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陣敲門聲響起。「霍先生。」門外聲音傳來。
「進來。」霍允抬起頭停下筆,看著祕書打開門入內,將一疊厚厚的資料放到桌上。
霍允隨意翻了兩頁,剛毅的面容上兩道濃眉一直是皺著的。這陣子沒日沒夜的加班,幾乎一天有十八個小時在公司,繃得太緊的神經讓他原本就不怎麼平易近人的臉龐顯得更為面無表情,看起來也更加冷漠。
西裝筆挺的祕書說道:「這是這回要收購五峰公司和接下來重新統合五峰的企畫案,李經理說如果可以的話,請您先過目簽個字,他那裡已經從各部調人成立了企畫小組,等您批准後他便會開始這個案子。」
「先放下,我等會便看。」霍允說了句,又低頭重回自己手頭的合約書上。
「那我先出去了。」祕書恭敬地離開。
門被帶上的聲音響起,霍允依舊專注在工作上,直至連簽了兩份合約,看完了三份文件,他才從文件堆裡抬起了頭,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辦公桌後頭的落地窗外灑進了大片的陽光,他往椅背上靠去,伸手捏了捏鼻梁,決定先稍微休息一下。
霍允是個工作狂,自他二十二歲從過世的父親手中接過這間公司之後,便埋首其中為發展霍氏集團而忙個不停。
霍家在他父親的年代,是新聞出版業界首屈一指的翹楚,他接手經營後,則大舉收購其他公司,將版圖迅速擴展到媒體娛樂界與電視臺,在短短三年內便締造了霍氏非凡的成就。
只是因為太專注於工作,連續幾個女朋友都受不了他的冷淡而離開,最後這個成為他未婚妻的女友更是定下每半個月一定要見一次的約定,否則便會直接跑來打擾他的工作。
霍允泡了一杯咖啡站在落地窗前,心想,女朋友真是麻煩、未婚妻更是麻煩。要不是已經到了成家的年紀,該考慮接下來的生涯規劃,他會寧願把這些時間拿來放在工作上。
舉起咖啡杯正要喝的那時候,霍允的目光抬了一下,湊巧見到對面大樓掛起的一張大型海報。
那是一家運動用品社的廣告,海報上頭印著的是個年紀很輕的少年,少年染著一頭紅棕色的頭髮,髮絲柔軟,在風中輕輕飄著。少年有著一雙大而圓潤的琥珀色眼睛,目光望著遠方,神情帶著挑釁。
明明是一張稚氣的臉,生得萬分可愛,但身體裡卻像是盛裝與外表完全不一樣的靈魂,那雙眼睛裡透露出來的光芒,有著野性,模樣囂張,彷彿誰也抓不住他一樣。
及膝的棕色迷彩褲,鐵灰色T恤,加上一雙塗鴉的帆布鞋與一個破爛的背包,滑板上躍起來的身影像是要朝遠方飛去,自信的神情與若有似無的笑容,那般跳脫,任誰也不能阻攔。
霍允看了一眼,咖啡杯停在嘴邊,整個人被吸去了目光、攝住了心神。
少年整個人如同一團火,在海報上躍動的身影宛如那個運動品牌打在左上角的名字「FOX」一樣,像隻火紅色的狐狸。
霍允聽見耳邊有一陣噗通噗通的聲音,那是心臟急速跳動的聲響。
他覺得胸腔裡的心臟像是被什麼狠狠抓住了一樣,眼前一片發白,連呼吸也變得困難。而唯一能見到的,便是海報上少年的模樣。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覺。
胸腔的急速跳動無法穩下,全身上下的每個細胞都在顫抖,而他的目光,無法從少年的身上移開。
霍允明白,他陷落了。
在這個瞬間,對這個狐狸般的少年,一見鍾情。
霍允轉身按下電話的通話鈕,叫了辦公室外另一個房間裡的祕書。
「白祺,你進來。」霍允這麼說。雖然已經好一陣子了,不過他的氣息仍有些不穩。
祕書白祺很快便出現在霍允的辦公室裡。
「有什麼事嗎,霍先生?」白祺問道。
霍允指著落地窗外的那張大海報,對白祺說:「去查這個少年叫什麼名字,我要知道有關於他的一切。」他聽見自己這麼說。
白祺隨著霍允的視線看去,見著那張幾乎佔去半棟樓大小的大海報後整個人愣了一下,不明白霍允為什麼突然做出這樣的命令。
然而盡職的祕書畢竟還是盡職的祕書,對於老闆各種要求向來不會回絕,只是應了聲:「好的。」接下來便走出辦公室,執行自己的職責去。
霍允的目光膠著在少年的身影上,視線灼熱。
他不是個愛男人的人,以往有的床伴也都是妖豔火辣的女子,但卻在見著這少年的這一瞬間,一種無法控制自己的衝動從心裡猛地冒出來,佔據一切思考,讓他難以抗拒。
海報上的少年年紀不大,也許十五歲而已,頂多十六。
但霍允就是想要這個人。
不惜一切代價。絕對要得到他。
???
