優異,但也不過是才剛踏上了對方走過的舊路而已。
載熙沒有說話,對方還在翻看他的成績單,過了一會,才放下了文件。
「走吧。」載沉說道。
載熙跟在對方身後,沉默地走出了教室。
一路上,不時有路過的學生對他們指指點點,或者在一旁竊竊私語,當然也有較為大膽的學生主動開口向載沉及載熙打招呼。
載沉一一應答,偶爾微笑頷首,載熙就像往常面對媒體一樣,臉上擺出了謙和含蓄的笑容。
情況會演變成這樣,其實並不令人意外。
彼時載沉拿到博士學位,身負端王爵位卻決定在大學任教,這件事已經引起了不少關注,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則讓這對父子的名字成為當年網路上最熱門的搜索關鍵字。
按照皇室規定,除了已經成年的皇族之外,其他皇室成員在成年之前都要隱姓埋名,不能公開露面,但載熙在這之中卻是一個特殊的例外。
他與載沉的相貌可說是極其相像,就讀小學時還不明顯,但當載熙進入中學讀書,相貌也與父親愈發神似,幾乎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載沉的相貌成熟英俊而富有男子氣概,而他的外表則稍顯年幼稚氣。
載熙的照片被同班同學擅自放到網路上,與載沉的照片放在一起做對比,兩人面容上相似的特徵都被紅筆圈了出來,上傳照片的人則以開玩笑的口氣宣稱自己在這場皇室成員捉迷藏中贏得了勝利。
起初這確實是個惡作劇,畢竟沒有人會想到身旁的同班同學竟是皇室成員,上傳照片的同學也只是認為相貌如此相近的人十分難得,但媒體在得知這個消息後多方打探,終於證實了載熙確實是端王載沉的獨生子。
這個消息被刊登到報章雜誌上,很快就引起了全國民眾的關注。
新聞愈演愈烈,更多關於載熙的消息被記者打探出來,載沉最終透過皇室官方發言人召開了記者會,承認了這則新聞並非子虛烏有,同時要求媒體守法自律,不得再擅自刊登任何關於載熙的消息。
儘管事態遏止住了,但他的照片也早已傳遍網路,因此載熙成了目前唯一一個在成年之前就不得不公開真名,在民眾眼前露面的皇族。
在那之後,載熙並沒有轉學,只是改回了真名,繼續在同一所學校求學,隔年則以年級第一的成績直升高中部。
因為這起身分意外曝光的事件,現年十七歲的載熙也成為除了皇帝載昀之外,關注度最高的皇室成員之一。
走出校園後,隨扈替他們擋住了等在校門外的一群記者,載沉臉上帶著微笑,父子兩人先後上車,在後座上坐下。
窗外的風景不斷飛逝,身旁的人忽然開口道:「你參加什麼項目?」
剛才的期中考成績單中還夾了另一張通知單,申明學校即將舉辦運動會,歡迎家長於當日到場共襄盛舉云云。
「短跑一百公尺、長跑五千公尺,還有接力賽最後一棒。」他答得簡潔。
因為學校風氣如此,班級之間的良性競爭相當激烈,載熙長跑與短跑的紀錄都是班上耗時最短的,所以受體育股長拜託時,自然是當仁不讓地接下這幾個田徑項目。
「你的體力吃得消嗎?」
兩人都很清楚,載熙在體育方面的表現確實比一般高中男生出眾,但體力上卻未必足以支撐,接下三個田徑項目或許已經超出了負荷。
「我會做得比你更加完美。」這話說出來之後,載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沉不住氣,父親只用一句話就達成了挑釁的效果。
「是嗎?」對方唇際微微揚起,「拭目以待。」
載熙抿緊了唇,壓下了怒色,一語不發。
從幼時開始,載熙就一直經歷同樣的事情:被放在檯面上與自己的父親比較。
他知道自己足夠優秀,可是比起載沉卻還遠遠不夠。
這個男人就像是披著人皮的高智商怪物,成年之前不曾跳級,但學業成績完美到毫無瑕疵,上了大學後在兩年內修完所有課程順利畢業,隨即在最短的時間內拿到碩士與博士學位,數次以第一作者的身分於國際頂尖期刊發表論文。
