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天色已晚,陳歡還在診室裡等他的客人。他喝著咖啡,回想起那人第一次出現時的樣子。
棕色頭髮的年輕人坐在對面的單人沙發上,低垂著頭,瀏海遮住了泛紅的眼睛,斷斷續續地輕聲說:「我只要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他離開的那一幕。他的手就這樣軟綿綿的垂了下去,他的眼睛是睜著的,一直看著我,像是還有很多話要說,像是想要再看看我和媽媽,像是有很多的捨不得……」
「陳醫生,我那天還和他吵架了,我嫌他煩,嫌他總是管我……他現在管不了我了……我真個混帳……他走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沒能照顧好媽媽。她一直把自己鎖在房間裡,誰也不讓進。等我把門踢開進去的時候,發現她服了安眠藥……人救回來了,可是她的精神出了問題,她把爸爸去世的事情忘記了。她總是和我說,爸爸出差去了,過幾天就回來了……」
「我該怎麼辦?怎麼做一切才能回得去?他們都說要堅強,要冷靜,我不知道要怎麼堅強,不知道要怎麼冷靜,我沒有可以說這些話的地方……我快要瘋了……」他用手捂著眼睛,眼淚卻不住地淌落下來。
那時的陳歡還不知道面前這位悲傷、內疚、無助而脆弱的年輕人是什麼身分,他同情這個被變故壓垮的大男孩。作為一個心理醫生,他不斷溫和地勸慰和開解,幫他重拾生活的信心。
那人來過之後的第二天,兩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來到了工作室,將一分合約放在了他面前。有人願意注資將他的診所規模擴大,但要求他說出昨天接診的那位病人的情況。陳歡拒絕了,他覺得保護客戶的隱私比較重要。不料對方卻因此和自己簽下了合約。
那時他才知道,和自己簽約的人來自那個赫赫有名的財團,而他之前診療的那位病人,居然是財團的大少爺楚雲涵。此後他成為了金鷹集團的首席心理診療師,為黑鷹會的成員做心理診療。他簽署過保密文件,不管從這些人口中知道了什麼事,都不留任何資料,不得向外言說。除此之外,他還答應了一件事……
敲門聲響了起來,前臺引著預約的客人進了診室。
「請坐。」陳歡抬手,「周涵先生,好久不見。」
周涵是楚雲涵的化名。取了母親的姓和自己的名。他當時只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需要找個地方傾吐,又礙於身分不能向別人揭穿家族的隱私,所以選了一個很小的私人心理診所,用了化名。
而默認楚雲涵的虛假身分,將他當作普通病患,讓他與自己暢所欲言的傾訴心情,就是陳歡答應的另一件事。陳歡不知道為什麼堂堂的楚家大少爺會屈尊來自己的小診所。但他能夠理解對方為什麼會和自己簽合約。楚雲涵在多次就診的過程中逐漸信任了自己,但是金鷹卻不能放任自己這個小小的醫生知曉家族的隱祕,為了保護這位少爺,也為了將知道資訊的自己放在可控範圍內,他們與他簽署了合約。至於這個附加條件,是為了讓這位楚大少爺能有個地方,用匿名的方式來紓解情緒。這條要求不違背他的行醫準則,所以他同意了。他盡心盡力地幫助楚雲涵度過了那段艱難痛苦的時光,為他在崩塌的世界裡找到了一個出口。
──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堅強地面對生離死別。如果不能承受就先試著逃避一下,脆弱並不可恥。你必須先承認自己的脆弱,接納真實的自己,再一點點的學著堅強。
陳歡建議楚雲涵暫時離開與父母共居過的公館,放鬆心情,去做一些有氧運動,找一些感興趣的事情轉移注意力。他本來想通過慢慢的疏導幫助他重新建立信心。但是楚雲涵忽然就不再來了,只轉帳付給了他三倍的診金。
後來聽說楚大少流連夜場,將自己泡在了酒精和女人之中。陳歡心裡是有些惋惜的,因為他很清楚,楚雲涵的心上有一個傷口,不管表現出如何浪蕩不羈的樣子,那個傷口之中始終藏匿著一個敏感而哀傷的少年。
他本以為兩人之間不再會有交集,沒想到對方卻再度出現了。
許久不見,楚雲涵成熟了一些。灰色的格紋西裝搭配修長的身材顯得很挺拔,然而卻顯得沒什麼精神,和大部分來這兒的人一樣,有些鬱鬱寡歡。
陳歡將一杯茉莉花茶放在他身邊的小邊桌上,微笑道:「你來找我,是最近心情不太好?」
楚雲涵眉心微蹙,臉上出現了一種極為尷尬的神色,猶豫再三才開口道:「陳醫生,來找你的病人裡,有沒有那種……嗯,就是……在性事上有心理障礙的?」
陳歡微微一怔,答:「有。」
「他們後來治好了嗎?」他問得十分直接。
「有通過心理疏導排除了障礙的,也有一些收效不大。」醫生看著他問,「你今天來找我,是遇到了這方面的困難?」
楚雲涵抿了抿唇,轉開視線盯著那杯花茶,頹喪地「嗯」了一聲。
「具體的情況可以告訴我嗎?」
他窘迫至極,臉也紅了起來,小聲道:「我和女人做的時候,總覺得不夠激烈,而且……很難達到高潮。」
陳歡注意到他的用詞,追問:「你嘗試過和男人做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試過。」
「情況怎麼樣?」
「也不太好。」
「這個『不太好』具體指哪些方面?是感受上,還是別的?」男人和女人的做愛方式不同,受到的刺激也不同,所以他有此一問。
