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蛇楔子
黑闕山。
今夜月色皎皎,夜空中星光點點,一如那一顆顆高高掛起的夜明珠般,一臺臺的軟轎從山麓蜿蜒而上,後方隨駕的都抬了不下十個禮箱。可這些都還不夠看,天上還有不少驅使雲獸的,此等盛景實在是百年難得一見。
境地入口處,那妖奴正忙碌地將來客記錄在名冊上,收下禮品,確認無誤,就能踏入妖門,橫穿禁界,進入山中宮殿。
黑闕山之主乃是天帝之子黑蟒,在妖界之中頗具盛名。
說來為何黑蟒貴為天神子嗣卻淪落到在凡間落腳的地步,只因黑蟒生性奢淫荒唐,在上界頻頻闖禍,才會被趕至人間。又有人說,黑蟒血脈並不純正,乃是天帝未登基時下凡渡劫,使一人間女子珠胎暗結所生下的混血。自古以來,但凡混血都以為不祥,只是天帝感念那凡間女子一片痴情,最終還是容下了這孽緣之果。
據說龍生九子,天帝原身乃是金龍,故帝子大多都是金龍化身,再次亦有蛟龍品階,卻不想這混血一出生便通體漆黑,吐著信子,看著便是不祥之徵。而黑蟒亦不負不祥之名,萬年來惹禍無數,在天宮之時便狎玩美貌仙奴。天帝幾次興師問罪,黑蟒便道是那些仙奴掃榻相迎,算不得他的過錯。
須知黑蟒雖比不上正統龍子血統高貴,卻仍是承天帝之脈而生,所吐精氣自是有大補之用。
那些仙奴多是六界裡苦心修煉千年,偶然窺探天機得以飛升的精怪,奈何上界能者眾多,他們若要混出頭來,除非有上仙開眼願意收入門下,否則也只能為奴為婢。也不知是誰開的先例,待眾仙發覺之時,黑蟒的入幕之賓已經多不勝數。
因著此事,黑蟒遭眾仙彈劾,只是如他所言,確確是雙方你情我願,若要論罪,也只能說是黑蟒敗壞上界風氣,真要罰也重不到哪兒去。
天帝行事素來公正嚴明,便降了黑蟒在上界之位,遣他去上界南天門看守五百年。
上界入口共有四道門,以東為尊,多是給那些上仙渡劫而歸走的大門。而其餘之門各有千秋,唯獨這南門品次最低,經過此門的大多是那些僥倖窺得天機或是因緣際會而升仙的凡人精怪。
黑蟒在南天門乖乖待了好些年,原以為他這回總算是修身養性,安分守己不再闖禍,不想就在五百年期限將至之時,黑蟒又鬧出了件醜事。
那日上界晴空朗朗,鳳凰族來訪。
鳳凰族與金龍一脈素有親緣,數十萬年,自龍族掌權,鳳凰族便依附神龍而存,無論男女,皆因容顏甚美、姿容端秀而受寵於歷代天帝。
先不往深裡說,先說那鳳凰一族攜皇子來神宮,據聞此人生得一張美如冠玉的絕麗佳容,便是上界美人無數,亦難以掩蓋其卓越風姿。只看皇子乘著九天雲彩翩翩而至,他雙手抱琴,墨髮挽髻,端的是眉如遠山,一眼縱看四方,尚不說眾仙如何,就是上座的天帝眾子都看直了眼。
那鳳凰族皇子款款坐下,撥弦彈奏,琅嬛仙境中仙樂渺渺,天帝的九位公主不由挽袖而起,飄然來到殿中,隨著音律而舞。
一曲未了,眾仙神已是如痴如醉。哪知一聲刺耳大笑劃破天際,抬頭就見一朵黑雲覆來,接著就有一黑袍少年躍然而至。
那少年面目亦極是姣好,擱在天帝眾子裡也能談得上出類拔萃,但那雙狹長媚眼,眼尾處還綴著豔紅暗影,無端端為這張臉增添了一絲媚氣,看著實在不似那些正派仙神。
少年狂妄道:「有酒吃居然不叫上孤,這可怎麼成!」
他先飛到上座的眾兄弟那裡,一眼便挑中了素來最看不上他的金龍太子的桌上瓊漿。猝不及防地,這黑蟒便過來搶酒喝,金龍太子竟一時愣住,怔怔地看他的荒唐兄弟仰著脖子豪飲一口,抬袖擦嘴,一臉饜足。
太子怒目,礙於身分不該拍案而起,便靜待他人發作。