「查不到?」
辦公大樓內幾乎所有人都回去的深夜,霍允拉鬆領帶,桌上放滿一堆等待處理的文件,眼眶下的淡青說明著這副身軀主人的疲累,手上拿著燃到一半的菸,霍允深吸了一口,皺緊的眉頭沒有放開。
祕書白祺剛從外面回來,這半個月來工作之餘他動用了所有能用的關係,電視臺、經紀公司、雜誌媒體記者都問過了,但就是沒人知道那少年的來歷。
白祺手裡捧著少年拍攝的平面廣告海報。當老闆皺眉頭超過三秒時,一是這個人正在不耐煩,一是這個人正在生氣,白祺猜測現在應該是後面那種情況,於是他馬上將那兩張掛報放到霍允桌上,然後說:
「FOX的公關說這個孩子是攝影師在路上找到的,我找到攝影師,攝影師則說這孩子拍完照拿了報酬後就走了,唯一知道的只有他的名字叫西西,東南西北的西,其他的則什麼也不曉得,他甚至連聯絡方式也沒有留下。這是拍攝的海報,我拿了兩張回來。」
霍允深深皺著眉頭,用力吸了幾口菸後擺了擺手,說道:「繼續找。」白祺這才如釋重負一般走了出去。
「對了霍先生,米小姐晚上打了兩次電話給你。」臨關上辦公室門前,白祺說。
霍允連應也沒應一聲,菸往嘴裡一塞,便忙著把海報拆開。
那是兩張等身大的掛報,一張和落地窗外的大樓海報一樣,另一張則是少年張嘴大笑,爽朗又可愛的模樣。
霍允一看,方才打探不到少年消息的壞心情頓時散了一半,他嘴角也忍不住浮現一點笑容,撫著海報上少年的笑臉,摩娑了一陣,低聲說道:
「原來你叫……西西啊……」
他拿著掛報在辦公室內四處望了望,最後覺得掛在外面不好,於是打開書櫃後面一扇隱藏的門,將掛報拿進去裡頭,找了個正對床的位置吊好後才出來。
那裡是他在公司過夜時的小臥房,有床有浴室,他一個月大概有半數時間是在裡面度過。
走出臥房後霍允又看了看落地窗外那張大海報,心裡想著,明日便要人叫這間公司拍的廣告海報從這個城市裡消失。
他不喜歡自己心愛的東西,被這麼多人所注視。
霍允在臺灣十分有影響力,他隔天才放話出去而已,下午城裡各個百貨公司、騎樓街道和大樓廣告看板便拆下了少年的廣告。
白祺依然在找人,只是即便是霍氏那麼大一個公司,要在人海茫茫中找個只拍過一個平面廣告、完全無知名度的少年,也是一件難事。
???
那之後過了幾個月,霍允仍是天天忙於公事。
霍氏正處於擴張時期,所有事情蜂擁而來,霍允成天都有開不完的會、應付不完的應酬、看不完的文件,當然,還有賺不完的錢,和數不盡的敵人。
他吞人公司吞得太狠,他的王國,建在一堆人的枯骨上。
這夜,已經將近一個禮拜沒回家的霍允幾件大案子告一段落,帶著疊厚厚的文件坐入車子後座。
賓士車緩緩由地下停車場駛出,霍允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梁,心裡還在盤算著公司接下來的營運計畫。
這回收購宏遠企業不容易,對方掙扎得厲害,但是他預估宏遠會給公司帶來很大的利益,所以他也不打算放手。
只是這幾天老是有恐嚇信和老鼠屍體包裹出現在他的辦公室裡,還有停車場的車子總是被打破玻璃,明明都是做大事的人,卻耍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霍允覺得有些煩,也不知那傢伙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清醒,明白自己的公司遲早都會被霍氏併購的事實。
想了想,霍允拿起電話決定讓祕書去警告一下宏遠的前任老闆。那個所謂的企業家第二代在韓國一場賭局輸了自己大半個公司,再因為銀行融資的問題來找他商量。他給了錢,也幫了忙,接下來那人還不出銀行貸款,又連續跳票三億,消息出去後股票慘跌,骨牌效應下公司一下子便全垮,他趁低收購也算幫了那個人一個忙,至少讓那個人不會流落街頭。
霍允不明白,就這點他不做別人也會做的事,那個人有什麼好針對他的!
