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畫像
【英】奧斯卡‧王爾德
作者簡介
奧斯卡‧王爾德(一八五四—一九○○),為劇作家、詩人、散文家,十九世紀與蕭伯納齊名的英國才子。
故事介紹
愛情不會永遠神聖,當偉大的愛情被醜陋的惡行玷污的時候,一場悲劇已經悄然而生。希比‧韋恩,一位美麗、可愛、癡情的藝術天才,為了忠於自己和道林‧格雷的愛情,不惜破壞自己在舞臺上的美妙形象。然而,她的癡情換來的卻是道林‧格雷的不屑與鄙夷。當道林‧格雷最終為自己對待希比爾‧韋恩的行為懺悔的時候,他決定娶希比‧韋恩為妻,可惜的是,希比爾‧韋恩只能做他的鬼妻了。
不知什麼緣故,這天晚上劇場裡的觀眾很多。那個肥胖的猶太經理臉上堆著誠惶誠恐的諂笑,在門口迎接他們。他陪同他們進入包廂的時候,表情恭敬而誇張。一雙多肉的手上戴了好幾隻戒指,不住地擺動著,他說話的嗓門也特別大。道林‧格雷比以往更加討厭他,他的心情簡直糟透了。相反,亨利勳爵卻對那個猶太人頗有好感,至少他自己這樣說。亨利勳爵堅持要和那人握手,並向他表示認識一位既能發現真正的天才、又不惜為詩人而破產的劇場經理實在是榮幸。
霍爾沃德在好奇地觀察後排觀眾的面孔。劇場裡悶熱得叫人受不了,煤氣簇燈像一朵巨型的天竺牡丹,它的花瓣吐著黃澄澄的火舌。坐在頂層的青年人脫去上裝和背心,把衣服搭在欄杆上,他們同離得很遠的熟人互相招呼,高聲說話,同坐在他們身旁打扮得很俗氣的姑娘一起吃橘子。後排有幾個女人在縱聲大笑,她們的嗓音尖銳刺耳。小賣部裡不時響起開瓶塞的噗噗聲。
「真是一個發現偶像的好地方!」亨利勳爵說。
「不錯!」道林‧格雷接過話茬,「我正是在這裡發現了她,她是高居於一切凡人之上的女神。在她表演的時候,你會把什麼都忘了。等她出場以後,這些相貌鄙俗、野調無腔的粗人就會變樣,他們會靜靜地坐著看她。她要他們哭就哭,要他們笑就笑,他們會像一把提琴一樣發出反響。她能喚醒他們的靈魂,你會感到他們都是和你一樣的血肉之軀。」
「一樣的血肉!但願不是這樣!」亨利勳爵說著用望遠鏡觀看頂層樓座觀眾。
「道林,你別理他,」畫家說,「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也相信那個姑娘。你愛的人一定不同尋常,你說那姑娘有這麼大的吸引力,一定是又漂亮又高尚。喚醒一代人的靈魂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她能給那些至今渾渾噩噩過日子的人注入精神的活力,如果她能在那些過著鄙俗生活的人身上啟發美感,如果她能促使他們擱下自私自利之心,為別人的悲哀一掬同情之淚,那麼,她不僅值得你崇拜,也值得世人敬仰。你跟她結婚完全正確。最初我不這樣想,但現在我明白了,是上帝為你創造了希比爾‧韋恩。沒有她,你將感到自己的生命是不完整的。」
「謝謝你,貝澤爾,」道林‧格雷緊緊握著他的手說,「我知道你會了解我的。亨利是那麼玩世不恭,他使我害怕。哦,樂隊開始演奏了。簡直聽不下去,好在只有五分鐘左右就要開幕,你將看到那個姑娘。我準備把整個生命都給她,雖則我身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已經給了她。」
一刻鐘以後,希比爾‧韋恩在一陣異常嘈雜的喝彩聲中出場了。是的,她長得確實可愛,亨利勳爵也認為這是他見到過的最惹人喜愛的一個姑娘。她那嬌羞的情致和驚愕的眼神使人想起一隻小鹿。她向情緒熱烈的滿座觀眾投了一瞥,雙頰泛起淡淡的紅暈,恰似玫瑰在銀鏡中的映射。她退後幾步,嘴唇似乎顫動了一下。貝澤爾‧霍爾沃德站起來開始鼓掌。道林‧格雷像在夢中坐著似地動也不動,直勾勾地望著她。亨利勳爵的眼睛貼著望遠鏡,連聲讚歎:「真迷人!真迷人!」
