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名字叫阿德萊德,今年十七歲。
我是一個血族的新生幼崽,我的父親,弗拉爾,是屋利海爾家族的親王閣下──手下的一個十八代血族。
我是一名十九代血族。
我在夜晚甦醒,我的出身地是一家小酒館,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嘴裡的突然出現的兩枚「橄欖」是用來奪人性命的獠牙。
梅麗阿姨坐在床邊,穿著中世紀貴婦人才會穿的蕾絲長裙,雪白的脖頸上繫著白色的絲綢絹子,一大片皮膚暴露在空氣裡。這讓我感受到饑渴,喉嚨口乾得像被強酸灼燒過,那白花花的皮膚看起來像雪糕一樣清甜。
「我的孩子,你餓了。」梅麗阿姨笑了起來,微胖的臉上有兩個深深的梨窩。
她解開白色的絹子,讓脖頸貼近我的臉。
我們靠得很近,我能看到她光潔雪白的頸子上細軟的絨毛和皮膚下青紫色的靜脈,甚至感受到那根更深處的動脈的跳動。
砰、砰、砰。
我睜大了眼睛,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異樣的芳香像是一條貪婪的舌,絞住了我的尖瓣,脈瓣和心房。我的呼吸粗重起來,梅麗阿姨看著我,依舊溫柔地微笑。
她把大紅色的指甲按在自己的脖頸上,歌唱一般地蠱惑我說:「來吧──」
「你需要它。」
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口中那兩枚新生的「橄欖」在躁動,它們加劇了我的燥熱和乾渴──像是一條韁繩,牽引住了我的身體。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頭,靈魂似乎脫離了肉身。
嘴唇觸碰到了溫熱柔軟的肌膚,緊接著一種叫本能的東西,在這一瞬間化為了強有力的實體,它扼住了我的脖子,逼迫我張開嘴唇,把那雪白寒冷的罪惡嵌入了柔軟火熱的身軀。
火熱滾燙的液體噴濺開來,像是在口中炸裂開的地獄之火。
我感到了燃燒。
梅麗阿姨始終微笑著。
我驚慌失措地鬆開了她,再看她,覺得她美麗得失真,全身上下都散發著隨著熱液在我腸胃中蒸騰的香氣。
「你感受到自己的變異了嗎?」
我張大了嘴,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液體順著嘴角流下,我用手背抹了抹,藉著月光一看──毋庸置疑是黏稠的鮮紅。
我下意識地用舌頭去舔,低頭的一瞬間我透過鏡子看見了自己──皮膚慘白得驚人,嘴唇和舌頭像烈焰一樣,紅得像是在灼燒。
「我變成了吸血鬼?」
我開口說了句話,發現自己的嗓子沙啞得不能聽。
「是的,我的孩子。」梅麗阿姨溫和地笑了,「你剛才熬過了──用人類的話說,應該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妳在開玩笑……」
「不,我不在。」女人有耐心地解釋著,她重新戴上了潔白的絲絹,遮住脖頸上的咬痕,「你的父親弗拉爾在酒館裡初擁了你,給了你新生。」
前一日的記憶從腦海中浮現出來,我想到了那個奇怪的金髮男子。
「弗拉爾?」
「是的,芬裡鎮臭名昭著的十八代血族。」梅麗阿姨聳了聳肩膀,她裸露在外的香肩讓這個簡單的動作看起來十分誘人,我──應該說是我的身體,下意識地嚥了一口口水,「仗著親王閣下對他的寵愛,在大街上初擁漂亮的少年──你是第五個。」
「……」我仍然無法區分此刻荒唐的境遇是真實還是夢境,「我現在在哪兒?妳又是誰?」
「在親王閣下的府邸裡。」女人微笑著告訴了我的名字,「我叫梅麗,你可以叫我阿姨,我的孩子。」
梅麗阿姨不是個特別漂亮的女人,但她非常有魅力。
