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追遺詔
西元前三一一年,秦王駟去世,諡號為秦惠文王。秦惠文王死後,由太子蕩繼位為王。
舉國皆喪。
王后羋姝成了母后,依惠文王之諡,被稱為惠后。而她剛剛成為母后,遇上的第一件事,就令得她的神經高度緊張。
「你說什麼?」羋姝的眼神如同刀鋒,似要將眼前的人割成碎片,「遺詔?什麼遺詔?」
跪在她面前的,便是過去秦惠文王身邊的內侍繆乙,他早於先王重病時,投機下注,來到當年的王后、如今的惠后身邊。眼下,更在她成為母后之時,前來通報這個重要的消息。
「是,先王重病的時候,奴才在一邊侍奉,看到先王臨終前,曾拿著一道遺詔在看。奴才偷眼掃了一下……」說到這裡,繆乙故作神祕地停了停。
羋姝卻並不欣賞他的故弄玄虛,冷笑一聲道:「什麼內容?」
繆乙聲音壓得極低,幾不可聞,「奴才不曾看到……」
羋姝這數日又忙又累,早失去耐性,聽他吞吞吐吐,暴躁道:「不曾看到,你說個屁!」
繆乙橫了橫心,低聲道:「惠后難道不懷疑嗎?先王臨終前,曾經有過怎麼樣的心思?雖然如今先王已去,但若留著這遺詔在,奴才怕,會對當今大王不利……」
話音未落,忽然覺得前面一樣東西襲來,他忙將身子偏了偏,一件金屬物劃著他的額頭而過,墜落於地。原來是羋姝陡然暴怒,順手拿起一根銀簪就擲了過去。幸而繆乙躲了躲,可仍有一行鮮血流了出來。繆乙嚇得伏地不敢作聲,耳聽得羋姝氣極之聲。
「一派胡言!你當大王是什麼樣的人?大王心如鐵石,豈可輕轉?他既傳位蕩兒,又留遺詔?哈,他是要製造國亂嗎?根本就是你這等賤奴,邀圖富貴,胡編詔諭,企圖製造宮亂。你是想死嗎?!」她的聲音極為尖厲,但又克制壓低,更顯刺耳如梟聲。
繆乙也不敢擦拭,直挺挺地道:「奴才敢以性命擔保,絕無虛言。」
羋姝的臉色更是難看,「那這遺詔現在何處?」
繆乙卻不敢說了。他當日服侍秦惠文王,見其正拿著這道遺詔發怔,就悄悄瞥了一眼,隨即低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秦惠文王死後,他亦細細找過,但找不到這道遺詔所在。他猶豫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告訴羋姝。他如今已經上了這條船,自然不能看著船翻了,教自己沒個好下場,只道:「奴才不知。」
羋姝自牙齒縫中,陰森森地透出一句話,「給我挖地三尺地找,務必要找到!」
繆乙連忙領命,「是。」
羋姝看了繆乙片刻,突然又問:「你說,大監可知此事?」
繆乙一凜,他心中亦存懷疑。繆監久在先王身邊,尤其臨終時,簡直寸步不離,無事可以瞞得過他。他當日雖匆匆一眼,也看出那遺詔上,字句並不潦草。先王病重時,身體衰弱,他親自服侍過他寫了幾字,都是字跡微顫,恐怕寫不得這麼工整。若非早就寫好,便是有人代筆。無論如何,繆監都不可能不知道。
他看到那遺詔時,是在先王臨終前兩天,那麼最終這遺詔是在誰手裡?這兩天見過先王的人,屈指可數,而最有可能知道此事的,便是繆監了。
他曉得羋姝的用意,忙磕頭道:「奴才明白惠后的意思,必會完成惠后的心願。」
羋姝點了點頭,冷冷道:「繆監服侍了大王一輩子,如今大王去了,他也應該好好歇息去啦!」
繆乙心頭一寒,忙應聲道:「奴才明白。」
王者之喪,舉國皆縞素。繆監站在宮殿一角,看著人來人往,人人為先王致哀,可是又有幾人的悲哀,是真正發自心底的呢?