舞臺上是凱普萊托家的廳堂,羅密歐化裝成朝聖的香客同茂丘西奧等幾個朋友一起進來。樂聲響—―還是那支糟糕的樂隊—―人們開始跳舞。希比爾‧韋恩飄然周旋於一群樣子難看、服裝又寒磣的演員中間,宛若來自瓊宮玉闕的仙子。她身姿搖曳,猶如一支蘆葦在水中蕩漾。她頸子的曲線酷似潔白的百合花,兩條胳膊簡直是用象牙雕成的。
但她的表情卻異乎尋常地淡漠,當她的視線停留在羅密歐身上的時候,絲毫沒有欣喜的跡象。她的幾句臺詞以及接下來的一段簡短的對白,念得十分做作。她的音色優美,但是聲調徹底走了味。定調極不準,致使詩句的神韻全失,激情變假。
道林‧格雷注視著她,臉色愈來愈難看。他窘得要命,坐立不安。兩位朋友也不敢對他說句話,希比爾‧韋恩給他們的印象是完全沒才能,他們感到大失所望。
然而他們知道,對於任何演茱麗葉的女伶來說,真正的考驗在第二幕陽臺上的一場,所以他們還在等待。如果她在那一場裡也告失敗,那就毫無希望了。
希比爾出現在月光如水的陽臺上時十分動人,這是不可否認的。但是她那裝腔作勢的演技令人難以忍受,而且愈往下愈糟糕。她的動作極不自然,幾乎到了荒謬的程度,她把每一句臺詞語氣都加重過了頭。那段精彩的獨白—―
幸虧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紗,
否則為了我剛才被你聽去的話,
你一定可以看見我臉上羞愧的紅暈。
她就像是一個中學生在蹩腳的朗誦教師指導下咬緊牙關背出來的。當她上身探出陽臺的欄杆,念叨如下一些才氣橫溢的句子時—
我雖然喜歡你,
卻不喜歡今天晚上的密約,
它太倉促、太輕率、太意外了,
正像一閃電光,等不及人家開一聲口,
已經消隱了下去,好人,再會吧!
這一朵愛的蓓蕾,靠著夏天的暖風的吹拂,
也許會在我們下次相見的時候,開出鮮豔的花來。
她似乎根本不理會其中的涵義,而不是神經緊張所致。她非但不顯得緊張,而且絕對不動聲色。這純粹是演技不行,這是一次徹底的失敗。
甚至後排和樓座上趣味並不高雅的普通觀眾也對臺上的戲失去了興趣,他們變得不安分了,開始高聲談話,甚至有吹口哨的。猶太經理站在花樓後面直跺腳,同時破口大罵。唯一無動於衷的是希比爾自己。
第二幕結束時,場內虛聲大作。亨利勳爵站起身來,穿上外衣。「她長得很美,道林,」他說,「但是不會演戲。我們走吧。」
「我要把戲看完,」道林‧格雷以倔強、沉痛的音調回答,「亨利,我感到萬分抱歉,浪費了你們一個晚上的時間。我請你們二位原諒。」
「親愛的道林,我想韋恩小姐多半是身體不舒服,」霍爾沃德不讓他說下去,「改天我們再來。」
「她身體不舒服倒也罷了,」道林不以為然,「可是我看她簡直是麻木不仁。她完全變了,昨晚她明明是個偉大的藝術家,今晚她只是一個平庸的戲子。」
「不要這樣談論你所愛的人,道林。愛情比藝術更神聖。」
「這兩者無非都是虛幻的東西,」亨利勳爵說,「好了,我們走吧。道林,你不應當再待在這裡。看拙劣的演出於身心無益。何況將來你不見得要你的妻子繼續演戲。既然如此,即使她把茱麗葉演得像個木偶,又有什麼關係?她很可愛,要是她對生活也像對演戲一樣不甚了解的話,那倒是一次饒有興味的實驗。真正討人喜歡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無所不知的人,一種是一無所知的人。老弟,不要這樣哭喪著臉!永保青春的祕訣在於力戒有損容顏的感情衝動。跟貝澤爾和我一起到俱樂部去吧。我們一邊抽煙,一邊為希比爾的美貌乾一杯,她是個美人兒,你還要什麼呢?」