她比我大了二十歲,看起來卻依舊年輕嫵媚,成熟性感的舉止甚至使她比一般的年輕女郎更有誘惑力。
最重要的是,她的血液有著炸裂一般的熱度和玫瑰花一般的馥鬱芬芳,我從中嘗到了灼烈又清醇的生機──那種感覺會讓人覺得上癮,像是劑量適中的致幻劑,讓人足夠陶醉,又起不了戒備之心,只得放縱自己,在其中無限制地沉淪。
接下來的幾十個日子我都和梅麗阿姨一起度過,沒有見到我那位不負責任的父親,更沒有見到親王德爾加,倒是從別人的口中聽說,梅麗阿姨是極受親王寵愛的血奴,雖然年紀不小了,但是她的味道始終芳香甘甜,讓這位傳說中的親王著迷不已。她熱情而盡心盡力地教給我許多關於這個黑暗族群的常識,給我講述血族代代相傳的傳奇。她告訴我,自我進入黑暗的這一瞬,我就脫離了我原先的種群,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比如說現今不再是「聖薇薇安曆1759年」,而是「萊緹西亞3576年」。
我清楚地記得梅麗阿姨對我念出「萊緹西亞」這個詞時的樣子,她豐潤的嘴唇開闔著,微微露出顏色鮮豔的舌,甜蜜暗啞的鼻音讓我一下子把這個單詞牢牢地刻在了腦海裡──儘管那時我不知道這個詞對於我有著更為深刻的意義。
「幾乎沒有人知道『萊緹西亞』是什麼意思,親愛的阿德萊德。」她溫柔嫵媚地笑著,豔紅的指尖戳了戳我的臉,「或許是人名,又或許是地名。這個名字從遠古的高等血族口中傳來,然而現在他們差不多都死去了,儘管你們血族擁有靠近永恆的生命,但戰亂、鮮血的爭奪、人類的騷擾讓高位血族所剩無幾,德爾加親王應該是現存的最強大的血族──三代血族的數量屈指可數。」
說著她撩了一把自己蓬鬆柔軟的卷髮,我聞到她身上濃郁的香水味,忍不住臉上一紅:「那我呢?」
「你這個小可憐!」她捂著嘴大笑了起來,「我可愛的十九代血族,你知道嗎,外面的一縷陽光就能讓你灰飛煙滅,你需要永遠躲在黑暗的城堡裡,不接觸任何光線,我的阿德萊德,連蠟燭的光焰甚至也有可能將你灼傷。」
我躺倒在床上,扭過頭閉上嘴,忽然覺得梅麗阿姨也不是什麼時候都招人喜歡的。
「當然,這也因為你現在是個嬌弱的幼崽。」察覺到我的不滿,梅麗阿姨彎下腰,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等你長大了,我的孩子,或許你也可以到外邊走走,但一定得穿好斗篷。」
我出門的日子沒有梅麗阿姨說得那麼晚,大概在我一個多月的時候,美麗的阿姨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禮服,將豐滿的腰身用力地束成了盈盈一握,在脖頸上戴上鮮花和寶石,在髮上插了色澤豔麗的翎羽,她用黑色的斗篷將我裹了一層又一層,然後帶著我坐上馬車,離開了她的城堡。她告訴我,德爾加親王想要見我。
這個消息讓我不安,我不知道為什麼尊貴的三代親王大人會屈尊見一個動動手指就能掐死的十九代血族,或許是因為我父親弗拉爾,但這個理由站不住腳,我相信在血族,十八代不比十九代高貴多少。
德爾加親王的城堡比提供給血奴居住的大了好幾倍,遍地生長著刺棘和玫瑰,鮮紅雪白的花朵透著一種邪惡,但是美豔得讓人移不開目光。銀髮的親王坐在花園裡喝茶,紅色的茶水在白瓷杯中蕩漾著,敏銳的嗅覺讓我一下子就知道裡面加了些美妙的食物──大概是不滿二十的處女的鮮血。
德爾加看起來非常的年輕,比我的父親,那個糟糕的十八代血族還要年輕不少,他銀色的長髮整整齊齊地向後梳著,露出光潔的額頭,他有一雙漂亮的綠色眼睛,看起來非常溫和容易接近,他衝著我笑道:「又是個漂亮的男孩,弗拉爾的口味倒是一點也沒變。」
梅麗阿姨恭敬地彎下腰:「是的,親王殿下。」
「你是第五個。」親王站起來,走向我的身邊,他一靠近我我就清楚地察覺到他身上屬於上位血族的威壓,他彎下腰揭開披在我身上的斗篷,這個動作讓我全身發抖。