除此之外,對方在其他領域的造詣也不容忽視。
至少就載熙所知,載沉的某幅書法作品從多年前獲獎以來,至今都仍是國立美術館現代書法典藏與長期展覽的首選之一,不過那幅作品當年並非以真名參賽,獲獎者也未出席頒獎典禮,現在也只有寥寥數人知道那是載沉的作品。
體育或武術方面就更不用說了,載沉從未有一天疏忽鍛鍊,即使過了三十歲,體力依然充沛過人,各方面的技巧與經驗更是遠在載熙之上,兩人切磋時落敗的人總是他。
載熙靜下心來思索,考慮在運動會之前酌量增加每天鍛鍊體能的時間,以免屆時體力不足以應付運動會,這時汽車卻停下了。
兩人下車之後,在隨扈的護衛之下往飯店內走去。
今晚在這裡有一場慈善晚會,邀請眾多社會名流到場捐出物品拍賣,為居住於偏遠山區的學童募款,拍賣所得款項將用於補助山區小學,增長其教育資源。
相較於盛裝出席的明星或社交名媛,端王父子則顯得十分低調,載熙並未特意換上便服,身上仍穿著高中制服,而載沉身上也還是授課時的那套西裝,連領帶都顯得一絲不苟。
兩人入場後被迎到主位坐下,過了一會,晚會主持人便邀請端王上臺說話。
除了大學教職之外,載沉還額外擔任十餘個慈善機構的主席或榮譽主席,包括今晚舉辦的這場慈善拍賣會,也是由他一手主導。
載沉在臺上只說了幾句應景話,下臺後與幾位貴賓稍稍應酬,便帶著載熙離開。
端王府位於首都市區,從幾百年前就一直不曾變動位置,占地廣闊,只是經歷多次修繕擴建,從傳統式建築轉變為西式別墅,前院與後院都極為寬大,與周遭的其他建築拉開了不小的距離。
兩人還未用餐,載熙正想開口要傭人準備晚餐時,就聽父親笑著道:「來切磋一下吧。」
父子兩人都在習練武術,以此較量並非罕見之事,自從幾十年前發生過某位郡王被綁架的事件過後,學習武術或防身術這件事在皇族之中也漸漸變得尋常。
載熙點了點頭,並未因難以取勝而怯戰。
端王府的主建築風格中規中矩,西側的建築則刻意修建成道場,兩人一前一後踏入裡頭,各自換了衣物。
載熙凝視著父親的背影,下意識繃緊了身軀。
從小到大,他就像是生長在巨大的陰影之中,誠然這陰影遮擋了他,未曾讓他承受風雨,但在這樣的黑暗中,他也很難看清自己。每當他覺得自己前進了一些,事實卻總是證明他還不夠優秀。
對自己的父親懷有競爭的欲望,這點在旁人看來或許很奇怪,但載熙卻無法否認這一點。
大概是兩人實在長得太過相似,就像面對鏡子裡的另一個自己,有時他很難將載沉單純地視為父親,畢竟這種競爭意識有大半是載沉刻意教授給他的:只有足夠優秀才配得上自己現在擁有的身分與地位,也才足以與父親分庭抗禮。
這種想法對常人來說或許是大逆不道,但卻是他們兩人都認可的相處方式。
十分鐘後,載沉若無其事地起身,順手一拂衣角,含笑道:「快去沖澡,晚餐別遲到了。」說完,便逕自離開了道場。
載熙以一種只能用狼狽形容的姿勢倒在地上,等對方離開後才撐著身體爬起來,難掩不甘地踹了牆壁一腳,獨自消化又一次敗北的苦澀。
晚餐時間開始得比平常稍晚了一些。
載熙來到飯廳時,載沉已經坐在主位,聽見了他進門的動靜,卻不曾抬眼看他。
一旁等候的傭僕為他們揭開了讓食物保溫的器皿,隨後便安靜地離開了餐廳,只留下他們兩人。
載熙在父親左手邊的位置坐下,聞到了一股淡香,並不明顯,是清洗身軀過後會有的清爽氣味,他們父子相似之處其實不少,連潔癖也是如出一轍。
方才較量時誰也沒有手下留情,載熙的腰側還隱隱作痛。他本以為自己那一腳踹在父親手臂上,就算不至於受傷,也該留下些許痕跡,現在看來,還是他太天真了。
用餐時間內,飯廳中像往常一樣維持著一片寂靜。
就像祖父過去教導的一樣,食不言,寢不語。