「你走吧,亨利,」道林煩躁地說,「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貝澤爾,你也走吧。啊!難道你們沒看到我的心都快碎了?」道林說時熱淚盈眶,嘴唇發抖。他退到包廂後依牆而立,兩手捂住臉。
「貝澤爾,我們走吧。」亨利勳爵的語氣出乎人意料的相當柔和,這兩位年輕人一起走了出去。
幾分鐘後,腳燈亮了,台幕升起,第三幕開始了。道林‧格雷回到座位上,他面色蒼白,神態傲慢而冷淡。戲拖拖拉拉地演下去,像是沒完沒了似的,有一群觀眾在踢踢踏踏的步履聲和嘻嘻哈哈的談笑聲中離開了劇場。這是一次全軍覆沒的大敗,最後一幕幾乎是演給空場子看的。幕落時有人吃吃地笑,有人唉聲歎氣。
戲剛一演完,道林就衝到後臺去。希比爾獨自站在化粧室裡,臉上的神色頗為得意。她雙目炯炯,渾身光彩煥發,她略略張開的嘴唇在想著心底的祕密微笑。
道林走進去時,希比爾面帶無限欣喜的表情看著他。
「道林,今天我演得很糟糕!」她說。
「糟糕透了!」道林‧格雷愕然地望著她,接著說,「簡直可怕!你是不是病了?你根本不知道糟到什麼程度,也不知道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希比爾依然在笑,「道林,」她用唱歌時的聲調徐緩地喚出他的名字,似乎她的兩瓣櫻唇覺得這名字比蜜更甜,「道林,你應該明白的。現在你明白了,是不是?」
「明白什麼?」他氣呼呼地問。
「我今天為什麼演得這樣糟?以後我也好不了了,我再也不能演得像過去那樣。」
他聳聳肩膀。「我看,你準是病了。既然你有病,就不該演出,何苦招人恥笑?我的兩個朋友再也坐不住了,我也看不下去。」
希比爾好像不在聽他說話,她高興得變了樣兒,幸福使她處在極度亢奮之中。
「道林,道林,」她興奮地說,「在我認識你以前,演戲是我唯一真實的生活。我僅僅生活在舞臺上,我覺得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今天是羅瑟琳,明天是鮑西婭,貝特麗絲的歡樂就是我的歡樂,考蒂利亞的悲哀也是我的悲哀。我什麼都信以為真,和我同台演出的俗物在我眼裡一個個都是奇才,畫著佈景的戲臺就是我的天地。我成天跟鬼魂打交道,卻以為它們是活人。後來,你來了哦,我美麗的愛啊!
你把我那被囚禁的靈魂解救了出來。你使我懂得了什麼才是真正的現實。今天晚上,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透了,我一直在空幻、虛假、無聊的浮華世界裡演戲。今天晚上,我第一次意識到,那個羅密歐無論怎樣塗脂抹粉還是又老又醜,花園裡的月光是假的,佈景是庸俗的,我要念的臺詞是不真實的,那不是我的話,不是我想說的話。你帶給了我某種更崇高的東西,而一切藝術只不過是它的映射。你使我懂得了到底什麼叫做愛情。我的愛!我的愛人!迷人的王子!生命的王子!我對鬼魂已覺得膩煩。在我的心目中,你比全部藝術更可貴。我跟戲裡那些傀儡有什麼共同之處?今天我出場的時候,我不明白這一切怎麼都同我疏遠了?我原先打算演得非常出色,但我發現自己完全無能為力。後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回事。我覺得怪有趣的,我聽到台下噓聲四起,我只感到可笑。他們怎麼能理解我們的愛情,把我帶走吧,道林!讓我跟你一起到沒有第三個人的地方去。我恨舞臺。在我不懂得愛情的時候,我可以演愛情戲。現在愛情像火一樣在我心中燃燒,我沒法表演。哦!道林,道林,現在你明白這個道理了吧?即使我能這樣做,在戲裡談情說愛對我來講也是褻瀆神聖的行為。」
