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還沒頭緒為自己的這第五本詩集命名。想了老半天,依然委實難以決定,苦惱不已。前幾本詩集,都在書尚未成形之前,已然先有了書名,尤其是前三本:《旅遊寫真》、《戲擬詩》、《從詩題開始》,主要是那三本詩集,在創作之初即有明確的目標,寫作的是新詩特定的文類:旅遊詩、戲擬詩、小詩。即便是處女作,在付梓之前,書名也早已定案。但為何這一冊詩集的書名竟讓我六神無主?原因無他,就是寫作之時與出版之前,迥異於前三本詩集的是,事先沒有訂下任何目的,和絕大多數詩集的出版相似:創作量夠了,可以輯成冊出版,就集結出書,再取個書名――而這也就是我這第五本詩集的由來。
在茫無頭緒為書名傷腦筋之際,左思右想,索性乾脆來個翻轉,先將詩集內各個分輯定名稱,然後再回頭來找書名。依照詩作的主題與調性,我將它們分成七輯;而第一輯名為「十二月練習曲」則是較早就了然於胸的名稱,十二個月份分別就是十二首詩;而所謂「練習曲」乃是指專門提供某樂器練習特定技巧的音樂作品,雖然「練習曲」顧名思義係為初學者的練習而做,但也有不少練習曲要求演奏者有極高的技巧,鋼琴大師蕭邦和李斯特就有好幾首這樣的作品。我的練習曲自然不在炫技(像李斯特那樣),更不敢跟楊牧的「十二星象練習曲」媲美。我只想從特定的視角來表達我對十二個月份的想像與感受。而由「練習曲」開始往下想像其他各輯名稱時,自然而然想到從音樂方面下標題,於是各輯與音樂有關的輯名便一一成形。等到各輯名稱底定之後,書名終於水到渠成,於是「我的音樂盒」便這樣出現。
收入音樂盒裡的總共有六十四首詩作,分別是:輯一「十二月練習曲」十二首、輯二「浪漫樂章」十三首、輯三「夢的小夜曲」五首、輯四「第一人稱獨唱」八首、輯五「生活組曲」十一首、輯六「創作詼諧曲」八首、輯七「主義協奏曲」七首。新詩雖然不像古詩那樣講究格律――因為如今都採自由詩形式,但仍未排除音樂性,其音樂性的表現可從斷句、迴行、停頓、疊韻、複沓、頂真……乃至反覆迴增來表達,至少我自己的詩作是從這些手法入手以求其音樂性。若自此角度觀之,則詩集名曰「音樂盒」,也不能說都無道理。
由於不像我之前的詩集那樣事先已有「定見」,因此收入本詩集裡的詩作,無論是在主題、語言、形式、手法……乃至類型等等,都顯得較為駁雜――而這也是為何詩集會被分成七輯這麼多類別的原因,比如有些詩的語言放得很鬆,且極為透明(〈我的筆名〉),明顯有寫實味;有些詩則語言濃縮、意象稠密(〈睡在一起〉),超現實色彩厚重。有些詩沉重(〈三月〉),有些詩又非常輕盈(〈給吹鼓吹詩論壇開個玩笑〉)。不過,本冊詩作一反我之前出版的詩集,收有不少抒情詩――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情詩作品。情詩多是少艾之作,很多人初初寫詩都是自情詩入手,我也不例外。在這冊詩集中,我特意讓年輕時(大學時代)寫的舊作曝光,而偏偏那時多是情詩作品,是以本冊詩集有較多的情詩收錄在內。也或許因為懷舊情懷使然,竟興起寫情詩的熱頭,人到中年――尤其這兩三年,寫起情詩來反而更能得心應手,甚至油然而生起幸福感呢!
至於說到詩的形式或類型,在「音樂盒」內,我特意收藏了七首散文詩,以往雖也寫過散文詩,但只偶一為之。散文詩有跨文類的特性,其實不易寫作,因為一旦失手,很容易就變成散文――也許是一篇好散文,但卻屬非詩一類了。在我看來,當初以散文詩聞名的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的《巴黎的憂鬱》,比較像散文而不是詩。散文詩多少要具備敘事功能,而敘事之多寡以及其具備的詩味厚薄(詩味往往要從其是否具備充足的意在言外的效果來斷定),就要看詩人本身的表現功力了。我需要某種程度的敘事性以表達我的思想,所以我選擇了散文詩來創作;若加上之前已發表與出版的作品,也累積了十多首散文詩,儘管數量不多,但向這種跨文類的挑戰,有時還容易激起創作的熱情哩。
譬如,〈溫暖的黑暗〉這首散文詩,就是在讀完商禽的同題詩作引發的揣想,必須藉如此的敘事始能一吐為快,並且一氣呵成。而這首詩的功成則主要來自由商禽元文本∕元文本的延伸――也就是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的形成。可以說,互文手法是我在本詩集中刻意為之的一項嘗試,在某些時候甚至有點樂此不疲,如〈夢中之夢〉、〈只剩標點符號〉、〈未來是一隻灰色海鷗〉、〈星散的天秤座〉……這些詩或引用或套用或複製或濃縮或……以達成互文效果,手法不一而足。其實我的第三本詩集《戲擬詩》,主要就是一冊「互文詩集」,只是現在收在這個音樂盒中的互文作品,更加地肆無忌憚,因為我不必只關注「戲擬」一途。
按照始揭此一「互文性」詞彙的法國文論家克里斯多娃(Julia Kristeva)的說法,所謂的互文性係指「一篇文本中交叉出現的其他文本的表述」,而事實上,任何一篇文本或多或少都吸收和轉換了別的文本;換言之,誠如索樂斯(Philippe Sollers)所說:「每一篇文本都聯繫著若干篇文本,並且對這些文本起著複讀、強調、濃縮、轉移和深化的作用。」互文性使得一個訊號系統被移至另一個系統中以形成其易位(transposition),而如此易位將產生何等光景,讓元文本∕原文本轉世投胎或改頭換面?一向讓我心生好奇而樂意冒險嘗試。當然,會興起這樣的念頭,與我讀詩之餘,受到後結構主義(post-structuralism)思想的啟迪不無關係,而這又和我的書齋生活與學術生涯息息相關。
總之,我這一匣音樂盒所收錄的各式「曲子」,色彩顯得較為豐富,色調較為駁雜,語言則有緊有鬆;但無論如何,它記錄了我已近耳順之齡的創作歲月。我滿心期望下一次再有的「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