載熙幼時到進入小學之前,幾乎是由祖父一手教養,當時祖父的身體已經不大好了,雖說還未將爵位傳給載沉,但大多事務也是由載沉作為世子代為出面處理,而才剛開始牙牙學語的載熙則由祖父照料。
有一段時間,大約是三、四歲的時候,他還弄不清楚家人的概念,一直以為祖父是他的父親,直到有一天,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在他面前停下腳步,低下頭仔細地凝視他,他才知道自己誤會了。
看到那張極其相似的臉孔之後,沒有人會懷疑載沉不是他的父親,他也是這麼深信不疑的。
即使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載熙也明白,像自己這樣被祖父教養的情況可說是相對少見,至少對皇族來說是如此。
祖父為人溫和,跟父親完全不同,在他的概念與認知中,祖父更像是家人與長輩,而父親……他至今也還不知道該怎麼定義對方的存在。
他從小就明白,自己的父親比旁人的父親都要年輕,算起來,大約是載沉二十歲時,自己便出生了,當時載沉仍專注於學業,將他交給祖父照顧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過,載熙心中仍有不少未曾得到答案的疑惑。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小時候問過祖父,得到的答案是對方在他出生不久後便過世了。
然而仔細想想,這之中的疑點委實不少,他曾試探地要求替母親掃墓,但一向寵愛他乃至於百依百順的祖父卻罕見地給出了明確的拒絕。
後來祖父過世,父親正式繼承爵位。
開宗祠祭祖的那一天,他並未在那裡看到母親的牌位,母親的墳墓也不在皇室陵園之中,顯然載熙並非一般的婚生子,等到年紀稍長一些之後,他有了自己的身分文件,母親姓名一欄永遠是空白的。
載熙明白,這就代表了父親的態度,載沉不可能不知道是什麼人生下了他,只是依舊決定隱瞞。
這種諱莫如深的態度讓他在之後好幾年都忍不住思索著這個問題:自己的母親是什麼人?可能是名氣響亮的人物,也可能是一文不名的普通人。載沉不想讓他知道真相,或許還有別的考量,只是他目前還沒找到答案。
「怎麼了?」身旁的人忽然開口。
載熙回過神來,將口中的食物嚥了下去,「沒事。」
父親顯然是察覺了他的心不在焉,不過也就是這麼問一句而已,在他若無其事地回應之後,寂靜重新占據了飯廳,只聽得見些許餐具碰撞時微不可聞的輕響。
用餐過後,載熙一如往常禮貌地起身告退,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的時間表一向排得很緊,讀書在那之中占據的時間反而是最少的,或許是因為遺傳,他跟載沉一樣,在學習上沒有遭遇到多少困難,雖說長時間維持年級第一的成績並非易如反掌,但對他來說也不是太難。
除了在學校度過的時間之外,載熙每日還要另外抽空鍛鍊身體,冬天是慢跑,夏天是游泳,武術鍛鍊則是從不間斷。
他在藝術上的造詣及不上載沉,但至少要透過大量閱讀與學習讓自己具備鑑賞作品的眼光,況且從他正式在媒體上曝光時起,載沉便開始帶他出入各種公開的社交場合,他也在禮儀教師的指導下,學習如何應對各種不同的場合與對象。
這些五花八門的事情占據了載熙大多數的課餘時間。
不過這並非載沉刻意強迫,而是他出於自身意志選擇的生活。
從小到大,載熙一直想知道父親的弱點究竟在什麼地方,可是就他這十幾年的記憶與觀察,似乎真的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倒父親,某次搭乘直昇機時發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最終父親臨時代替機師駕駛直昇機,他才知道對方居然持有飛行執照。