道林‧格雷頹喪地坐在沙發上,把臉側向一邊。「你扼殺了我的愛情。」他悲不自勝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希比爾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他,笑了起來。道林不作聲。希比爾走到他跟前,用纖細的手指撫摸他的頭髮。她跪下來,把道林的雙手按在她的嘴上。道林全身顫抖起來,立刻把手抽了回去。
然後他跳起來便向門口走去。「是的,」他喊道,「你扼殺了我的愛情。你曾經喚醒我的想像,現在你甚至引不起我的興趣,你已經變得可有可無。過去我愛你是因為你不尋常,因為你聰明,有才華,因為你實現了偉大詩人的夢想,使藝術的幻影有了血和肉。現在你把這一切都毀了。你原來淺薄無聊、冥頑不靈。我的天!我會愛上你真是發了瘋!我是多麼愚蠢啊!現在你對我已經不存在。我再也不願看見你,再也不願想到你,再也不願提起你的名字。你不知道你對我曾經意味著什麼。天啊,那時—哦,想起來我就受不了!我真希望從來沒有見過你!你破壞了我生活中羅曼蒂克的情調。你竟然說愛情損害了你的藝術,可見你對愛情是何等無知!你離開了自己的藝術,是毫無價值的。我本想使你成名,一步登天,讓
全世界都拜倒在你腳下,讓你冠上我的姓氏。可現在你是個什麼?一個長著一張漂亮臉蛋的三流女戲子。」
希比爾面色煞白,全身哆嗦。她的兩隻手扭絞在一起,她聲音像在喉嚨裡卡住了。
「你不是認真的吧,道林?」她說得很輕,「你一定在演戲。」
「演戲!這是你的行當。你演得妙極了。」他刻毒地回答。
她站了起來,臉上帶著可憐的痛苦神情向他走過來。她直視著道林的眼睛,一隻手拉住他的胳臂。道林把她推開,「別碰我!」他叱喝著。
希比爾發出一聲低沉的悲泣,倒在他的腳下,像一朵花兒遭到了踐踏,被拋棄。「道林,道林,別離開我!」她輕聲哀告,「我非常後悔今天的戲沒有演好。我的心老是繫在你身上,不過我願意重新試一試……一定再試一試。我對你的愛情發生得太突然了。要不是你吻了我,要不是我們接了吻,我想我絕不會產生這樣的感覺。再吻我一下吧,我的愛人。不要把我撇下。我弟弟……不,這不要緊。他不是認真說的,他不過是開開玩笑……可是你,哦!你難道不能原諒我今天的演出嗎?我一定下苦功,努力演得好些。不要對我那樣狠心,要知道,我愛你超過世上的一切。歸根結柢,我使你不高興也只有這麼一次。當然,你說得很對,道林。我應該表現出更多的藝術家氣質。我太傻了,可我實在沒法控制自己。哦,別離開我。」一陣猛烈地抽噎幾乎使她感到窒息,她像一隻受傷的動物在地上蜷作一團。而道林‧格雷縱然有一雙美麗的眼睛,卻鄙夷地俯視著她,還輕蔑地撇著一張清秀的嘴。往往有這樣的事:一個不再為你所愛的人即使哀慟欲絕,你也只覺得可笑。道林‧格雷便是這樣。他認為希比爾‧韋恩是在演一齣拙劣的文明戲,這姑娘的眼淚和抽泣使他反感。
「我要走了,」最後他說,語調平靜,口齒清楚,「我不願做一個不講情義的人,但我不想再看見你。你使我太失望了。」
希比爾無聲地哭著,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爬得更近了些,她伸出一雙小手,像個盲人摸索著他。道林轉身離開了化粧室。不一會兒,他已經走出劇場。
他要到哪裡去,自己也不清楚。事後回憶起來,他曾在幾條燈光暗淡的街上徘徊,經過幾座黑影憧憧的拱門和看起來像凶宅的房屋。一些嗓門嘶啞、笑聲刺耳的女人在後面招呼他。一些像大猩猩的醉漢踉踉蹌蹌地走過,一邊連聲詈罵,或者自言自語。他看一些孩子擠在臺階上,聽到從黑洞洞的院子裡傳來尖聲叫喊和詛咒。