果不其然,那依附太子的幾隻蛟龍爭相出聲質問:「你不在南天門守著,擅闖神宮,難道是想被貶下凡麼!」
黑蟒撇撇嘴,毫不以為意。他憋了五百年,聽說神宮設宴便巴巴地來討一口酒,想他黑蟒好歹亦是天帝之子,這座上合該算他一份。奈何那些龍子又素來看黑蟒不起,自是多番羞辱,黑蟒脾氣素是直來直往,加上常年與那些精怪膩在一起,行事說話可比那些尊貴的龍子來的粗俗得多,只看他們你來我往,竟都被黑蟒氣得一臉鐵青。
眼看此處就快要打起來,忽有一清朗之聲傳了過來。
「鳳凰族鸞卿,拜見眾位皇子。」
那聲若擊磬,竟比方才的絲弦仙樂還要醉人。黑蟒這才留意到殿中還有客人,回過身去看,亦跟著定住,再吐不出半句話來。
鳳凰族鸞卿在上界早有赫赫名聲,據說他還是鳳凰族暌違萬年的純血神鳳,鳳羽自帶七彩流光。說來,鳳凰族之所以落魄到與天帝為妾為臠以求庇護,乃是由於數萬年前一隻鳳凰偷銜了西天聖母的神丹而害得鳳凰全族遭到神譴,以致於數萬年來竟無一神鳳降世。眼看鳳凰族地位趨低,族中之人便生出了依附神龍的計策,以此在上界謀得一席之地。
鳳凰族素來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不知什麼時候起,每一代族中最美之人不論男女,都會被送予天帝為妃為妾──明白來說,所謂的鳳凰族皇子,不過是供天家褻玩的臠寵罷了。
此類宴會每幾千年都會辦上一次,說到底,還是天帝施予鳳凰族的幾分薄面。
幾千年前鳳凰族雖然終於盼得神鳳降世,然而礙於神龍數萬年的庇護,鳳凰族自然不敢擅自廢了規矩,數千年一過,仍舊帶著族中最美的鳳凰來到神宮。
讓眾仙意外的是,鳳凰族竟捨得將最為珍貴的神鳳送來。只看上座的仙君面面相覷,已有一些拂鬚冷哼,暗忖鳳凰族已經墮落至此,若說過去是萬不得已,如今有了神鳳竟還巴巴地獻來討天帝的好,只怕滅族之日亦不遠矣!
一時之間,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投射到鸞卿身上。這鸞卿也不過五千虛歲,以上界來說,尚屬年少。他卻不似先人那般,或是怨懟,或是憤怒,或是不安……而是抱琴而立,垂目靜待,那不急不躁的模樣,讓那些原本輕看他的人亦平靜了下來。
畢竟是神鳳,以神格來論,乃是與神龍同承一脈。若將神鳳像過去那些鳳凰族人一樣作為臠寵,只怕天道不容……
天帝靜默不言,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將這鸞卿如何處置。
那邊神龍眾子跟著沉默下來,他們各懷心思,尤其是金龍化身的幾個皇子,礙於父神在上不敢妄動,卻已暗生計策,想著如何將神鳳納為己有。須知神鳳神力斐然,如能與之雙修,修為必能進階神速,再說,哪怕鸞卿並非神鳳,且就看在他這萬中無一的美貌來說,費盡心思納為己有也是值得的。
當今天帝共有百子,單是金龍化身便有十來個,卻沒有一個獲得神格,然而,天家畢竟非同一般,待天帝天命將至之時,自可攜繼承人去九道求東神賜下神格。當今天帝乃是神龍出身,嚴格來說,只怕神鳳與其親緣更深。天帝看眾子一眼,見他們目露貪婪,不由暗暗搖頭,心道鳳凰族此舉甚不懂事。
天帝正是愁煩之際,那讓天帝最是頭痛的黑蟒忽然飛上了殿臺,搖晃幾下終於在雲霞上站穩了。
黑蟒拖著黑長衣袂走到鸞卿面前,神鳳察覺有人湊近,緩緩抬眼,那秀美雙目宛若深潭。黑蟒定睛看了一陣,竟大退了一步,只覺心魂差點就被他給吸了去。
就在眾仙疑惑黑蟒目的為何時,就看他衝著上殿的神光笑嘻嘻地道:「稟父皇,兒臣宮裡那些美人都不要了,就要這一個,求父皇將鸞卿賜給兒臣。」