楚雲涵臉色更紅。「和男人……可以讓我更有興致,但是每到了要高潮的時候也會出現心理障礙,會不受控制地強忍著。」
醫生略思索了一會兒,說:「為什麼你認為這是一種『心理障礙』,而不來源於身體?換句話說,你強忍的行為是怎麼出現的?是自然而然的出現,還是某次性事的時候,有人給你施加了這種障礙?」
男人緊緊抿著唇,沒說話。
「如果你不願意談這些……」
「我之前……被迫玩過一些BDSM的遊戲。」說出這句話之後,他像是洩了氣一般,靠在沙發上,用一隻手扶額撐著腦袋。
陳歡研究過虐戀心理,見他這麼說心中對情況有了幾分了然,緩緩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強迫你的人應該是位男性,對嗎?」
楚雲涵尷尬地點了點頭。
「BDSM相較於一般的性事,要更激烈也更危險。一定程度的束縛、屈辱和痛苦,會刺激腦內啡的分泌,使人達到一種近乎於飛升的強烈快感。而這種極致的快感是會讓人上癮的,就好像你喝過一杯熱可哥再去喝水,會覺得淡而無味。」
「我要怎麼樣才能戒除這種……癮?」
「我認為談『戒除』嚴重了一些。」陳歡微笑,「比起水你更想喝熱可哥,那就適當的喝一點好了。BDSM如果在雙方都配合的情況下,僅僅是一種情趣。好比在普通性事裡,有些男人和女人做愛的時候,會讓女性叫『爸爸』。這個稱呼可以表現出一種背德感,這種背德感會讓他感覺更刺激。BDSM則是通過使用主人和奴隸的身分,強化了支配和服從的概念,從而起到放大刺激的作用。」他頓了頓,「鞭打和捆綁也是一樣,過於疼痛的鞭打和讓人太過不適的捆綁會使欲望消退,那麼身為DOM的一方就必須控制好程度,讓SUB的疼痛和不適正好處於可以激發欲望的範圍內。這些都是情欲催化的手段,和做愛之前喝點酒的道理是一樣的。如果你覺得在這種手段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快感,你就可以大膽的去嘗試。在安全範圍內,嘗試用一些小手段讓性愛變得更有趣和刺激。只不過在頻率上稍微把控一下,以免過度刺激造成身體的虛耗。比方說一週一次熱可哥,其他時間喝水。」
楚雲涵愣了一會兒,面露難色:「但是……我射不出來……」
「這一點也是我比較在意的。」醫生略思索了一會兒,說,「我可以問一些你之前參與BDSM的具體細節嗎?」
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是受支配的一方,對嗎?」
「嗯。」
「對方……我的意思是和你玩這種遊戲的人,是多人,還是單人?」
「單人。」
「他是強迫你做的,你不願意配合?」
「……嗯。」
陳歡心中訝然。他知道楚雲涵的身分,這樣被重重保護的天之驕子,竟然會被人強迫成為BDSM中的SUB,實在令他覺得不可思議。對方會是誰?
然而這屬於隱私,不是他應該染指的範圍。他依舊維持著鎮定的神情,繼續問:「他在和你做的過程當中,用了什麼方式控制你的射精?是工具,還是別的什麼行為?」
楚雲涵的臉紅的像個熟透的蘋果,將視線壓低在手中的茶杯上,說:「有時候是一些小玩意兒,有時候是用手堵著。」
「什麼情況下他會允許你射出來?」
「他……滿意了之後。」
「有什麼特別的方式嗎?我是指,他怎麼給你可以射出來的指令?」
「……他會說『你可以射了』。」
「每次都這樣?」
「差不多。」
「如果他不給這個指令,就意味著你不能射出來,否則會有懲罰,對嗎?」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
「原來如此。」找到病因的陳醫生微笑起來,「下次你可以嘗試一下,找一個DOM做一場有情趣的BDSM性愛。並且提前告訴他,在你需要高潮的時候,讓他給你這個指令。我相信你的障礙可以解除。」
楚雲涵呆若木雞地坐在沙發上,半晌才從這番話中回過神來,說:「我難道……今後非要這樣才能……」
「當身體開始逐漸適應別的人,那個人帶給你的影響就會慢慢減輕。」
「但我不是GAY……」他急道。
「如果你能通過插入獲得快感的話,當然也可以選擇女性DOM。是不是GAY其實並不重要,男或女,只是紓解欲望的對象不同罷了。蘿蔔青菜各有所愛。」陳歡笑道,「不過擠壓前列腺獲得的快感一般情況下會比陰莖摩擦的快感來得強烈。」他在抽屜裡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張卡片遞給楚雲涵,「這是我之前一個客人的,他是BDSM圈子裡的人,知道我有興趣研究虐戀心理學,所以給了我這個。好像是他們俱樂部的邀請卡。這個圈子比較隱祕,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去看看。圈內應該會有一些比較不錯的DOM。」
第二十五章
秋天的風吹來有了些涼意。從賓士上下來的楚雲涵拉了拉風衣的領口,抬頭看著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小酒吧,皺起眉頭。
這地方和他腦海裡想的落差很大。
選址偏僻還能過得去,然而門面窄小裝修簡陋,完全就是街邊隨處可見的那種充滿了街頭混混的小酒吧。堂堂一個楚家大少爺,進這種地方簡直……掉面子。如果所謂的高端會所都是這副德行,那麼那些圈內人的檔次又會高到哪裡去?