類似的事情發生過幾次後,他才意識到一個事實:載沉從不曾為已經擁有的東西而感到滿足。
誠然對方已經繼承了端王的爵位,在學術界可說是實力與名氣兼具,在藝術方面的造詣可說是臻至完美,甚至已被任命為國務顧問,有極大可能成為下一任皇帝,但是載沉並沒有因為這些成就而輕易停下腳步。
儘管他與父親私下相處的時間不多,不過載熙依然能從旁人的耳語與交談中得知父親的動向。
就像他向禮儀教師求教,學習如何以端王繼承人的身分出入社交場合,載沉也是一樣的。
就他所知,載沉熱衷於學習各式各樣的東西,而且這些學習並不止於興趣的層面。
拿最近的例子來說,因為是不熟悉的領域而比預料中多花了一些時間,但載沉近來已經通過考試取得註冊會計師資格,接下來的目標還沒決定,大概是打算先將重心放在國務顧問這個職位上,暫且將其他事情擱置到一旁。
載熙想起這件事,闔起了手中的書籍。
他看不出來載沉對這件事究竟是怎麼想的,被任命為國務顧問這件事對一般人來說當然稱得上榮譽,但對載沉而言,或許只是另一個能夠引起興趣或者帶來刺激的挑戰而已。
載熙試著在心中描繪父親在眾人矚目下坐上那個位置,成為一國之君,而自己被封為太子的莊嚴情景。因為著實難以想像,他不禁搖了搖頭而失笑,重新翻開書頁。
距離運動會的時間愈來愈近。
在與父親的祕書攀談時,載熙得知了父親將作為貴賓出席學校運動會的消息,雖說對此倒不意外,但他也暗暗地增加了鍛鍊體力的時間。
對他而言,比賽輸了倒還是其次,他不容許自己在父親面前輸給別人,那樣過於難堪失態,即便對方不會開口責備他,但光是用含笑的神情輕輕歎息,那都令他感到難以忍受。
更何況,載熙也大概知道父親為什麼會答應出席。
姑且不說載沉以前有沒有這種心思,但在被任命為國務顧問之後,很多事情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載熙就讀的升學名校在過去數十年來為國家培育出不少優秀人才,舉辦各類活動時,校友們也經常共襄盛舉,載沉決定出席這種場合,倒不是為了結交人脈,而是為了營造良好的形象與名聲,藉此增加民眾支持率。
雖說皇帝選擇繼承人通常是出於個人心意,但名聲、形象、能力等等抽象的條件也會被當作砝碼放在皇帝心中的天平上,占據愈多優勢,贏面自然愈大。
載沉擁有直系繼承人,不必憂慮往後皇位的傳承,相較於未婚也未有繼承人的睿王,已經是贏了一步。
而現在對方就要藉著這場運動會踏出第二步。
載熙並不覺得自己受到利用,他從小到大養尊處優,生活優渥,這一切自然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他也慣於在外人面前與載沉表現出父慈子孝的虛偽模樣,唯一讓他稍微擔憂的只有接力賽。
因為是團體競賽,單靠他個人肯定是不夠的,雖說勝負並非他所能掌握,但一想到輸了比賽之後,載沉可能會露出的帶著淡淡嘲笑的神情,或者幾句輕描淡寫的挖苦,載熙還是不禁皺緊了眉。
運動會當天,載熙提早到學校作準備,載沉則跟一般的家長一樣,在上午九點準時到達。
他站在操場邊緣,遠遠能看見西裝筆挺的載沉面帶微笑,正與校長及教育部的官員寒暄,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學生都盯著對方看,偶爾還會回頭看他一眼。
要說為什麼的話,也是因為他們父子同時出現的場合著實不多,被拍到的合照也只有寥寥幾張。
就連班上與載熙較為相熟的同學都特意跑到他身邊,脹紅了臉,難掩興奮地道:「剛才我跟殿下打了招呼,他還記得我!」
