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思君子
楚宮,高唐臺,春日雨後。
江南多雨。春天,尤其是一場春雨前後,就是兩種不同的花季。
九公主羋月走過迴廊,處處落紅,前些天新開的桃花被雨水打落不少。她正暗自嗟歎,走到一處拐角,又見一枝新杏雨後催發,微露花尖,更是喜人,不由得停下來,輕輕嗅了嗅花香。
正閉目享受這春日氣息時,卻聽得有人在她身後,幽幽道:「九妹妹好生自在。」羋月回頭,見是七公主羋茵。
羋茵這些日子心事重重,羋姝婚事在即,各國使臣前來求親,而她已擺明是作為媵女陪嫁的人選,可她自幼自負異常,又豈能甘心接受這種命運?且見近日羋姝與羋月過往甚密,每日共用朝食,又思及那日她跳祭舞大出風頭,還得了楚王槐許多賞賜,這份嫉恨發酵到無法忍住,當下假笑,「九妹妹這一身好生鮮豔,莫不是……」說到一半,故意掩口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說,「……小妮子當真春心動矣?」
羋月看著羋茵,腦子裡思緒萬千,她有時候覺得羋茵真是很奇怪,似乎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圖謀什麼、爭什麼,全寫在臉上,還揚揚得意,當自己手段高超,完全看不到別人看她如同做戲。可有時候,她又會忽然有神來之思。便如羋月對黃歇的心意,羋姝完全不解,倒是她會一言中的。
羋月心念如電轉,臉上表情不曾變,只笑吟吟地帶著一絲小妹妹的頑皮,「茵姊這話,我卻不懂。誰的春心動了?莫不是茵姊自己?」
羋茵冷笑一聲,「明人不說暗話。」說著指了指羋姝的方向,「她若是知道妳心底想的人是誰,可要小心後果了。」
羋月淡淡一笑,這話若是早了幾日說,她還有些顧忌,此時已知羋姝心事,聽羋茵這等語帶威脅,不免可笑。她拈了一枝杏花,轉頭笑盈盈道:「茵姊,妳休要以己度人。姝姊是何等人,妳知我知,妳說她會不會聽妳信口開河呢?」
羋茵沒想到羋月竟不受此言威脅,心中疑惑起來,她定定地看著羋月,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敢說,只得冷哼一聲,轉頭就走。她走了幾步,又覺得自己方才弱了氣勢,越想越氣,待要回頭找羋月,卻不好意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滿腔不忿,出了高唐臺,忽然想到一事,便徑直轉身,去雲夢臺上尋鄭袖去了。
鄭袖此時正在梳妝,見羋茵來了,也不以為意,只慢條斯理地在臉上調弄著脂粉。羋茵在一邊等了許久,終於不耐煩,道:「夫人,我今日尋妳有事。」
鄭袖早知她的來意,輕歎一聲,叫侍從出去,才悠悠道:「七公主,過於焦躁,可不是後宮處事之道。」
羋茵譏誚道:「夫人自說過助我,可不要後悔。」
鄭袖心中冷笑,若不是因為眼見南后病重,她要圖謀王后之位,刻意籠絡羋茵母女以做工具,否則她才懶得理會這愚蠢的丫頭。當下只懶洋洋地道:「我自不會後悔。妳又怎麼了?」
羋茵抱怨道:「夫人答應得好,只是不見動靜。如今八妹妹只與那賤人要好,偏將我閃在一邊。我若再不思行動,豈不是連立的地方也沒有了?」
鄭袖輕笑一聲,點著她道:「妳啊,妳啊,還不曉得自己當用心何處嗎?妳與這小丫頭爭什麼閒氣?如今有一樁大喜之事就要來了。」
羋茵一驚,反問:「何事?」
鄭袖掩袖輕笑,「妳可知,秦王派使臣來,欲求娶八公主為繼后?」
羋茵一怔,尚未想明白此節,只問:「那又如何?」
鄭袖笑吟吟地招手,「附耳過來……」
羋茵有些不解,只得上前,卻聽得鄭袖在耳邊說了她的主意,當下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發抖,「這、這,如何可行?」
鄭袖不耐煩地白了她一眼,「如何不行?」
羋茵猶豫,「此事若被威后得知……」
鄭袖冷笑,「世間事,便是拚將性命,博一個前途。妳既要安穩,又想虎口奪食,如何有這樣便宜的事?妳存了這樣的心思,即便不去做,她又豈能容得下妳?做與不做,又有何區別?」見羋茵還在猶豫,鄭袖轉過臉來又安撫道,「便是被她所知,那時節事情已經做完,她也回天無術,自然還得好好地安撫於妳,圓了妳的心願。妳且細想,此事便被人所知,妳又有何損失?還不是照樣為媵?若是成了,更可風光出嫁。何去何從,妳自作決斷。」
