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印師叔
做為武林大幫,天殊派少有緊張兮兮的時候,更何況還是晚飯時間。
集合大鐘敲了好幾遍,眾弟子匆忙趕至練武場,個個望向正殿,脖子拉得老長。聽說幾位師父已入大廳議事,連閉關久矣的師祖都被請出關,到底發生什麼大事?
這一等,直至月華初上,殿門終於被推開,一人快步走出,藍衫隨風翻飛。他步下臺階,隔著欄杆高聲道:「沒什麼事,大家都回去吧!」
眾人見來人是最受器重的大師兄靳凜,縱使懷疑也不敢多話,何況等了許久,肚子早餓了,能回去更好。紛紛行禮告退,人群如潮水般散開。
靳凜視線一掃,立刻瞧見那拚命朝人流外擠的身影,忙高聲道:「千青妳留下!」
人影明顯僵了下,慢吞吞轉過身,原來是名女弟子,穿著跟靳凜一色的藍衫,月光傾瀉而下,映出她訕笑後瞬間愁雲慘霧的臉。
靳凜嘆了口氣:「千青,師祖要見妳,隨我來。」
千青垂頭,拖著步子怏怏跟上。
雖是夏日,雄踞山間的天殊派卻涼爽至極,晚間山風大作,把衣襬吹得獵獵作響。遠處樓閣若隱若現,飛簷氣勢張揚,似已觸及天際,瀟灑地挑起三兩孤星、一掛彎月。
千青跟著靳凜拾階而上,一臉戰戰兢兢。
寬敞大廳內點了幾排燭火,亮若白晝。她一踏入,便瞧見離門不遠處的師叔天印。
天印輩分雖高,卻很年輕,烏髮玄衣的坐在旁邊闔目養神,似已入定,卻始終緊蹙著眉,臉色有些蒼白。聽到響動,他睜開眼,視線觸到千青時,眸內深沉似化不開的夜。千青以為看錯,再想細察,他已緊抿住唇,眼裡呼啦啦翻出一陣苦楚。
千青抖了抖身子,連忙移開視線看向上方。
師祖已年近百歲,鬚髮皆白,仍舊不怒自威,視線落在她身上,似壓下一座山。自入派以來,千青還是第一次見到他老人家,卻不料是在這情形下,下意識便迴避那視線,轉頭又見坐在天印身邊的兩位師伯也目光嚴厲地瞪著自己,於是抖得更厲害了。
「弟子千青,拜見師祖,拜見師伯、師叔。」
四下寂靜,過了許久,師祖才慢悠悠地吐出口氣,「唉……」
千青心肝一抽。
「千青,妳可知闖了大禍?」
「回師祖的話,千青知、知錯。」
「那妳說錯在何處?」
「我……」千青悄悄一瞄天印,他又露出百般糾結的痛楚之色。她膝蓋一彎,無力跪倒,認命般將頭點到地上,「弟子不該闖入天印師叔修練之地,致使他真氣亂走,走火入魔,弟子罪該萬死!」
師祖又重重地嘆口氣,抬手指了指天印,「糊塗啊!妳天印師叔不是尋常人,他是我派第一高手,如今卻因妳……」老人家痛心疾首地閉眼,說不下去。
想他活了這麼久,不過才收了七個入室弟子,除去已入土的,如今只剩四個。今天在場的大徒弟、二徒弟年紀都已不小,有家有室。只有天印年紀最輕,孑然一身,最宜鑽研武學之道。當初也是看中他根基不錯,才在晚年破例收他做徒弟。天印也沒讓他失望,多年來,稍經點撥便一日千里,三年前更在武林大會力挫群雄,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高手。
總之,天殊派需要他啊!卻不承想,竟因這丫頭的冒失毀於一旦……
大徒弟項鐘已年近花甲,平常行事最為穩重,思緒也周詳,此時卻仍忍不住提出心中擔憂:「師父,暫且不提這個,天印師弟如今一身武功盡廢,這可如何是好啊?」
「啊?」師祖還沒發話,千青就忍不住驚叫,「大師伯,您說天印師叔他……」手指顫悠悠地指向天印,半個字也說不出。
武功全廢了?不會吧!天殊派第一高手、天殊派的臺柱,居然因為她的小小過失成了一個廢人?!整個天殊派誰不知天印對武學的執著,現在全毀在她手裡,她豈不死定了?
項鐘瞪她一眼,繼續道:「我看不如請洛陽璿璣門的人來為師弟診治,以他們的醫術,定可恢復師弟武功。」
師祖蹙眉,摸著鬍鬚不作聲。
璿璣門以醫術獨步天下不假,但老爺子實在不想讓外人知曉此事。
從二徒弟金翠峰光禿禿的腦門來看,就能看出他比項鐘機靈多了。他撚著鬍鬚,壓低聲音道:「師兄萬萬不可!此事不宜張揚,否則以天印師弟的威名,只怕會掀起一場江湖風波。依我看,不如用別的藉口,請璿璣門派位可靠之人暗中醫治。」說穿了就是怕事情傳出去有人上門挑事尋仇。
師祖緊閉的雙眼終於幽幽睜開,一副「知我者翠峰也」的表情,連天印都點點頭。
千青骨碌碌轉動著眼珠,心裡七上八下。既然要藏著掖著,那會怎麼處置她?