載沉的記憶力一向很好,載熙在班上相熟的同學並不算多,雖然不會將同學帶回家一一介紹給父親,不過載沉多多少少也知道幾個名字。
「有什麼值得吃驚的。」載熙對這種莫名的狂熱感到不解,「你又不是第一次見到他,上學期開家長會的時候他也來過學校,不是嗎?」
「那不一樣。」同學振振有詞地反駁,「端王現在被任命為國務顧問了,說不定以後我還能跟別人炫耀我跟皇帝說過話!」
「你怎麼不說你跟未來的皇帝曾是同班同學?」載熙笑了笑。
同學愣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
「說的也是,要是端王真的登基,你就是太子了啊。」
「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了吧。皇帝今年還未滿四十歲,下一任繼承人說不定還要等上三十年。」
載熙其實對這種對話不反感,但在察覺到兩人的對話似乎引起旁人注意之後,決定適時地打住這個話題。
他開口道:「對了,班導在哪裡?剛才我看到有家長過來詢問座位的事情……」
身為班級幹部的同學果然被他轉移了注意力,起身去尋找班導,沒有再提這件事。
運動會的進行完全按照事前排定的行程,載熙上午參加了短跑,在預賽與決賽後毫無意外地拿到了冠軍,而長跑則在中午過後舉行。
因為最近兩週增加了體力訓練,載熙跑五千公尺時比想像中來得輕鬆,基本上只要分配好體力,不要一開始衝得太快,問題就不算大。
跑到最後一圈時,他終於開始加快速度,追過幾個一直維持在他前方的學生,最終與第二名拉開了一段不小的差距,毫無疑慮地拿下了第一名。
同學撲了過來,用力抱了他一下,他露出了含蓄的微笑,隔著重重人群瞧見了不遠處的載沉,那張臉上帶著慣常的笑意,正與一旁的人攀談,注意到他的視線後也沒有做出其他動作,僅是微微頷首,隨即從容自若地別開目光。
儘管沒有對話,但載熙在一瞬間理解,那是對方認可了他。
他的神色沒有太多變化,只是唇角微微揚起,很快便轉過身,一邊平復呼吸,一邊往場外走去。
長跑過後不能立即坐下,需要慢走一段時間。
在那之後,載熙休息了片刻,過了一會便收到通知,即將進行接力賽。
他是最後一棒,來到規定的位置之後便無事可作,只能在固定地點等待比賽開始。
早上的短跑與稍早的長跑令他肌肉緊繃,回家之後肯定要請人按摩,順便泡個熱水澡……在載熙不著邊際的思緒中,比賽終於開始了。
第一棒起步有些慢,但很快就追上了其他選手,幾次交接過後,跑者的差距明顯拉開,載熙遠遠看到熟悉的臉孔,察覺自己的班級稍稍落後一些,但並非追不回來的距離,略微鬆了口氣。
周遭充斥著加油聲與鼓譟聲,載熙在跑道上接過接力棒,往前奔跑。
跑在他前方的是一名較他高大不少的男生,速度很快,因為還沒到最後衝刺的時候,載熙只能暫時保存體力,緊緊跟在對方身後,緩慢地縮短彼此的距離。
到了這時,他腦海中早已沒有思索的餘裕,唯一的念頭就是贏。
直到能遠遠看見終點時,載熙開始加速,跑在第一的學生並沒有注意到他正從後方急遽逼近,等到被超越時才愕然地望向了他,但是這時已經來不及了,載熙先一步通過了終點。
──贏了。
載熙這樣想道,心中不禁湧出一絲得意。
他感覺有些缺氧,呼吸急促之餘,也注意到了先前沒有察覺的異狀,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眼前的畫面似乎在晃動,周遭歡呼的聲音也漸漸離他遠去……
他張了張口,忽然覺得一陣呼吸困難,勉強轉過視線,在黑暗完全侵襲視野前,眼前掠過的最後一個畫面卻是父親出奇緊繃的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