快速鍵還沒按下,行駛在深夜馬路上的車子突然「砰」地一聲,整臺車在高速撞擊下猛地往旁邊滑去。
霍允腦袋往車門撞去,一陣頭暈目眩,連握在手上的手機也掉了。
「霍先生,坐穩了!」前頭的司機看了一下旁邊,立即說。
霍允往快車道看,隔著車窗玻璃看不太清楚影像,只見著一輛奔馳中的房車跟在他的車旁,不要命似地瘋狂追撞他們,而那輛車子駕駛座上的似乎是個年輕人,霍允看著那個人,緊緊皺起了眉頭……
???
深夜的計程車上,坐在後座的西西不斷抽著司機遞給他的加油站贈送衛生紙,擦著不停冒出來的鼻涕眼淚。他抽抽噎噎地,可愛白皙的臉蛋上還留著個清晰的巴掌印,配上那對霧濛濛的大眼睛,看起來便是又弱又可憐的模樣。
「客人,要去哪裡?」計程車司機問著。
「不要管,一直開就是了!」少年還帶著些稚氣的軟嫩嗓音吼著。
司機從後照鏡看了西西一眼。
只見這孩子十五六歲的模樣,穿著件T恤,褲子像被油漆噴過一樣五顏六色的,還染了一頭亞麻色的頭髮,雖然看起來不像不良少年等會兒不怕他搶劫,可也不知這孩子身上有沒有帶錢。
一直開下去可是會開上高速公路的,如果沒錢可以付,那他今晚不就要做白工了?
「……是不是和家裡的人吵架了?」司機瞄著後照鏡,看著西西擤到發紅的鼻子,有些雞婆地說:「跟你爸吵架,還是你媽?現在的小孩子啊,一個比一個衝,我家那個也是一樣,只不過說個兩句,就要死要活的還給我離家出走……都不知道家裡人會擔心……你也是,氣撒完了就趕快回家,省得家裡人擔心……我把車子掉頭開回去原來你上車的地方給你下車吧,不給你收錢了……」
計程車司機還沒說完,西西「哇」地一聲就大哭起來。
「你什麼都不知道就不要亂說!我爸我媽都死了,我不是他們親生的……我今天跟我哥吵架,他就打了我一巴掌……嗚啊……我不是他們家的小孩,我也沒地方可以回去……媽媽的……你要我回什麼家啊……」
西西哭得亂七八糟,正在開車的計程車司機也嚇了一跳,連忙出聲要安撫。「好好好,不回家、不回家!」
就在這時,前面路口號誌轉了綠燈,正是可以直行的時候。計程車司機理所當然開了過去,可卻在這時候右邊路口突然衝出了兩輛黑色轎車,朝他撞了上來,頓時間巨大的衝擊力道讓計程車整個旋轉起來,轉得比搭雲霄飛車還快。
西西嚇得放聲大叫:「哇啊啊啊啊──」
計程車司機也大叫,心裡想著:「死了、死了、死了,這回活不了了──」
轟隆隆的聲音像是打雷,計程車先被撞去親安全島,然後彈了出去,那兩輛高速追擊的轎車則是一前一後撞在一起,其中一臺翻了好幾圈,突然一陣火光竄了起來,響起了爆炸的聲音。
夜晚安靜的大馬路上,這起突如其來的車禍引起路旁夜歸人們的注意,立刻有人打電話撥起一一九,而車內的西西也掙扎著下了車,腦袋暈乎乎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大叔?」西西探了駕駛座上的計程車司機一下,臉色發白的計程車司機立刻下了車,然後看著自己被撞得凹進去的引擎蓋和副駕駛座,開始呼天喊地。
「我的車啊!貸款還沒還完捏,夭壽啊,撞成這樣我是要怎麼繼續做生意啊!」
西西揉了揉自己發疼的胸口一下,步履蹣跚地往靠自己最近的那輛黑色轎車走去。
黑色轎車的車門已經掉了,西西鑽了進去,見著裡面有個血流滿面的男人。
「先生、先生?」西西困難地喘了一口氣,剛剛好像撞倒胸口了,他眼前有些發黑,但是看著另一輛翻過去的車子燒成那樣,他怕這輛車也會燒起來,只想盡快把車裡的人拖出來。
霍允緩緩張開了眼,流進眼睛裡的血讓視線變得有些模糊。
「先生,你醒了?」