說罷,便自覺風流地執起裾袍下襬,伏地拜下。
媚蛇第一章
黑闕山中,能納下千人的宏偉大殿座無虛席,放眼望去,一片歌舞昇平,觥籌交錯。如有哪位正道上仙來看一眼,只怕都要嚇一跳──這殿中滿滿的,竟都是妖精。
今夜眾妖聚首於此,自然是為了給黑闕山山主黑蟒祝壽。
帝子黑蟒數百年前被貶下凡間後,便來到了黑闕山。其生母乃是黑闕山山女,黑蟒幼時與生母同住於黑闕山,直到其母陽壽用盡方去上界,故而黑蟒也算是回到了老家。他花了數十年建了這金鑾大殿,此後日日夜夜都在殿中宣淫作樂。
此時有人擊鼓鳴樂,接著便有二十幾個狐族少年少女翩翩走來,狐族個個生得明豔,水袖細腰無不引人遐思,一曲尚未終了,主座上頭便傳來幾聲清亮掌聲──
「好、好!」
那兩聲叫好引來殿中男女轉頭去看,簾幕不知何時已經掛了起來,一黑長衣袂拖至腳踏,他們將視線蜿蜒抬上,就見一黑袍男子斜倚軟榻而坐。
他看著約莫二十出頭的樣子,五官可說是百裡挑一的俊美,生了一雙蛇族慣有的狹長媚眼,輪廓尖削,唇色略深,身高八尺有餘。此時,他的神態恣意慵懶,身邊環繞著幾個美人,每一個皆長得清麗動人,而與他貼身而坐的是一個身著白衣的少年。單看面目來說,那少年生得極其秀美,竟將這殿中所有的美人都遠遠給比了下去。只是看他不言不語,抬著下頷神色略顯孤傲。
一個好事的拉了妖奴打聽,妖奴先賣些關子,等收了幾顆丹藥才笑嘻嘻地道:「你還沒弄清山主的喜好就來吃酒,這可怎麼成?咱山主胃口可不一般,雖然對那些狐族鹿精的美人還算寵愛,但若說到對誰恩寵長存,必要數雀鳥一族的那個稚嫩雛兒。」
眾妖皆知黑蟒原身乃是一條吞天巨蟒,要知道,蛇蟒一類與雀鳥族素來最不對付,哪知黑蟒喜好竟如此特殊,專挑天敵下手,可不知吃一嘴毛的滋味如何?
下頭竊竊私語,只見上面的白衣少年如坐針氈,卻仍然挺直著脊梁,仰著一張略顯蒼白的麗顏。黑蟒支起身,嘴裡銜了顆荔枝要去餵他,少年竟不領情,他輕輕偏首,讓黑蟒撲了個空。黑蟒竟也不惱恨,反是笑盈盈地斜著媚眼用手指撫摸著少年垂下的一縷青絲。
這番情景落入眾妖眼裡,不由暗暗心驚──黑蟒乃是天帝神子,與他們這些凡間精怪大大不同,傳說黑蟒法力無邊,千年來各方精怪都爭相登山以求黑蟒庇護。然而,黑蟒又喜好漁色,但凡有求於他的,必先爬上黑蟒的榻,只待滿足了他自然是有求必應。故此,多少年下來,黑闕山後宮美人如雲。只是,他們從來就不曾聽聞黑蟒專寵哪個,如今看來,傳言倒不盡屬實。
那些人又拉住妖奴,仔細打聽之後,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那白衣少年正是白雀瑤光。關於這白雀族的公子,妖族中亦多有傳言──傳說白雀天生生得一副好嗓子,展喉一曲,就連九天玄女也不禁下凡伴弦而舞。可是,他們也聽說白雀與一凡間男子相戀,私定終身,後遭族中除名,也不知為何今日竟成了黑蟒後宮中的一員。
黑蟒似乎對白雀寵愛極甚,便是白雀從頭至尾無一好臉色,黑蟒亦不露半點慍色,甚至幾次有意討好,被甩了臉後還是一副興致滿滿的模樣。
酒過三巡,那白雀公子已經按捺不住,探著脖子,也不知在等些什麼。呈上賀禮的隊伍漸漸少了,前方的殿門就要闔上,卻見白雀臉色越發蒼白,十指絞住衣袖,身影搖搖晃晃,叫人看了不由心生憐惜。
時辰已到,瑤光忽拉扯住黑蟒衣袖,竟難得放下身段,輕聲求道:「求殿下再候上片刻,他……許是被何事耽擱了。」
黑蟒挑眉,轉頭命人將殿門敞開著。