視線一下子開朗了,我注意到他的左手上戴著一枚戒指,散發著潔白的光暈將我們兩個籠罩在一起,瞬間隔離了灼熱滾燙的日光,讓我完好無損地站在太陽底下。
「如你所想,弗拉爾是個極其不負責任的父親,他的前四個孩子都沒有順利地長大──你知道的,在我們的世界裡,如果弱小,就只能是獵物。」親王淡淡地說道,語氣裡帶著幾分戲謔。
我僵了僵,忍不住往後縮,只是一後退就暴露在了陽光底下,一陣滾燙。
上位血族的威壓讓我喘不過氣來,幸好他並沒有過多的為難我,只是打量了我一眼就親和地笑著說:「讓梅麗好好地保護你吧,免得被你那些粗野無禮的同類們撕碎了──這是給你的見面禮物,阿德萊德。」
說著他動作優雅地將手上的那只戒指褪下來遞給我,綠色的寶石戒指躺在他蒼白的手掌上,發出柔和的白光。
我顫抖著伸手去接,拿了兩次都沒拿穩,最後像是搶一般抓過那只戒指,轉身就跑到了梅麗阿姨的後面──上帝,如果可以,我甚至想鑽進她寬大的裙襬裡來躲避銀髮親王的目光。我終於明白了十九代血族是多麼窩囊的存在,他們在上位血族面前抬不起頭來,卑賤地像是任人揉捏的螻蟻。
親王沒有在意,大概是見慣了,他慢條斯理地從管家手中接過黑色的斗篷披在自己的身上,銀色的長髮從黑色的布料中傾瀉出來:「妳可以退下了,梅麗。」面無表情地吩咐下去後,他轉身離開,黑色的身影消失得飛快,隱約間我聽到他對管家說:「叫弗拉爾來見我。」
我閉緊了嘴,試圖屏住呼吸,才發現自己早就失去了這個能力。等親王的身影消失在了黑色的古堡深處,我才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梅麗阿姨,指了指手上的戒指問:「阿姨,這是什麼?」
梅麗阿姨看起來心情很好,她親了親我的額頭後開懷地笑了,臉上旋出兩個深深的梨窩:「是五彩石,親愛的阿德萊德。這可是一個真正的好東西──你要明白,不知道有多少血族想戴上它走在太陽光底下。」
「親王殿下為什麼給我這個?」我不解。
「噢,對於我們親王殿下,這可不算什麼珍貴的東西。」她聳了聳肩,「德爾加親王與其他的上位血族不同,他特別喜歡人類──你不要用這麼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自我認識德爾加殿下以來,他對人類的興趣就一直不小,我聽說他曾經假扮作一般人在人類的城市裡生活過五年。他有這種石頭一點也不奇怪,只不過是看你順眼隨手給了你罷了,小阿德萊德。」
我點了點頭,心中卻有了別的打算:有了這枚戒指,說不定我也可以回到芬裡鎮,回到波西和老謝爾比身邊,只要戴著這枚戒指,不會有人發現我的身分。
我可以回家了。
回家這個念頭像是一顆種子,一旦在心裡生根發芽,很快就能成為破土而出的爬藤類植物,瘋狂地汲取所有養分,病毒一般的蔓延滋長。
五彩石戒指是我的救命稻草,我把它貼身藏著,不讓任何人碰,包括梅麗阿姨,她時常嘲笑我說:「你真像一隻護食的松鼠。」
我悄悄地制訂著自己的離開計畫,但所有的計畫都派不上用場,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這塊血族的領地在芬裡鎮的哪裡,從什麼路走才可以離開。況且我不知道該怎樣對梅麗阿姨說──理智告訴我梅麗阿姨是德爾加親王忠實的血奴,如果我不想再接觸那個可怕的銀髮親王,就應該對她敬而遠之;然而這幾天的共處卻讓我對她和她的血液產生了強烈的依賴,我愛著她芬芳而飽含熱情的鮮血,也由此愛上了她蓬鬆的卷髮,微胖的面頰和紅豔飽滿的嘴唇。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雛鳥情節,但我確信自己正在因為這位第一個用鮮血餵養我的女性而著迷著。