在他眼前的人露出驚喜的笑容,頂著一頭亞麻色的亂髮,原本就已經很大的眼睛睜得更大,瘦弱得看似沒什麼力氣的雙臂死命地將他往車子外面拉,一邊拉還一邊說著:「你還能不能動?能動的話幫我一下,我要先把你拉出來。」
霍允整個人都愣住了,他一開始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不然怎麼自己找了幾個月也找不到的人,居然會就這麼出現在自己眼前。
「先生、先生?」西西擔心地邊拉邊說道:「……糟糕了,是不是撞到頭了,連眼睛都直了……」
好不容易把人從車子裡給扯出來,西西還沒鬆口氣,前方不遠處那輛正在燃燒中的轎車突然又爆出一聲轟天巨響。
「媽媽啊──」西西被爆炸聲嚇得跳了起來。
「危險──」被西西攙扶著的男人突然大吼了一聲。
隨著那陣極大的爆炸,一個著火的輪胎被爆炸拋到空中,朝著西西砸了過來。這時原本沒什麼力氣的霍允突然一把抱住西西,轉身背對著火的輪胎,緊緊護住西西。
帶著巨大下墜力道的輪胎狠狠砸到霍允身上,霍允悶哼一聲,抱著西西跌到馬路之上。
完全來不及反應的西西被霍允這麼一撲、就倒了下去,可憐的腦袋瓜子重重撞在柏油路上。
「咚──」隨著一聲悶悶的聲響傳來,西西雙眼一翻、眼前一黑,竟就這麼暈了過去。
???
後腦杓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鈍痛,讓西西在昏迷中仍緊皺著眉頭。偶爾因為忍不住疼還會哼哼幾聲,那聲調聽得在他身邊守著他的人心裡直緊。
霍允包紮好傷口後便搬了張椅子坐在西西旁邊,他一直看著西西的臉,一陣心疼也一陣恍惚。
明明是連臺灣都翻過來卻也沒能找著的人如今卻活生生躺在自己眼前,霍允有些無法相信,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竟然是真的。
「……西西。」霍允低聲喊了一聲這人的名字。
床上躺著的少年眼皮動了一下,哼哼兩聲,似乎是在回應,又似乎只是夢囈。
霍允原本總是繃緊的下巴線條這時緩緩地鬆開了,臉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但就在他伸手想要觸碰床上少年的臉頰時,病房外傳來敲門聲,他聽見自己的祕書喊了聲:「霍先生。」
「……」霍允收回了手,悶了一下後說道:「進來。」
現在時間是清晨五點半,白祺這個盡責任的祕書走了進來,將該告訴老闆的事情一條一條說來:「警方已經查出飛車衝撞霍先生的人了,對方是宏遠的老闆郭弘義,郭弘義在送醫途中已經不治身亡,這件案子警方已經著手處理,霍先生有沒有什麼要吩咐的?」
霍允哼了一聲。「剩下的你去處理。」
「是。」白祺點頭,然後再說:「另外被波及的那個計程車司機我開了張支票給他,他已經走了。」
霍允的眉頭抬了抬,對於和西西有關的人事,他還比較關心一點
白祺會意,接著說:「我問過對方,計程車司機說這少年和家裡人吵了一架,還說自己不是父母親親生的,而且父母親也已經過世,哥哥打了他,所以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他是在林森路上的車,只是確切地點因為方才車禍一嚇,對方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白祺把事情交代完後,躺在床上的西西眼皮動了動,似乎要甦醒了,霍允便擺了擺手,白祺會意,便離開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