羋茵遲疑著,終究心一橫,道:「好,我聽夫人的,夫人也勿要負我。」
鄭袖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卻暗忖如今正是關鍵,若南后死時,楚威后為了女兒的事焦頭爛額,她便能夠輕輕鬆鬆地哄著楚王槐遂了她的心願。至於這其中的幾個公主,命運如何,又與她何關?只是一臉好意,重新將羋茵哄得高高興興,轉了心情,將她送出門去。
羋茵走出雲夢臺,天人交戰,實是不能平息,足足猶豫好幾日,才下定決心。這日取了令符出宮,在車上更了男裝,直到列國使臣所居的館舍外。她走下馬車,看著上面的招牌,躊躇半晌,咬咬牙走了進去。
館舍中人來人往,列國之人語言不同,彼此皆以雅言交流,但自家人說話,卻還是用的本國語言,因此人聲混雜,不一而足。
羋茵在館舍院中,東張西望。她亦是自幼習詩,不但雅言嫺熟,連各國方言也略知一二。但聽得西邊似是晉人語言甚多,便大著膽子,走進西院。
這些院落是各國使節單獨所居,顯得清靜許多。羋茵走進院中,見一個少年倚在樹下廊邊,手握竹簡正在閱讀。
羋茵走上前,輕施一禮,「敢問君子──」
那人抬起頭,羋茵略一吃驚,但見這少年相貌俊美,眉宇間一股飛揚之氣,不同凡俗,當下退後一步,「敢問君子如何稱呼?」
那人放下竹簡,還了一禮,「不知這位姝子,到我魏國館舍何事。」
羋茵不由得問:「你認得出我?」
那少年溫文一笑,拱手道:「嗯,是在下失禮了,姝子既作男裝,我便當依姝子之服制而稱呼。這位公子,不知到我魏國館舍何事。」
羋茵定了定心神,「我受人之託,來見魏國使臣。」
那少年正色拱手,這一拱手便與方才有異──方才是日常拱手之禮,如今這一拱手,顯出正式禮儀來,「在下是魏國使臣,名無忌。」
羋茵一喜,「公子無忌?我正是要尋你。」這公子無忌,是如今魏王最寵愛的公子,也正是她今天來的目標之一。
公子無忌,就是後世所稱的戰國四公子之一,信陵君魏無忌。此時他年紀尚輕,未曾封君。見羋茵尋他,詫異道:「但不知公子尋無忌所為何事?」
羋茵扭頭看了看,笑道:「我有一事,要與公子面談,此事恐是不便……」
魏無忌一怔,暗有計較,面上卻不顯,只是以手讓之,引羋茵進了內室,但又不曾關上門,還用了一個小童在旁邊侍奉著。
羋茵略有不安,「我有一樁隱事要與公子相談,這……」
魏無忌笑道:「無妨,此子是我心腹之人,且此處為我魏國館舍,若是有人,我喚他看著就是。」
羋茵無奈,只得依了。兩人對坐,說起正事。
羋茵單刀直入,「聽說公子此來,有意向我國公主求婚?」
魏無忌緩緩點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無忌確有此意。」
羋茵笑道:「宮中有三位公主,排行為七、八、九,不知公子欲求何人。」
按當時習俗,其實一嫁數媵,很可能一娶便是數名公主。要求何人,這種提法倒是奇怪。於是魏無忌問道:「不知公子如何說。」
羋茵又笑道:「此間避人,公子盡可恢復稱呼。」
魏無忌道:「哦,便依姝子,姝子有何言,無忌洗耳恭聽。」
羋茵道:「實不相瞞,若是我朝與貴國結親,當以嫡出八公主相嫁。我自也不必瞞公子,我便是楚國的九公主,名月。」
魏無忌又看了羋茵一眼,拱手道:「原來是九公主,無忌失禮。」
羋茵輕歎一聲,「我與阿姊分屬姊妹,將來必當同歸君子,因此她諸事皆與我商議。聞聽列國求親,她也是女兒家心性,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女子這一生,不過是求個合心意的夫婿罷了,所以……」
她故意半含半露,欲等公子無忌追問,不料對方極沉得住氣,只含笑看著她,不接話。
羋茵無奈,道:「所以阿姊心中不安,我便自告奮勇,代她來打聽諸國求親之事。」說到這裡,含羞低頭,「並非我冒昧無理,實是這幾日情勢逼人……」她頓了一頓,見那魏無忌還是不接話,暗惱之餘,更覺此人棘手,對鄭袖的計謀不免有些忐忑。但事已至此,也不能轉頭就逃,只得又道:「公子可知,秦國派使臣來,亦要代秦王求娶我阿姊為繼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