他只覺得累,累得骨髓裡都滲出深深的倦意,累得幾乎要站不住。當年追隨先王時,在戰場上,幾天幾夜、不眠不休都沒事。主子奮戰沙場,他亦要跟在他馬後衝鋒;主子戰場歸來,卸甲休息,他還要服侍得對方停停當當。不管怎麼樣的強度,他都從來沒有累過。
這生存的本能,刻在他骨子裡了。他的存在價值,就是服侍先王、依附先王,為先王做一切他想到的,或沒想到的。可是先王不在了,他的存在價值亦已失去。如今,也該是他告別這個宮殿的時候啦。
他忙碌地處理著各種事務,看上去一切如常,但他的靈魂似游離於這個宮殿外,飄浮在空中。曾經,這宮裡發生的一切,他都要掌握。可眼下,這宮中的任何事,都與他無關了。
他麻木地處理著事務,腦子空空蕩蕩的,不覺夜色降臨。他擺了擺手,同身邊的小內侍道:「剩下的事,都交由繆乙吧。」說罷,由小內侍扶著,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繆乙見繆監從殿內退出,忙停下手頭事務,不去耍一下難得的威風,反而殷勤地跟在繆監身後,一直扶著他回了房間,又恭敬地給他寬衣脫帽,飛跑著打水給他洗臉,又親自端了水來奉上,連聲道:「阿耶辛苦。阿耶喝碗解暑茶。現在這宮中當真事事離不開阿耶,阿耶也當多加保重。」
繆監亦知他早已抱上了惠后的大腿,也早知道新君上位,似自己這樣的老奴才自當退下了,因此除了給先王送殯之事處處留心,不假手於人,此外一切宮中事務皆撒手給了繆乙。
他素日冷眼,知道繆乙勢利,如今見其初初得勢,並不急著爭權,反而對自己更殷勤三分,心中也感滿意。他接了茶來,只喝了幾口,長吁了一口氣,道:「你也坐吧。我也是替先王幹完這最後一件差事,就要告老啦。我也不擋人前程,以後這宮中,也應該是你們的天下了。」
繆乙便將小內侍們都趕了出去,親自替繆監捶背,笑道:「阿耶說哪裡話來?這宮裡頭沒有您坐鎮,可怎麼得了。」
繆監擺擺手,歎道:「時移勢易。一個奴才,這輩子最多只能侍奉一個真正的主子,多了,就裡外不是人了。大王,唉,現在應該說是先王,先王駕崩了,我的餘生,也只求能給先王守陵終老罷了。一個老奴才,該退的時候,就應該退得有眼色。」
繆乙眼珠子一轉,試探著問:「阿耶,先王的暗衛,如今您打算讓誰來接手啊……」
繆監正欲喝茶,忽然頓住,看了繆乙一眼,眼神凌厲。繆乙頓時息了聲音。
繆監歎了一口氣,道:「這不是你應該過問的。」
繆乙卻記得,當日繆監控制那些暗衛,是出示一面刻有玄鳥的令牌,當下又問:「阿耶,那面刻有玄鳥的令牌,您打算交給誰?」
繆監看了繆乙一眼,「我是要退下來了,但這大監的位置,目前未定。你是覺得必然是你的,所以我從前掌握的一切,都要交給你,對嗎?」
繆乙呵呵賠笑,顯出討好的神情。繆監雖然惱怒,但見他如此,倒也心軟了,想著他既然認為自己當接掌後宮事務,有些心急也是情有可原。只可惜,嫩了點兒啊,什麼事都寫在臉上,做不得這後宮的鎮山太歲。他只得歎了口氣道:「那些暗衛自有人管,你就不必問了。這東西就算給了你,你也還太淺薄,掌不得它。」
繆乙臉色變了變,強忍怨意,又笑問道:「阿耶,我聽說先王曾經留下一道遺詔,您老可知……」
繆監聞言大驚,從榻邊站起來,伸手重重地打了繆乙一個耳光,厲聲道:「你好大的膽子,這種話,是你該問的嗎?」
繆乙的半邊臉頓時被摑腫了。他不想繆監這臉竟然說變就變,不由得惱羞成怒,當下背也不弓了,神情也猙獰起來,「阿耶,您自己也說過時移勢易,您老以為,如今還是先王的時候嗎?」
繆監見他如此,心頭大怒,打算喚人,不料一提氣,只覺肚中如同刀絞。他按住腹部,深吸一口氣,額頭盡是冷汗,自知有異,強撐氣勢,冷笑道:「呵呵,不想你居然有這樣的膽子,敢對我下手。小人得志,能有幾時?你以為就憑你,能坐得穩宦者令這把椅子嗎?」
繆乙冷笑道:「只要阿耶把玄鳥令交給我,我就能坐得穩。阿耶您辛苦了一輩子,若能陪葬惠陵,那是何等風光?若是屍骨無存,野狼啃咬,那又是何等淒慘?」他知道繆監心志剛毅,以生死相挾,未必有用。兩人此刻撕破了臉,繆監若是不死,只消喘過一口氣來,便是他繆乙死了。宦官因受了宮刑,格外重視死後之事,故以陪葬惠陵和拋屍荒郊相威脅。
繆監漠然道:「人死若有靈,皮囊在哪兒,先王都是看得到的。人死若無靈,何必為一皮囊而屈膝?」繆乙一怔,方欲說話,繆監已經冷笑道:「玄鳥令是先王所賜,暗衛只忠於先王,豈能是你這種下賤之奴可以利用來做登天之階的?我沒資格執掌,你更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