破曉時分,他發現自己來到了考文特花園市場附近。黑夜已被驅散,天空映著微弱的燈火。兩輛大車滿載著頻頻點頭的百合花,在空蕩蕩、亮閃閃的街上緩緩而過,空氣中有一股濃郁的花香。看到這些嬌美的花朵,心頭的創痛似乎稍有緩解。他跟在車後走進市場,看人們卸車。一個穿白罩衫的趕車人請他嘗幾枚櫻桃。道林道了謝,心裡直吶喊:為什麼他不肯收錢?道林心不在焉地吃起來。櫻桃是半夜裡摘的,一顆顆沁透了月華的涼意。長長一行男孩子,拎著裝有彩條鬱金香、黃玫瑰和紅玫瑰的籃子,穿過一大堆一大堆碧綠的蔬菜從他前面走過去。一群衣衫不整、不戴帽子的少女在柱子曬成灰白色的門廊下晃來蕩去,等待著拍賣結束。另外一些少女聚集在廣場那邊一家咖啡館的轉門旁。拉大車的馬動作遲鈍,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跌跌撞撞,把鈴鐺和挽具搖得響個不停。有幾個趕車的躺在一堆麻袋上睡覺。頸上泛著虹彩、兩腳呈肉紅色的鴿子跳來蹦去啄食地上穀粒。
過不多久,道林雇了一輛街車回家。他在臺階上逗留了片刻,環顧著靜悄悄的廣場。周圍房屋的窗戶有的關得嚴嚴實實,有的垂著花哨的簾子。這時天空已是純淨的蛋白石顏色,屋頂在這樣的天幕下閃著銀光。一縷輕煙正從對面一個煙囪裡升起,像一條紫色的帶子在珍珠色的空氣中嫋嫋浮動。
隨後他進了屋,寬敞的穿堂牆上鑲著櫟木嵌板,從天花板上垂下一座鍍金的威尼斯大吊燈――大概是從當地某總督的遊覽船上獵獲的――其中三個噴口還亮,閃爍不定的燈光像鑲著白邊的淺藍色花瓣。他擰熄了燈,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扔,穿過書齋向臥室—樓下一間八角形的大房間—走去。隨著對奢華生活的講究,他的臥室剛剛裝潢一新,掛上了幾張珍奇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壁毯,那是在塞爾比莊園頂樓儲藏室裡發現的。他正要轉動門把,視線落到書齋裡貝澤爾‧霍爾沃德為他畫的肖像上。道林像受了什麼驚嚇似的倒退一步。然後他走進臥室,神色顯得迷惑不解。他取下插在上衣紐扣中的花,猶豫了一會兒。最後他還是回到書齋裡,走到畫像前細看了一番。光線受阻於淡黃色的綢簾子,不甚明亮。他覺得肖像的
面部起了點兒變化,神態和原來不大一樣:嘴角流露出些微冷酷。這可是件怪事。
他轉身走到窗前,把簾子捲起來。燦爛的朝陽把整個房間都照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影遭此掃蕩,只得發抖地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可是,他在畫像面部發現的些微奇怪的表情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明顯了。強烈的陽光在畫像上晃動,把嘴角冷酷的線條揭示得清清楚楚,彷彿他做了什麼虧心事後從鏡子裡照見了自己。
他打了個寒顫,從桌上拿起一面橢圓形的鏡子,鏡框是象牙做的,上面裝飾著愛神—亨利勳爵送給他的許多禮物之一—急忙向光潔的鏡子照去。他鮮紅的嘴唇並沒有畫像上那樣冷酷的線條。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揉揉眼睛,一直走到畫像跟前,重新細細看了一番。他看不出色彩本身有任何異樣,然而整個神態無疑起了變化。這不是他幻覺,事情是毫不含糊地明擺著的。