「至於千青……」師祖慢悠悠地拖著調子,顯然在等徒弟們給他出主意。
「師父,」一直沉默的天印冷不丁地開口,「既然此事不宜張揚,徒兒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但如今徒兒廢人一個,身體虛弱,只怕連起居都成問題啊……」
他蹙著眉,幽幽目光落在千青身上,「為今之計,只能找個人來伺候了。千青害了我,若責罰她,消息必將走漏,不如就罰她伺候我,直到我武功恢復好了。」
千青睜大眼,一臉不可思議。他只要求這樣?
不對,看他那眼神,真的只是伺候生活起居嗎?一定是想私下報復!
師祖撫著鬍鬚點點頭,「好吧,只能這樣了,但這事可沒過去。千青,妳得好好將功贖罪,否則雙倍重罰!」
千青被這聲吼得眨了眨眼,緊咬著唇不應聲。答應可就小命不保了!悄悄轉頭看身後的靳凜,心中萬分不捨。
大師兄,來世再見了,可惜這輩子沒能把你弄到手……
靳凜哪知這些心思,只道她在害怕,偷偷回了記安慰眼神。他是小輩,師從項鐘,得長輩們賞識才有資格在此商議大事。千青與他尚算熟稔,自然不忍心見她吃苦。犯下此等大錯,其實私下處決也是可能的,現在竟能免去責罰,早該燒香謝佛了。只希望師叔能恢復武功吧,否則……
正想著,大門忽然被一掌拍開,師祖四徒裡唯一的女弟子玄月大步走入。她已四十出頭,卻保養得極好,身形窈窕猶如二八少女。
千青轉頭見到是她,頓時淚奔撲上,「師父啊!」
玄月一把攬住她,昂首挺胸,「千青別怕,為師給妳撐腰!」
師祖的四個徒弟中,除了不收徒弟的天印,門下弟子皆派給其他三人教導,玄月那支是派中唯一收女弟子的。她性子潑辣,又向來看不慣派中男子的大爺嘴臉,但凡門下弟子有被欺負的,便會及時出頭,護短之名威震全派,此時更甚,因為千青正是她最疼愛的弟子。
「師父好偏心,一出關就整我徒弟?」
千青聞言心情激蕩,攬緊玄月的小蠻腰賣力低聲撒嬌:「師父,天印師叔讓我照料他生活起居,我可能會有去無回,您快救我,嗚嗚嗚……」
玄月一聽果然怒了,蔻丹纖指差點戳到天印額頭上,「師弟,你要奴要婢,天殊派還會虧了你嗎?為何要我徒弟去伺候你?!」
天印向來對人不冷不熱,與玄月倒還算親近,此時只重重嘆口氣,「師姊,如今我已是廢人,就別用內力吼我了,我吃不消。」
玄月一愣,「什麼?」
師祖老人家終於忍不住為天印說話:「玄月,休得胡鬧!就因為妳這個好徒弟,害天印武功盡廢,還說為師整她?」
玄月瞪圓眼睛,低頭看向抱著自己的千青,連忙推開她,「孽徒!為師不認識妳!」
千青耷拉下眼皮,師父,您好沒原則……
天印輕輕開口:「看來師姊是同意了?」
千青心一揪,愁眉苦臉地抬頭,對上他笑而不語的臉。
她對這位師叔不算了解,以前不過遠遠見過幾次,總之是一副正人君子、不世高手、高不可攀的形象。但此時這模樣,怎麼瞧著有些古怪?
大廳裡的人三兩散去,經過千青面前都一副嚴厲表情,尤其是師祖,一聲接一聲的嘆息在她頭頂響起,讓她差點哭出來。
她垂頭跪著,一動也不敢動。心裡反反覆覆只想:昨日萬萬不該去後山啊!誰會想到小土包上也能修練內功啊?她也是一時好奇嘛!
身後傳來吱呀一聲,千青轉頭,就見大門已經闔上了。她愣了愣,趕緊爬起來要朝門邊衝,眼光一掃,卻見天印仍好端端坐著,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天印朝她招招手,千青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千青啊,」他沉痛地閉上眼,「妳可知我練武是為了什麼?」
哪個武林人士沒恢宏理想?何況還是他這種全心撲在武功上的人。千青鼻子一酸,心生愧疚,「師叔,我錯了,都怪我害得您這樣。」
「我本想著,有朝一日能憑這身功夫,騙個美人兒來做老婆,不承想就這麼破滅了。」
「啊?」
「既然如此,青青啊……」天印睜開眼,忽然變了稱呼,目光灼灼,「只能委屈妳照料我的生活起居了。」
「那個……師叔,您練武難道不是為了匡扶武林正義嗎?」
天印微微一笑,低頭斂目,沉沉思緒盡壓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