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日醒來,宣懷風腰痠骨酥,尤其是兩腿之間那不能說的地方,難受得無可形容。
再一看白雪嵐,神清氣爽,沒一絲勞累了一晚的跡象。
宣懷風恨恨瞪他,宣布說,「以後你再喝酒,就到外頭睡去。」
白雪嵐心裡像偷了雞的狐狸似的得意,卻明白絕不能在臉上露出來,裝做無辜道,「昨晚喝酒,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不也親手餵了我兩杯?」
宣懷風問,「這麼說,我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白雪嵐便笑了,柔聲說,「我昨天晚上,作了一個好夢。」
「你夢見什麼了?」
「你知道的,何必問我?」
「這可奇怪了,你的夢,怎麼我會知道?」
「你也在我夢裡,你當然是知道的。」
宣懷風啼笑皆非,把手在白雪嵐眼皮底下一掃,「我知道,你眼睛雖然睜著,其實沒睡醒呢。要不然,怎麼說出這種糊塗話來?看來昨晚兩罈老酒,到現在還把你醉著。」
白雪嵐只是微笑,溫柔地看了他半晌,翻了兩個枕頭來,給他腰下墊著,將他扶坐在床頭,體貼地說,「身上難受,就不要亂動,再歇一歇罷。」
宣懷風半坐在床上,看白雪嵐從屏風後穿了衣服出來,身上是一件藍色的上等料子長衫,就問,「你這個打扮,是要到衙門上班?還是約了誰要出門?」
「都有。先出門辦些事情,如果辦好了,就回衙門。」
宣懷風說,「那麼,你把書房裡那些文件帶上,我可以批的,都批好了,也蓋了印章。」
白雪嵐走到床邊坐了,把指尖往宣懷風的鼻尖上輕輕一點,笑罵道,「說了要你養病,你倒不要命地做事。如果我手底下有你這樣的二、三十號人,還有什麼辦不成的?我可說了,你不要太勞累。」
宣懷風見白雪嵐還打算捏自己的鼻子,一轉臉避過了,在他肩膀上推一推,笑著說,「快做事去罷。別作白日夢,像我這樣被你吃定了的傻子,天底下只有一個,哪裡再去找二、三十個?好,不說笑了,認真和你說,現在戒毒院的事務,承平他們承擔了很大一部分,我實在是閒了。你要還是不許我回去坐班,那在衙門裡,有一些瑣碎的我可以幫忙的事,就叫人帶到公館來,好讓我有些事做。」
白雪嵐今天出門,有幾件要緊事。
那洋庸醫納普忽然死亡的事,國民政府被英國大使追得很緊,已被提高到影響外交的層面上去了,白總理壓力不小。白雪嵐打定了主意,還要走一走金德爾醫生這條線索。
他計算著要辦的事,看看手錶,也不再和宣懷風閒聊,叮囑道,「工作還是放一放,醫生說過,你要少勞神。真的在公館裡悶不住,你去看看年太太也好,到街上逛一逛也好。昨天你不是說,要領了薪金,請孫副官吃大菜嗎?」
宣懷風問,「你這是宣布,解除我的軟禁了?」
白雪嵐笑道,「我保護著自己的愛人,倒被你當成軟禁了。出門不要緊,只有一點,千萬帶著宋壬,別讓他離你半步。」
宣懷風很合作地點頭,保證說,「你放心,我還不至於那麼不懂事。」
白雪嵐把臉伸過去,在他鼻尖上親暱地蹭了蹭,這才到書房裡拿了桌上那疊文件,坐汽車走了。
自宣懷風出了院,展露昭也出了院。
和白雪嵐喜氣洋洋帶著宣懷風回家不同,展露昭的出院,卻是帶著一股強烈的憤怒的──他竟差點落入白雪嵐設的陷阱。
這實在是一個計算精密的陰謀,要不是陰差陽錯,被宣懷抿發現了破綻,自己一條大好性命,就要落在海關手裡了!