楚雲涵有點兒後悔自己為什麼要來,更後悔為什麼會真的與邀請卡上的人有了聯絡。但既然已經約好了見面,臨時逃跑總不像樣。他在心裡打定了主意,稍微聊聊便找個理由抽身,不和那人牽扯太多。
抬手看了看表,六點半。他吐了一口氣,推開了酒吧的木門。
掛在門楣上的風鈴發出空靈的響聲。酒吧裡整潔乾淨,燈光柔和,留聲機裡放著一張老舊的黑膠唱片。一個年輕白淨的酒保正在認真地擦拭酒杯,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工作了。
楚雲涵環顧了一圈,只有吧檯邊坐著一個人,背對著自己,正在寫著什麼。
他走過去,斟酌了一下開口問道:「請問你是BEN嗎?」
那人轉了過來。三十出頭的年紀,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面容俊朗。穿著一身寬鬆的休閒裝,楚雲涵認得那個牌子,不算便宜。那人對他微笑了一下,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說:「我是BEN,你好,周涵先生。」
楚雲涵在他身邊坐下,注意力被他攤在吧臺上的筆記本吸引了過去,不由多看了幾眼。
「因為來得早,這份工作又有點趕時間,所以……見笑。」
「這是設計圖?」
「嗯,我是個設計師,做建築設計的。」男人將筆記本和鋼筆收好,問,「你喝點什麼?查理的雞尾酒調得很不錯,尤其是烈焰藍調。」
「好,就要烈焰藍調。」楚雲涵笑了笑。之前他一直有點緊張,因為他不知道這個BEN是什麼人,怕遇見什麼奇葩或者難以交流的對象。現在他知曉了對方的職業,也能從穿戴和鋼筆看出對方的品味。從他的角度判斷,BEN是一個有學識和修養的中產階級,這讓他安心不少。
很快,酒保將一杯湛藍色的酒液放在了他面前。楚雲涵喝了一口,略帶香甜的果味在口腔中滿溢,緊接著舌上泛起一陣猝不及防的辛辣酒味,帶著灼熱與甘甜混在一處順著喉嚨流下去,他忍不住嗆了起來。
BEN笑了起來:「慢一點,這酒有些烈。」
「確實有點兒……」他又啜了一小口,這一回讓酒在口中盡情釋放層層滋味,中肯評價道,「好喝。」接著將杯子放下,說:「你之前說的俱樂部,就是這兒嗎?」
男人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從包裡拿出一張白色的卡片和三張紙遞給他。「你的入會申請已經通過審核了,這是你的會員卡。不過在進俱樂部之前,你必須先閱讀完這些規定,並且簽上名字。」
楚雲涵接過來,第一張是《會員守則》,對會員的權利和義務做出了詳細的規定。會員有等級制,會員卡的顏色越深,會員等級越高,能參與的活動越多,最高層可以參與俱樂部的決策。持有白色會員卡的是最低階的會員。看完整個守則之後,他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圈子會如此隱祕。守則中規定所有會員必須對俱樂部的情況保密,對成員的資訊保密。第二張是一份人身安全的免責協議。第三張是一些俱樂部可以提供的器具、房間和活動時間表。越高階的會員待遇越好,像他這樣的低階會員沒有單獨的房間,只能在公共區域活動。
他再瞥了一眼守則上那條「本人承諾向俱樂部提交的身分資訊真實有效」,潦草地在簽名欄寫下了「周涵」兩個字。他之前提交的身分證明是假的,身分證也是找人偽造的。既然對方用了一週時間都沒有查出來,而讓他通過了審核,那他便繼續做「周涵」好了。
BEN將他簽好字的文件收好,說:「如果你準備好了,就走吧。」
「去哪兒?」他問。
男人看了一眼樓上,說:「把會員卡拿出來,沒有那個是不能用電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