他頹廢地坐到一把椅子上,開始思考。突然,他想起肖像完工那天自己在貝澤爾‧霍爾沃德畫室裡說過的話。是的,他記得十分清楚。當時他發了一個癡願:希望自己能永保青春,而讓畫像漸漸老去;希望自己的美貌如花開不敗,而讓畫布上的容顏承受他的欲念和罪惡的綜合;即使畫上的形象佈滿痛苦和憂慮的皺紋亦無妨,只要自己能保住年少英俊的翩翩風采。莫非他願望竟然實現?這事情是不可能的,甚至想一想都叫人害怕。可是,畫像明明在他面前,嘴角帶著些微的冷酷。
冷酷!他的行為算是冷酷嗎?那要怪希比爾,不能怪他。他把希比爾幻想成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正因為如此而把自己的愛情獻給了她。不料希比爾使他大失所望。她原來是個俗物,一無足取。不過,他想到希比爾躺在他腳下像個小孩子似的嗚咽抽泣的情景,禁不住無限後悔。當時他竟是那樣狠心地看著她。他怎麼成了這樣一個人?造物主為何給了他這樣一個靈魂?但是,他不也感到痛苦嗎?在演出持續的那三個小時裡,他經歷了幾世紀的酷刑,忍受了無窮盡的折磨。他和希比爾一樣有權利得到同情。如果說他使希比爾受到了終生的傷害,那麼,希比爾也造成了他一段時間的創痛。何況,在忍受痛苦方面,女人天生就比男人更能適應。她們生活在感情世界裡,想的也只是她們的感情。她們要情人無非是可以向他哭,向他鬧。這是亨利勳爵告訴他的,而亨利勳爵對女人是知之甚深。何苦為一個希比爾‧韋恩自尋煩惱呢?在道林的心目中,她已不復存在。
可是那幅肖像變化又該如何解釋呢?它掌握著他生活祕密,反映出他所作所為。
它使道林懂得了如何鍾愛自己的美貌。難道它還將教他憎恨自己的靈魂不成?
不,這純粹是思緒紛亂造成的幻覺。他度過了可怕的一夜,無數怪影還在作祟,他驀然想起一個紅色小斑點可以使人發瘋。不,畫像沒有起變化。這完全是疑心生暗鬼。然而,被冷酷的獰笑破壞了美貌的畫中人在注視著他。畫上的金髮在早晨的陽光照耀下熠熠發亮,碧藍的眼睛和他本人的目光相遇。他感到無限惋惜,不是惋惜自己,而是惋惜畫上的形象。它已經變了,而且將變得更厲害。它的金髮將退成灰白色,紅於玫瑰、白似梨花的容顏將枯萎憔悴,他幹的每一件壞事都將在畫布上留下污點,毀壞它美麗的形象。但他不再作惡了。畫像變也罷,不變也罷,對他終究是良心的一面鏡子。他要抗拒誘惑。他再也不跟亨利勳爵往來,至少再也不聽他那些精緻的有毒的謬論。正是這些話在貝澤爾‧霍爾沃德的花園裡第一次激起了自己的非分之想。他要回到希比爾‧韋恩身邊去,向她賠不是,和她結婚,努力重新愛她。對,他有義務這樣做。她忍受的痛苦遠遠超過他自己。可憐的姑娘!他對希比爾太自私、太殘忍了。希比爾對他一度擁有的那種魅力將恢復過來,他們在一起將快樂而幸福,他倆的共同生活將是美麗而純潔的。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把一道很大的屏風拉到肖像的正前方,但在一瞥畫中人表情時自己還是打了寒顫。「真可怕!」他喃喃自語,然後走到長窗前,把窗子打開。
他跨到室外的草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早晨清新的空氣似乎驅散了他所有陰暗的思緒。現在,他腦子裡想的只是希比爾。他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她名字,心底重新激起愛情微弱迴響。鳥兒在露水浸潤花園裡唱歌,像是把他的故事向花兒細講。
他醒來時早已過了中午。他的侍從幾次悄悄地進來看他有沒有動靜,對於年輕主人今天這麼晚還睡著感到很詫異。終於,鈴聲響,維克多用法國塞弗爾產的古老小磁片托著一杯茶和一遝信進來,把三扇長窗前襯著翠藍裡子的綠緞窗簾拉開。
「先生今兒上午睡得好香啊。」他笑嘻嘻地說。