只要如此一想,展露昭縱有一顆野生生的狼膽子,也不禁生出一分後怕。
這一分後怕,又讓他的憤怒,更為厲害的灼燒著胸膛。
中黑槍算一次,殺姜御醫設埋伏是一次,這兩樁,都是涉及性命的仇恨。他和白雪嵐,註定是勢不兩立了。
這日早上,雪花膏用完了,宣懷抿對自己的臉蛋,比女人還在意幾分,便打發了護兵去買。那護兵不敢耽擱,跑去到街上買了,又跑著回來交差。
宣懷抿接了那小鐵盒子,覺得這差事不錯,給了護兵兩塊錢賞錢,又問,「是不是在我說的那一家買的?」
護兵說,「那是,大槐樹巷口的白記,我問清楚了,才買回來的。」
宣懷抿滿意地點頭說,「很好。白記的雪花膏,效果很好,也可以和那些美國貨媲美了。」
恰好展露昭起床,聽見這番對話。
他如今對白雪嵐深惡痛絕,一聽那個白字,就產生極大的不痛快,當時瞪起眼睛來,罵著宣懷抿說,「你又不是沒有胯下那根玩意兒,這些娘們的東西,你給老子少搗鼓。」
宣懷抿堪堪救了展露昭一命,是有大功勞在身的,聽見展露昭罵人,也不如何害怕,揮手叫護兵出去。他見展露昭穿了長褲,正坐在床上穿襪子,就走過去蹲下,把展露昭的長軍靴拿在手裡,一邊伺候他穿,一邊笑著問,「為了一小盒子雪花膏,幹嘛生這麼大氣?你說不許擦,我就不擦,還不行嗎?」
展露昭哼道,「我管你擦不擦,就不愛聽那個白字。」
宣懷抿說,「你對這白雪嵐,現在算是恨到骨子裡了。從前你怎麼不聽我的勸?他那次到病房來,裝得是何等可憐委屈,我說要割他一根手指頭,你為什麼不答應?早聽我一句,也不至於吃他的虧。你是聽見他說,要把我哥哥送給你,高興得昏了頭。如今怎麼樣?竹籃打水一場空。」
展露昭已經被他伺候著穿好了靴子,聞言一股氣往胸口上撞,提起腳就要踹人,猛地又想起,這人雖然嘴巴賤,前些天卻是救了自己的命的。
如此一猶豫,那一腳就緩了勁,只往宣懷抿身上頓了頓,皺眉說,「去去去!就知道放馬後炮。你是知道了那雜種的陰謀,所以要割他的手指嗎?你不過是要給自己的手指報仇。」
宣懷抿呀了一聲,抗議說,「我新穿上身的衣服,這料子還是地道印度綢呢,就讓你的靴子弄髒了。」
站起來,兩手往衣上的鞋印撲撲地擦。
展露昭不管他,還在說,「可見,人是不能有一點同情的,我因為同情他,才多給他一天時日。若不給他一天的喘息,當場叫他把懷風送到我病房裡,這筆買賣就不虧。」
說完,把頭轉過去,問宣懷抿,「那件事,你辦周全了?」
宣懷抿把衣服上的灰泥拍乾淨,在銅盆裡洗了手,把剛買的雪花膏盒子旋開,對著鏡子擦,瞧著鏡子裡展露昭的身影,很有信心地說,「你只管放心,都辦好了,不會讓人抓到一點尾巴。」
展露昭問,「怎麼辦的?說來聽聽。」
宣懷抿回答說,「負責納普治療的那個醫生,我給他發了一個假電報,他以為家鄉的父親去世了,急急忙忙向醫院請假回鄉。我叫了幾個人埋伏在城外,很輕易地把他給截住了,神不知鬼不覺,找塊荒地給埋了。」
展露昭不放心地問,「還有一個護士呢?給洋鬼子下毒藥,不但這個醫生,那護士也是收了我們的錢的。」
宣懷抿說,「一個小護士,有什麼不好打發?昨天夜裡她就被人割了喉嚨,丟到河裡去了。如今治安很亂,哪天不死幾個人?沒人會起疑心。」
他辦了這些事,心裡頗有幾分得意,見展露昭只是問,卻不表揚,有些不甘心,把雪花膏往鏡臺上一放,轉身看著展露昭問,「這件事,我算不算有一點小功勞?」
語氣裡有幾分撒嬌的意思。
展露昭冷冷地說,「這麼一點屁眼大的事,你請的哪門子功?」
話雖然說得不客氣,但展露昭這種冷厲的模樣,很有男子漢氣概,正是宣懷抿最著迷的。因此宣懷抿不但不生氣,反而先服了軟,端著笑臉說,「那當然,大事都是軍長辦的。不說別的,就說把那洋醫生納普在醫院悄悄弄死,栽到白雪嵐頭上,可真是一個好點子。現在洋人勢力大,他敢大庭廣眾地打洋人,早就犯了洋人的忌諱。如今納普一死,洋人就有了說話的立場。只怕他這個海關總長的位子,馬上就要坐不穩。」
