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沒有一個冬天像今年的冬天這樣令人懷念,這樣令我感觸良多。那種極端冷熱交織、溫差十度以上的昨日、今朝,讓我從他埋藏我良久的體內逐漸甦醒,記起一些前塵往事。而且,後來也發現還有一個你,共同駐紮在他現在作為一個教授的身體之內。
我是詩人,我養過一隻鷹,我讓牠自由飛翔。我體弱多病。在南國之境一個破舊木造頂樓加蓋的閣樓裡,從他很小的時候,我一個人躲在他的身體角落,依靠總是遲到的冬季與眷戀冷雨呆立觀看落葉,而生傷感的積鬱涵養對於句子的掌握。但我與他格格不入,我是奎澤石頭,瘋狂的石頭,活在只為詩而存在,活在童話裡;我年輕時曾三次因不知道自己是誰,害怕自己不偉大而自殺。他活在現實裡,理性而偏執。
他從來就是一個「狠讀書」的人,處處爭勝好強,博聞強記,為了站在一切的頂峰,理性中帶著強烈目的性,為了完成他的目標,所有其他人都是配角、犧牲別人,「完整的自我,以不完整的他者為代價。」他說。
他有功名,沒有靈魂。我不喜歡他。
他只有在受到挫折時才會想起我。那些時候他特別溫柔,常常牽著我的手漫步在,花落如雪的流蘇樹叢中,聽我朗誦殘缺的想像,在內面空間醞釀、發酵,把紛亂雜陳的生活意象轉化為象徵,然後他喜歡捧起我蒼白憂鬱的臉說:「那最後這些象徵,會成為怎樣的句子呢?」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因為逐漸長大的我,充滿了無法完成一個滿意的句子與詩篇的焦慮。我想起他大部份時間棄我於不顧的狠心,我甩開他的手,哭著逃回我在他的體內那個我熟悉的斑駁小小角落,獨自寫詩,埋在一棵參天巨樹下的土裡,誰都不讓知道。
然後,在他大學畢業的某一天,我的鷹帶來北地一個訊息。我兼程星夜趕路,到時已經午夜。疏於問候的我們倆人終於見面了,卻是在他垂死的病榻前。眼神枯槁出現黃膽症狀,四肢無力手腳發麻,我勉強扶起他虛弱身軀看著窗外的枯樹無言。
我第一次感覺到他終於和我有一樣浪漫求死的精神,想要奮不顧身地愛,卻覺得太遲而淚光閃閃。我也落下了眼淚。他說:「你最近寫了詩麼?我想聽聽……」我說我從來沒有中斷寫詩啊。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宣紙,用魏碑早已寫好的詩句朗誦著,那時我最為得意的句子「詩是末世唯一的愛,愛是雨夜猶亮的光」。他閉著眼睛點點頭,作勢要我把手伸給他,兩人就在加護病房的病榻上相擁而睡,直到曙光用大提琴奏著哀歌,想像的死亡來臨。
但死亡並沒有來臨。在兩人之間的體內第三人終於現身,就在我和他第一次和解真誠以對的睡夢裡,你從東方未明的洞穴裡走出,身穿駱駝毛的衣服,腰束皮帶,吃的是蝗蟲和野蜜,你是游牧者、你是修行者。你燒掉死亡的面諭、斥退帶著鐮刀蒙著面的那個地獄的使者。靠近,帶著我們的鷹和一本多重定義的書籍。一道金色的光芒籠罩,我們在送別冬陽的黎明花落如雪的流蘇林間,旋轉、旋轉,將時間帶離了線性的宿命,得道、追求來時路,逆轉的道路。曙光中就這樣我們的生命獲得了重生。
我是詩人。他是教授。你是修行者。生三成異,三而為一。我們其實什麼都不是,
都是春秋之間的過隙,榮枯冬日和。
沒有一個冬天像今年的冬天這樣令人懷念,這樣令我感觸良多。那種奇怪的夏日吞沒秋季直接來到,極端冷熱交織、溫差十度以上的昨日、今朝,他終於從忙碌的學術工作把我喚醒,不同於他的教學、撰寫論文、升等正教授和演講;過去四年我在鍛鍊新的句子、承受個人生活的悲歌、從鏤空的靈魂悠悠復甦、包圍社會的傾斜力挽狂瀾、重逢同學與文學的夜,來到平靜無波的朝思暮想,成就了這本詩集的六個部份,全部被背影裡的沈默力量撐起,一個獨一無二的宇宙,用未完成的句子,讓這段日子露出了曙光:
我所不能越俎代庖的是關於
秋天葉落的作勢傷感,行人
踩壞完整的心形脈絡,拍照留念
階梯向上有著許多,還有更多
園丁忙碌清掃,大雨過後
你醒在忽然雪花漫天的早晨
忙於拯救屬於誰的,能忍凍寒
有所真誠、熱情的靈魂。
他是冬日,用一種純粹的白色掩蓋,
早已千瘡百孔的虛假睡眠
你莊嚴醒在夢中,讓人走回
現實,帶著一種殼未脫盡的
動物本能,我的貪婪覓食沒有憐憫
跟著行人背後踏踩,註定而且習慣感傷。
不再裝腔作勢,也不用祈禱
譬如那十字架上的神指點迷津
就在我們之中,沒有神秘、也沒有圖騰
時間為空間吞沒,沈默淹沒了吶喊
每個沈重馱負的背影,無名力量,
一道金色的光芒射入眼簾
用未完成的句子撐起末世雨夜
眷戀冬日和,花落如雪的流蘇林,
我們獨一無二的宇宙……
(二○一四.一二.二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