白雀殷殷切盼,猶是不見郎君來到,眼看天已漸亮,殿上賓客醉的醉、睡的睡,只有黑蟒執著酒觴,慵懶地抬著眼皮。
白雀公子合目,呼出一口氣的時候眼角跟著滑下一滴清淚。他終於還是死了心。
白雀萬念俱灰地緩慢站起,在黑蟒座前跪下輕道:「瑤光願賭服輸,日後……便由殿下處置。」
一根手指將那精巧下頷緩緩抬起,白雀擁有出塵絕色之貌,奈何天生傲骨,便是任人拿捏也不肯放下一絲倔強。他本以為黑蟒要出言挖苦,不想,耳邊響起一聲輕歎。
他緩緩睜眼,便對上了那一雙深邃的黑眸。
黑蟒道:「你不恨他?」
白雀淒清一笑,端的是傾國傾城:「不恨。」
黑蟒勾唇,發出一聲怪笑:「想必,你定是認為是孤使計害他不來,是也不是?」
白雀沉默不言,黑蟒知他一語中的,搖搖頭大笑數聲。當下,他強拽起白雀,狂妄嘯道:「那孤就帶你去見見他,好叫你徹徹底底地死了這條心!」
颶風捲來,他們身影一晃,一齊消失於大殿之中。
不過眨眼的工夫,他二人就出現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
瑤光茫茫環顧一圈,忽見屏風後隱隱有一道模糊身影,他身子一震,也不顧黑蟒此時就立於身側,蒼白容顏頓時露出喜色,舉步就要上前。
可卻有人比他快了一步,他身旁一個華服美人執裙緩步走來。
白雀戛然止步,這時候,屏風後的男人走了出來。他身著明黃龍袍,頭戴玉冠,相貌堂堂,舉手投足間自帶一股說不出的風流倜儻──此人正是白鸞皇朝的開國皇帝齊嘯飛。
因有術法加持,殿中之人瞧不見白雀與黑蟒。男人喝退了下人,就與美人摟在一處,只瞧那美人腹部微隆,已經顯懷。
白雀如雷轟頂,差點要站不住,好在有黑蟒將他及時扶著。白雀靠在黑蟒身上,臉上血色褪盡,一臉痛不欲生。
黑蟒又問:「你恨不恨他?」
白雀恨不得遠遠逃去,再聽不見那刺耳笑聲。他雙手死死攥成拳,輕搖一搖頭。
欸,執迷不悟!
黑蟒暗暗翻了一記白眼,將白雀拉扯起來。他打一個響指,周遭景色忽然扭曲一下,接著前頭便傳來女子的驚叫聲。
大殿中,那黑白人影陡然顯現,把皇帝與寵妃二人都嚇了一跳。那女子更是撲到男人懷中,柔弱地叫了一聲:「皇上!」
齊嘯飛不知是膽色過人還是如何,他不慌不忙地握緊腰間佩劍,欲喊侍衛上前之時,陡然看清了前頭二人的面目。
黑蟒走了過去,張揚地笑道:「齊嘯飛,別來無恙!」
皇帝面露驚懼,不曾想他叱吒風雲慣了,竟也有露出這番神色的時候。尤其當他看到那黑蟒懷中的白衣少年之時,他的臉色更是一變,失聲喚道:「瑤兒……」
白雀聽到那聲呼喚,原本無神的雙目頓時注入一絲流光。
黑蟒看他二人目光交錯,竟是一副含情脈脈的模樣。眼看他二人的姦情就要死灰復燃,黑蟒心中不由大罵白雀忒不爭氣,一身賤骨!於是,他一記眼刀射向齊嘯飛懷中的美人,笑吟吟道:「皇上好生有福氣,後宮美人無數不說,這個……已經是第六個子嗣了吧?」
只一句話,就將白雀拉回了現實。那雙鳳眸怔怔瞧向女子的腹部,雙唇輕輕顫抖。
哪想齊嘯飛迅速鎮定下來,他緩緩放開了女子,似有苦衷般地凝視白雀,沉聲道:「瑤兒,我可以解釋。」
「哦?」黑蟒冷笑道,「這又有什麼好解釋的。齊嘯飛,你直說也就罷了,何須這般惺惺作態!想當年,你不過是一介落魄鄉男,偶然間從妖道手裡救下了白雀,於是,白雀為了報恩留在你身邊,若不是有白雀在你身後,你一個山間莽夫如何在戰場上戰無不勝?白雀多次助你,莫非凡人記性真如此差,這些事都被你忘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