展露昭想到自己這招妙棋,很有反戈一擊的智慧,自己也覺得辦得很不錯,臉色便沒起床時那麼緊繃著。
他把牙刷一手拿了,一手去取牙粉,篤定地說,「這傢伙得罪洋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只要挑個頭,自然有人跳出來收拾他。查特斯打了電話來,說因為那洋醫生的死,他姐夫已經正式向政府要求一個交代。我倒要瞧瞧,姓白的那個堂兄,這次還怎麼護犢子。所以,你那些收拾善後的事,手腳都要乾淨,別讓政府把事情查出來。不然,栽不了白雪嵐的贓,我們還要惹一身腥。」
宣懷抿撇了撇嘴角,說,「知道了,軍長。我也不是沒辦過事的人,剛才你查問,我也一一說明白了。難道這還信不過我?」
他五官其實很標緻,跟著展露昭久了,受著男人的滋潤,風情越發地足,這嘴角一撇,腰肢斜斜後靠,挨在擱銅盆的木架旁,很有點誘惑的力量。
可展露昭大概是看膩了的,也沒多瞧一眼,端著裝滿水的杯子,走到門外,站在臺階上,咕嚕嚕地漱起口來。
這時,一個護兵走到他們這小院門口,探頭探腦往裡面先看了一眼。
展露昭正巧看見,含著一嘴牙粉,皺著眉說,「有事就進來,你做賊嗎?」
這叫陳二狗的護兵被他一說,果然就小跑著進來了,卻只是朝展露昭匆匆敬個禮,就從展露昭身邊過去,到屋子找了宣懷抿,小聲報告說,「我剛才偷眼瞧見,張副官換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好像又打算出門。」
「知道他要上哪裡去?」
「他是副官,要上哪裡,怎麼會和我們這種小護兵說。」
宣懷抿略一沉吟,就拿定了主意,吩咐說,「你趕緊也把身上的軍裝脫了,換一身衣服,越不起眼越好。張副官出門,你就遠遠跟著,他去了哪裡,和什麼人見了面,你都要仔細地記著,回來告訴我。跟蹤的時候警醒些,他是老兵油子了,別讓他發現。」
說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五十塊錢,遞給陳二狗,說,「去吧。事情辦成了,軍長會再給你一筆大賞錢。」
陳二狗見了那鈔票,臉上一喜。
廣東軍賣海洛因雖然賺錢,但那些賺得的錢,都是軍官們的。一般的護兵,掙著幾張月餉的薄鈔票,出去逛一次窯子,就花得不剩幾個子了。
到底是宣副官出手大方。
陳二狗把五十塊一張的鈔票往袋裡一揣,趕緊執行跟蹤的命令去了。
展露昭漱完了口,走進屋裡,把兩手順到銅盆裡,捧著水嘩啦啦地洗臉,洗完了,拿毛巾一抹,漫不經心地問,「剛才那個,看著像是張副官底下的人。你們嘀嘀咕咕,搞什麼勾當?」
宣懷抿說,「我叫他盯著張副官。」
展露昭皺起眉,「你這是胡鬧。他是我叔叔的副官,老部下了,你叫人盯著他,是什麼意思?」
「不是到處地找海關的奸細嗎?我懷疑他,叫人調查一下,有什麼不行?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要是奸細,我就給司令立個功。他要不是奸細,也當給他洗白洗白。」
自從展司令剝奪了宣懷抿手上許多辦事的權力,又把那些權力通通轉交給張副官後,宣懷抿對張副官,是存著不服氣的。
展露昭也明白宣懷抿心裡的這點子不舒服,只是這種小事,展露昭並不放在心上。
沒想到,如今宣懷抿越發膽子大,竟敢對張副官展開祕密的行動。
展露昭冷笑著問,「整個行館上下,連軍官算上馬弁,足足幾百號人。怎麼你就獨獨地懷疑他?我看你是青口白牙,想咬人家一口罷。」
宣懷抿說,「那天在病房裡,我說要割姓白的手指,你本來也願意的,是被誰勸住了?他不是海關的奸細,怎麼幫姓白的說話?任他怎麼藏,這就是一個天大的破綻。」
這個理由,倒不能說不成立。
展露昭想了想,拿不出駁斥的話,也就懶得反對了,把手一揮,說,「你就是吃飽了閒著,別給我惹事就行。」