「阿姨,妳知道芬裡鎮在哪兒嗎?」心中疑惑不定,我只好找到梅麗阿姨旁敲側擊。
「我知道,親愛的阿德萊德,但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裡。」她好心地跟我解釋,「我從十五歲開始就被豢養在這一帶,直到今天二十多年來也沒有離開過這裡,我只能每天走到血族界的邊緣,遙望血族界外邊,看看遠處那座雪白的光明神教教堂,聽一聽早晚必奏的樂曲。」
「教堂?」我眼前一亮,「是正面連畫了七幅彩繪白牆藍頂廣場上有三個環形噴泉中間是光明神像的教堂嗎?」
「瞧把你急的,我的孩子。」梅麗阿姨歎了口氣,「連話都不會好好說了。沒錯就是你說的那樣,壁畫上畫的是一千年前聖女薇薇安喚醒光明神的傳說,光明神離開人間時讓薇薇安代替自己保護自己的信徒,賜予她無盡的生命和不老的外表,但是這一切在自己重返人世時都會消失──你說,阿德萊德,這個故事是不是很奇怪?光明神歸來之日就是聖女命殞之時,這聽著不但不像光明的箴言,倒像是血族的契約。」
此刻的我沒有耐心聽梅麗阿姨講故事,她說的那個教堂我認識,就在芬裡鎮的郊外。每天清晨小波西都要到那裡禮拜唱詩,因此儘管我不是光明神教的信徒,也對這個地方瞭若指掌。
到了那兒就離家不遠了!
「阿姨,帶我去那個教堂附近看看吧。」我一把抓住梅麗阿姨衣袖上繁複的蕾絲花邊,「我的弟弟在那裡,我想見見他──我從來沒有和他分開過這麼久,我很想念他。」
「這是一個荒唐的打算!」梅麗阿姨連忙伸手堵住我的嘴,「阿德萊德,我告訴過你,進入黑暗後,在人世間所有的一切對你而言都是沒有意義的,更何況他是光明神教的信徒,你們現在已經是勢不兩立的敵人,他一見到你就會讓人把你送到陽光底下燒死──那是光明神教最喜歡用的刑罰,只要有血族落到他們手裡,估計就是這個下場。」
我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但還是不甘心,回家的欲望沖散了一切其他的念頭,我只得繼續扒拉著梅麗阿姨的衣袖:「帶我去吧,我求妳了,阿姨。我不會和他見面的,我最多只是躲在門後面看看他,行嗎?而且我身上戴著五彩石,他們不會發現我的。」
梅麗阿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背著光,她那雙嫵媚迷人的眼睛忽然變得有些灰暗,電光石火間不知道她想了些什麼,突然說道:「我可以帶你去,但我不保證你的安全,要知道,一個十九代血族,就算死去了也沒有人會在意。」
我有些害怕,但不打算改變主意。梅麗阿姨一聲不吭地替我準備好了白色的衣帽,血族很少有人喜歡白色,他們大都一身漆黑,飛快地穿梭在夜色裡,以致於找到這身白色的衣服花了她不少功夫。
「明天清晨我們出發,繞過教會後面的光明神臺,從後門悄悄地進去,你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去找你的弟弟,時間過了無論有沒有找到都得回來,明白嗎?」她柔聲囑託我,讓我早已停止跳動的心臟感到一絲溫暖。
「知道了,阿姨,」我點了點頭,「光明神臺是什麼地方?」
梅麗阿姨皺了皺眉,伸出手指衝我搖了搖:「別太在意那個──那是光明神教看日出的地方。」
當我真正站在神臺前時,我才明白了梅麗阿姨話中的含義。
日出時分的光明神臺非常美麗,也非常可怕。這裡開滿了雪白的玫瑰,與德爾加用處女鮮血澆灌的玫瑰不同,這裡的玫瑰經受著聖水的滋養,散發著潔白柔和的光暈,只是那聖水對我而言像是強酸一般充斥著腐蝕生命的氣息。緊接著一批白衣教眾托著淨瓶走來,他們圍成一圈向神臺中央潑灑聖水,伴隨著他們的動作,花叢中傳出了微弱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