「現在幾點了,維克多?」道林‧格雷看來還沒睡夠。
「1點15分,先生。」
都這麼晚了!他坐起來喝了幾口茶,開始看信。其中一封是亨利勳爵今天上午差人送來的。道林猶豫了一下,把它擱在一邊。另外幾封他無精打采地拆開來讀,照例都是些名片、宴會請帖、非公開的預展入場券、慈善音樂會的節目單等。諸如此類的郵件在社交季節每天早上都會像雪片似的向一個時髦的年輕人飛來。內中有一份金額很大的帳單,是買一套路易十五時代風格的銀質刻花化妝用具的,他不敢寄給他的監護人。這些極端老派的人不懂得,在我們所處的時代,只有毫無用處的東西才是少不了的。此外,還有幾封信是傑明街的放債人寫來的。他們以殷勤謙恭的措辭表示願意提供任何數目借款,而且利率極公道,只要道林開口。
大約過10分鐘,他起身披上一件非常講究的絲繡開司米晨袍,走進用縞瑪瑙鋪就的浴室。涼水使他從久睡之後清醒過來,他似乎把昨夜的事全忘了。只有一兩次,他隱約感到自己參與一樁奇怪而不愉快的事情,不過記不真切,像是一場夢。
他穿好衣服,走進書齋,在緊靠開著的窗子的小圓桌旁坐下來用一餐法國式的早點。天氣極好,暖和的空氣裡充滿了芳香。一隻蜜蜂飛進來,繞著道林面前插滿黃玫瑰的青花瓷盆嗡嗡地打轉。道林的心情十分愉快。
忽然,他的視線落到他用以遮蔽畫像的屏風上,不禁打了個寒顫。
「你冷嗎,先生?」侍從問,同時端上一道蛋捲,「要不要關窗?」
道林搖搖頭說:「我不冷。」
到底有沒有這樣的事?畫像真的變了,還是純屬他的想像作怪,使他把高興看成了獰笑?一塊塗上顏料的畫布總不會這樣變吧?事情實在不可思議。這件事可以當做奇談,改天講給貝澤爾聽,他一定會覺得好笑。
然而,他對整個事情的記憶還歷歷在目!先是顯示在半明不暗的昏影中,後來在光輝燦爛的朝陽下,他從扭曲的嘴唇周圍看到了些微的冷酷。他幾乎怕他的侍從離開這間屋子。他知道,如果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又要去查看那幅畫像。他害怕得到證實。當維克多送上咖啡和煙捲轉身要走的時候,道林真想叫他留下。眼看門就要關上,他又把侍從叫了回來。維克多站在門口等候吩咐,道林對他看了半晌。「維克多,無論誰來,我一概不見,說我不在。」他歎口氣說道。侍從鞠了一躬後退下去了。
他從桌旁站起來,點了一支煙,在面對屏風的一張華麗的床榻上躺下。屏風的年代已相當久遠,是用染成金色的西班牙皮革製成的,上面拷有花紋,圖案顯示著路易十四時代花哨的風格。他懷著好奇的心情凝視著這道屏風,不知它以前是否遮擋過前任主人的隱私。
要不要把它移去?讓它放在那裡不是挺好嗎?為什麼一定要知道呢?如果事情是真的,那太可怕了。如果不是真的,又何必自尋煩惱?然而,萬一鬼使神差,有別人向屏風背後喟歎,發現了可怕的變化,那怎麼辦?如果貝澤爾‧霍爾沃德到這兒來,要看看他自己的作品,那又怎麼辦?不,事情非徹底澄清不可,立刻就澄清。無論結果如何,總比這種疑神疑鬼的狀態強。
他站起來,把兩扇門都鎖上。如果他看到的是一張記錄著他的醜行的面具,至少沒有旁人在場。於是他拉開屏風,面對面看到自己。這是千真萬確的,畫像變了。
事後他一再回想起,而且每次都深感驚訝,他發現自己看這幅肖像時,最初幾乎懷著一種研究學問的興趣。他認為發生這樣的變化是難以置信的,偏偏又是明擺著的事實。表現為畫布上的輪廓與色彩的化學原子,同他的靈魂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難以捉摸的親緣關係?難道靈魂所想的,那些原子辦到了?靈魂夢寐以求的,它們都實現了?這可能嗎?抑或另有某種更可怕的原因?想到這裡,他不寒而慄。他回到榻旁躺下來,強抑著恐懼和噁心仔細端詳畫像。