他已經洗漱乾淨,拿梳子把頭髮隨便兩下子梳了,叫宣懷抿拿自己的軍裝外套過來,伺候自己穿上,再將牛皮皮帶一繫,掛上槍套,頓時威風凜凜,極顯精神。
宣懷抿問,「這是要出門?可又沒有什麼事是要出去辦的。」
展露昭說,「非得有事情辦才能出門?老關在籠子裡,骨頭都懶了。我帶上兩個人,到城外練練槍,打幾隻野兔子回來。」
宣懷抿忙說,「你怎麼不早說?看我還挑了一件簇新的長衫穿。等我一等,我這就換衣服。」
展露昭問,「你換衣服幹什麼?」
宣懷抿理所當然地說,「陪你一起去呀。」
展露昭把手往外一擋,從鼻子裡噴氣說,「陪你老娘的!你那手臭槍,白浪費老子的子彈。別說野兔子,給你一頭大象,你也打不中。我就奇了怪了,照說你也是宣司令的種,怎麼一拿槍,一百個你也頂不上你哥哥一個?」
宣懷抿氣得一怔,半晌說,「對,一千個我,也頂不上我哥哥一個。他長得好、風度好、學識好,樣樣都好!可他怎麼就不把你當一回事呢?他怎麼就只看上了姓白的?怎麼就和姓白的聯合起來,設圈套要害你的命?你不死在他手上,你就是不甘心。」
展露昭被他頂得面露凶色,瞪眼睛說,「你他媽的!和老子頂嘴嗎?姓白的是姓白的,你哥哥是你哥哥,不是一回事!你哥哥在醫院裡病著,姓白的設圈套,他怎麼知道?」
宣懷抿只是作出冷笑的態度,「他不知道?他能不知道?你心裡明白,他厭惡你,比誰都厲害。就算讓你得到他,他能像我這樣伺候你?別作夢了。你碰他一個指頭,他都覺得你在玷汙他呢!姓白的在他心裡才是一個活寶貝,你在他心裡,也就……」
啪!的一聲。
宣懷抿臉上挨了狠狠一耳光,打得他話也停了,耳朵嗡嗡直響。
展露昭沉著臉,一根手指,直直指到宣懷抿臉上,冷冷地說,「你別以為救了老子的命,就是老子的恩人,想騎到老子脖子上拉屎。姓宣的,今天和你把話說明白,宣懷風老子是要定了!你聰明的,就把嘴巴拴緊點。真惹火了老子,別說恩人,恩公我也剮了!」
軍靴在地板上重重一跺,頭也不回地走了。
宣懷抿捂著發紅的左臉,看著他高大的背影,眼淚一顆一顆珍珠似的,從眼眶裡湧出來。
白公館裡,白雪嵐一個多鐘頭前已經出門去了。
宣懷風因為太過腰痠背痛的緣故,卻是才起床。洗漱後穿好衣服,就有聽差過來,請他到小飯廳用早飯。
宣懷風覺得一人獨食太悶,叫人把宋壬叫了過來,一個桌子上吃早飯。
宣懷風問宋壬,「我今天要出門,想叫你跟著。這樁差事,你看怎麼樣?」
宋壬大咧咧笑著說,「宣副官,你這不是說笑話嗎?你出門,我能不跟著?讓你離了我的視線,我也不叫宋壬了。總長說,要我做你的……你的那個什麼?」
他一時忘了後半截,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來,說,「是了!做你的狗皮膏藥!我這狗皮膏藥,可是真材實料,貼得緊緊的,讓你想揭也揭不下來。」
一番話,把宣懷風逗得哈哈大笑,伺候早飯的聽差在門邊聽見了,也忍不住捂著嘴偷偷地笑。
宋壬問,「您今天出門,要到哪裡去?我好做個預備。」
宣懷風說,「我在醫院待了好一陣子,等過幾天養好了身體,估計有許多堆積的公務要辦,到那時候,可就夠忙活了。所以我想,趁著這兩天空泛,總長又不許我在工作上勞神,不如先把一些瑣事給辦了,我也輕鬆地逛一逛。頭一件,我答應了請孫副官請大菜,是了,我也想著,也請你吃頓大菜。」
宋壬忙說,「這可不敢當。我怎麼有資格受您的請?」
宣懷風笑道,「就一頓飯的事,談論什麼資格不資格的?再一件,白老闆的裝裱店,我再三答應過要去的,總不能說空話。」
宋壬說,「明白了,您是要吃吃館子,看看朋友。也是,我看您只要一沾著公務,屁股就黏在椅子上不動了,實在太辛勞了點。其實,您又不是沒有錢,又是一個小年輕,應該常給自己找找樂子。」
宣懷風說,「提到錢,我還要去找帳房,領我的薪金呢。」
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
宋壬也吃飽了,和他一道站起來,把袖子在嘴上一蹭,說,「那我去叫人備車,在大門等您。」
宣懷風便往帳房去。
兩位帳房平素對著別人,都是很威嚴的,一見是他這個總長心坎上的大紅人親自過來,頓時把威嚴都徹底拋棄了,招待得很殷勤,黃帳房還張羅著,要將自己收藏的好雨前泡一杯來。
宣懷風連忙謝絕了,說,「我知道帳房的事情多,不叨擾了。這次是來支取薪金的,不知道方不方便?」
張帳房笑道,「宣副官您要支錢,那是一句話的事。不知道您今天要支多少?」
宣懷風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新生小學的捐助款子,暫時是不用擔心的,就說,「我存在這裡的薪金,都支了吧。」
張帳房說,「那請您稍坐,我算一算。」
算盤劈里啪啦地打了片刻,就把數目算清楚了。張帳房把金額在帳本上登記了,請他在上面簽個名,拿出一疊簇新的鈔票遞了過來。
海關衙門的薪金,一向是十分豐厚的。
宣懷風看看那疊鈔票,請人吃大菜,就算是城裡最高級的番菜館,也花不了這許多。
他把鈔票放在皮夾子裡,從帳房出去,才到了住的屋子那頭,恰好看見孫副官穿著一身灰西裝,從東邊滿面春風地過來。
宣懷風就停下了,朝著孫副官說,「可巧,正想找你。」
孫副官笑著說,「我知道,你領了薪金,現在皮夾子脹鼓鼓的,要請我吃大菜,是不是?」
宣懷風問,「是總長告訴你的?」
孫副官搖頭說,「總長哪有這般閒工夫。我是剛從外頭辦完了事回來,在大門裡撞見宋壬了,他告訴我的。請大菜這樣的好事,可不能放過,你看,我特意去換了一套西裝呢。只是這個鐘點,吃早飯太晚,吃午飯又太早了。難道你打算現在就出去?」
宣懷風把皮夾子掏出來,朝孫副官一展,瀟灑地說,「可不就是像孫副官說的,皮夾子鼓起來了。我今天打算狠花一筆呢。不但要請你吃大菜,還打算拿著這些錢,去給白老闆買一件禮物,祝他生意興隆。另外,我的小外甥也快要出世了,總要準備一些心意。」
孫副官失笑道,「這許多東西要買,是要大大的出一筆錢了。正好,我今天事情已經辦得差不多,索性偷半日閒。」
宣懷風笑道,「我最不會給人買禮物,正缺一個參謀,有孫副官在,那就不用愁了。」
兩人一起出了大門,宋壬已經等在那裡,汽車也備好了。
他們坐了一輛汽車,另有一輛汽車,載著幾個護兵,跟隨在後面。
目標自然還是平安大道。
這條繁華的大街,是首都經濟中樞所在,不但有高級的飯店,還有林立的商鋪,但凡能在這裡立足,都是很有實力的商家,有錢人都愛在這裡消遣,店裡賣的,自然也是價值不菲的高級貨。
兩輛汽車意氣風發地開到平安大道,宣懷風等人下了車,便開始輕鬆自在地逛起來。
偏偏此時,展露昭的汽車也經過平安大道。他坐在後車廂,原本有些犯睏,正無聊地往外頭張眼睛,忽地身子一震,猛然坐直身子,剛才的一點睏意,霎時不翼而飛。
大街上那輛停著的汽車,正從車上下來的,不正是他念念不忘的精緻人兒嗎?
那微笑的臉,發亮的眼睛,輕鬆好看的步態,真不像剛剛從醫院裡出來的人。然而,曾經在病床上擁抱過的柔軟身軀,雙手在細膩肌膚上摩挲過的觸感,確實一絲不差的,在腦子裡保存著。
展露昭透著車窗瞅著宣懷風走進洋行,魂魄彷彿被勾走了,如同中了魔咒一般,吩咐司機說,「停車!」
司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趕緊踩煞車,汽車咯吱一聲,停下了。
跟著展露昭的護兵跳下車,跑過來問,「軍長,不到城外打野兔子嗎?」
展露昭沒瞧那護兵,眼睛只盯著心上人的方向,嘴上教訓著說,「沒出息的東西,就知道打野兔子。軍長今天來了興致,要逛洋行。」
對著車子倒後鏡,把軍裝的領子端正了一下,領著幾個護兵,便追著宣懷風的背影,往洋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