無論怎樣,他知道在一點上畫像對他起了作用。它使他意識到自己對待希比爾‧韋恩是多麼不應該、多麼殘忍。這件事還來得及補救。她仍然可以做他的妻子。他的虛偽而自私的愛將接受崇高的影響,變為純正的感情,而貝澤爾‧霍爾沃德為他畫的肖像,將成為他終生的嚮導,正如一些人靠聖潔的靈魂,另一些人靠良心,所有的人都把對上帝的敬畏當做嚮導一樣。有些鴉片能麻醉悔恨之心,有些藥劑能把道德觀念催眠,但這幅畫卻有著看得見的墮落的象徵和罪惡的標記,它無時無刻不在記錄道林把自己的靈魂引向毀滅所留下的足跡。
鐘敲到三點、四點、四點半,可是道林‧格林仍不動彈。他試圖把生活的一根根紅線蒐集起來織成圖案,找到一條路走出他正彷徨其中的血紅色的欲念迷宮。他不知道該做什麼或想什麼。最後,他走到桌旁,坐下來寫了一封充滿激情的信給他愛過的那個姑娘,祈求她寬恕,痛責自己的瘋狂行為。他寫了一頁又一頁,字字句句表達他深切的悔恨和痛苦。自我譴責也是一種享受,當我們譴責自己的時候,就覺得別人沒有權利再譴責我們。赦免我們的是懺悔本身,而不是教士。信寫好後,道林覺得自己已經得到寬恕。
忽然有人叩門,接著他聽到亨利勳爵的聲音在門外說:「親愛的道林,我一定要見你,快讓我進去。你這樣把自己關起來我受不了。」
道林起先不作聲,一動也不動。叩門聲還在繼續,而且愈來愈響。對,還是讓他進來的好,道林要向他聲明今後決定重新做人,如有必要,甚至不惜同他鬧翻,大家分道揚鑣。主意既定,道林霍地站起身來,匆匆忙忙用屏風把肖像遮起來,然後去開門。
「這件事非常令人遺憾,道林,」亨利勳爵進門就說,「不過你不要太想不開。」
「你是說希比爾‧韋恩嗎?」道林問。
「是的,」亨利勳爵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慢慢地脫去他的黃手套,「從某種角度看來,事情確實很糟糕,但這不能怪你。告訴我,散戲後你是不是到後臺去看她了?」
「是的。」
「我想你一定會去的。你有沒有同她發生口角?」
「我當時心腸太狠,亨利,太狠心了。不過現在一切都好了。我並不為所發生的事感到後悔,它使我更清楚地認識了自己。」
「啊,道林,你能這樣看待這件事,我很高興!我本來擔心會看到你沉浸在悔恨中,使勁扯你那美麗的捲髮。」
「所有這些我都經歷過來了,」道林搖搖頭微笑著說,「我現在心情十分愉快。首先,我懂得了什麼叫做天良。這跟你對我說的不一樣。天良是我們身上最神聖的東西,亨利,再也不要嘲笑它,至少在我面前不要這樣。我要做個好人,我不能眼看著自己的靈魂變得醜惡。」
「這倒是倫理學絕妙的藝術基礎,妙極了,道林!我向你表示祝賀。但是你準備從何做起呢?」
「同希比爾‧韋恩結婚。」
「同希比爾‧韋恩結婚?」亨利勳爵驚呼著站起來,惶惑地看著他,「可是,我親愛的道林……」
「是的,亨利,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又是發表一通關於結婚的謬論。別說了,再也不要向我說這類話。兩天前我向希比爾求了婚,我不打算對她言而無信。她將成為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道林!……你難道沒有收到我的信?今天上午我寫了一封信給你,是差專人送來的。」
「你的信?哦,是的,我想起來了。我還沒有看,亨利。我擔心裡邊又是一些我不愛聽的話。你總是用你的驚人之語來肢解生活。」
「這麼說,你還完全不知道?」
「你指的是什麼?」
亨利勳爵從房間的另一頭走過來,靠近道林‧格雷坐下,緊緊握住他的兩隻手,說:「道林,我的信——你不要驚慌——我的信告訴你,希比爾‧韋恩死了。」